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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女人的紅 (13) 文 / 王松

    梅祥林擔著兩個很大的柴捆,溫秋雲則給他拎著鐮刀,身後還背著一籮筐青草。他們一路說笑著朝溪邊走來,突然發現了我,一下都愣住了。就這樣愣了一陣,梅祥林才尷尬地衝我笑笑,又回頭對溫秋雲說,我給你……把柴送回家去吧?溫秋雲說不用了。然後把手裡的鐮刀和身後背的籮筐交給他,就擔起那兩捆柴跟我一起回家來。這天晚上,我和溫秋雲都沒有再提這件事。但我能感覺出來,溫秋雲似乎有話想對我說,卻始終沒有說出來。直到第二天早晨,溫秋雲和我一起吃早飯時,才像是無意地說,今天中午,咱家要來一個客人。我的心裡立刻明白了,但還是問,誰要來?

    溫秋雲說,梅祥林。

    我問,他來幹什麼?

    溫秋雲說,來求親。

    溫秋雲看看我,輕輕放下手裡的碗,然後告訴我,梅祥林請不起村裡的媒婆,所以他要自己來求親。我聽了沒有說話。我知道,按村裡的規矩,如果請吳三婆去誰家上門求親是要送兩升米的,梅祥林在賴生旺的家裡做長工,自然拿不出兩升米。溫秋雲又對我說,梅祥林……是個好人,咱家已經沒有別的人,你雖然只有十多歲可畢竟是家裡惟一的男人,所以……他今天來求親,你要在場。我仍然沒說話,站起身就出去了。

    我出門時,聽到溫秋雲在身後輕輕歎息了一聲。

    05

    溫秋雲並沒有說什麼,給我做好晚飯,就去村外的溪邊洗衣服了。

    但是,我在這時還並不知道,梅祥林回到賴生旺家又出事了。

    梅祥林在這個中午莫名其妙地挨了一下,又沒有向溫秋雲求成親,就垂頭喪氣地捂著脖子回到賴生旺的家裡。但是,他一走進賴家的院子立刻感到有些不對,兩扇沉重的院門在他身後匡噹一聲關上了,跟著就有幾個家丁走過來。這幾個家丁的手裡都拿著四尺多長三寸多寬的竹片,就這樣走到梅祥林的跟前,突然掄起來就是辟辟啪啪地一陣抽打。梅祥林一下被打懵了,立刻用兩手抱著頭滾在地上。就這樣抽打了一陣,賴生旺才端著水煙袋從正房裡走出來。賴生旺看一看倒在地上的梅祥林問,知道為什麼打你嗎?

    梅祥林喘息了一下,說,不知道。

    賴生旺點點頭說,好吧,如果你不知道,我就告訴你。

    賴生旺這樣說著走到梅祥林的跟前問,你剛才去哪了?

    梅祥林老老實實地說,去溫秋雲家了。

    賴生旺又問,去溫家幹什麼?

    梅祥林說,求親。

    賴生旺問,向誰求親?

    梅祥林說,溫秋雲。

    賴生旺冷笑一聲說,向溫秋雲求親?就憑你?你以為自己認得幾個字,就可以去向溫秋雲求親了?賴生旺這樣說著,噗地吹掉手裡的紙媒子,鼻孔裡又哼出一聲。

    這時梅祥林還並不知道,賴生旺的心裡也已經在打溫秋雲的主意。賴生旺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長年在外面做生意,只有小兒子在家裡,賴生旺正打算將溫秋雲說給自己的小兒子做媳婦。所以這時,賴生旺又看一看倒在地上的梅祥林說,我現在說話你聽清楚,以後不要再去找溫秋雲,更不要再提求親的事,否則讓我知道了,就不會像今天這樣客氣了。賴生旺這樣說罷又問梅祥林,你剛才去溫家,溫秋雲都說了什麼?這時梅祥林已經有些明白了賴生旺的心思,於是並沒有說出在我家門口莫名其妙地挨了一下這件事,只是說,沒說什麼。

    賴生旺聽了點點頭,哼一聲就轉身回正房去了。

    幾天以後的一個傍晚,賴生旺就讓村裡的吳三婆來我家為他的小兒子提親。當時我正在門口附近的竹林裡砍竹子,準備為溫秋雲做一根扁擔,遠遠看到吳三婆朝我家走來,立刻就明白了她的來意。於是,我走到竹林邊,躲在一棵樹後掏出一顆石子。我原打算打吳三婆的嘴,因為吳三婆是用嘴說媒。但我知道,如果用石子打她的嘴,很可能會將牙齒一起打掉,我還不想將事情鬧得這樣大,於是就稍稍偏了一下,就這樣,啪地一聲打在她的臉頰上。其實這一下我並沒用太大的氣力,但吳三婆立刻哇地大叫一聲就捂著自己的臉哭嚎起來,說這大白天可是撞到鬼了!哪裡來的這一下?!一邊嚎著沒敢再進我家的門就屁滾尿流地逃走了。這時我看到,她的半邊臉已經像豬臉一樣地腫脹起來。這天晚上,溫秋雲仍然沒有對我說任何話。但在做晚飯時,卻為我炒了一小盤野山椒,裡邊還放了一星星臘肉。

    我一邊吃著野山椒在心裡想,溫秋雲這樣做是不是在獎勵我呢?

    吳三婆回去之後,立刻將這件事告訴了賴生旺,而且無論賴生旺再許諾她多少好處,她都拒絕再管這樁親事,她說她為村裡的人們說親保媒只是為了成人好事,不想只為幾升米再把自己的命搭上。於是賴生旺沒辦法,也就只好先將這件事擱置下來。直到這一年的秋後,他才準備親自出面,為自己的小兒子來向溫秋雲求親。但賴生旺畢竟是賴生旺,他很可能已經猜到吳三婆的那一下是我用石子打的,而且他已聽說,當初梅祥林來我家向溫秋雲求親時,也曾經莫名其妙地挨過一下,所以他就沒敢貿然來我家,而是在一天下午,讓一個家人等在村口,待溫秋雲砍柴回來走下山路,這個家人就過去對她說,他的東家想請她過去一下。溫秋雲聽了看一看這個賴家的家人,問賴生旺請自己去他家有什麼事。這時村裡已經鬧起農會,溫秋雲和梅祥林都是積極參與者,每天晚上都要去村裡的祠堂和人們一起聽上邊來的人講課。

    所以,溫秋雲就對這個賴家的家人說,她沒有時間去賴家,回家吃過飯還要趕緊去農會上課,如果賴生旺有什麼事就讓他親自來說。這個家人回去對賴生旺說了,賴生旺就只好親自到我家來。賴生旺為了表示誠意還讓一起跟來的家人用籮筐背來一些米,還有一塊臘肉。當時我正坐在桌邊吃飯,旁邊放著幾顆石子。賴生旺走進來朝我跟前的這幾顆石子瞄一眼,就趕緊熱情地讓家人將裝米的籮筐放下來,然後對正在燒水的溫秋雲說,這是給你姐弟的一點意思。溫秋雲朝這只籮筐瞥一眼,問賴生旺,找自己究竟有什麼事。賴生旺笑笑說,春天的時候曾讓村裡的吳三婆來過,既然讓她來,自然也就是求親的事,不過那一次……賴生旺說到這裡又朝我眼前的這幾顆石子瞟一眼,就沒再說下去,嗯嗯了兩聲才又對溫秋雲說,所以,所以麼……這一次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看……溫秋雲立刻攔住賴生旺的話,說明白了。溫秋雲瞇起一隻眼看著賴生旺,問,你是想,讓我給你兒子做媳婦?

    賴生旺連忙點點頭,說是啊是啊。

    溫秋雲問,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賴生旺聽了突然愣一下。我立刻明白了溫秋雲的意思。溫秋雲曾經對我說過,據母親在世時說,當年父親病重時,家裡實在沒有錢買藥,母親就去賴家向賴生旺借錢,當時賴生旺聽了笑一笑說,想借錢,可以啊。但他接著又說,不過要讓母親留下來,在他家裡過一夜。當時母親聽了又羞又氣,沒再說任何話就轉身回來了。也就在那一夜,父親嚥氣了。這時,溫秋雲盯著賴生旺又問了一遍,你覺得,我會答應嗎?賴生旺看看溫秋雲,張張嘴,一時竟不知該怎樣回答。溫秋雲冷笑一聲,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現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聽好了,就是這個世界上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會嫁到你們賴家的。賴生旺一聽睜大兩眼,臉上立刻變成蠟黃色。他看一看溫秋雲,鼻孔裡哼一聲,就轉身朝外走去。

    溫秋雲立刻又對他說,等一等。

    賴生旺站住了,慢慢回過頭。

    溫秋雲說,把你的籮筐帶上。

    然後,又說,現在村裡已經成立農會,今天的窮苦人不是過去的窮苦人了,不會再聽任你們這些有錢人的擺佈,不過,這才只是開始,我們後面還要成立起窮苦人自己的蘇維埃政權,還要清查土地,像你們這樣的地主豪紳,今後不會再有舒服日子過了。

    溫秋雲這樣平靜地說罷,又點點頭說,你可以走了。

    06

    溫秋雲的話沒有說錯。梅坑村的農會很快就紅紅火火地鬧起來,接著鄉里和區裡都成立起蘇維埃政權。溫秋雲先是當上了梅坑村的農會幹部。她直到這時也才真正顯露出與眾不同的地方。她那時雖然只有十七、八歲,但組織能力很強,幹起工作風風火火,而且腦筋好使,條理清楚,記憶力也很強,所以大家都願意接受她的領導。後來由於她出色的工作能力和組織能力很快就被調到鄉蘇維埃政府工作,接著又被調去區蘇政府,而且很快就當上了婦女部長。而這時,當初在賴家做長工的梅祥林也已經是區蘇政府的幹部。

    事後我才聽說,梅祥林當初離開賴家也曾經歷過一番周折。梅坑村鬧起農會之後,賴生旺就住到縣城去了。賴生旺在縣城有一個山貨棧,他表面去照看生意,其實是想避一避農會的風頭。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農會這陣風不僅沒有過去,反而越刮越大,眼看著已經成立起蘇維埃政權,而且還要打土豪分田地,讓窮人自己當家作主。賴生旺一看是這樣的形勢也就不敢再回去了。但就在這時,又發生了一件事。一天下午,賴生旺不知從哪裡得到一個消息,說是梅坑村農會正準備去他的家裡清算財產,還要將房地田產的契約全部抄走。這時梅祥林還一直跟在賴生旺的身邊,一邊給他喂牲口一邊聽他差遣。其實梅祥林早已不想再在賴家做事,但賴生旺總是找出各種托詞,遲遲不給他結賬,因此梅祥林也就一直無法離開賴家。

    賴生旺在這個下午得到這個消息立刻慌了手腳,連忙給留在家裡的兒子寫了一封信,先是告訴他家裡的房契地契和一些細軟都藏在哪裡,然後又吩咐他,趕緊將這些東西藏到後面院子的地窖裡去。賴生旺寫完了這封信就讓梅祥林連夜送回梅坑村去。但是,賴生旺在這時由於心慌意亂卻忽略了一件致命的事,梅祥林是認識字的。梅祥林在這個下午拿了賴生旺的這封信就往梅坑村趕,路上卻把這封信拆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於是,他一回到梅坑村並沒有去賴家,而是徑直去了村裡的農會。農會幹部得知這件事後,當即就帶人來到賴家,沒費任何氣力就將全部細軟都起獲出來。當時賴生旺的兒子驚得目瞪口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些農會幹部對自己家裡細軟的底細怎麼會比自己還要清楚?事後賴生旺在縣城得知這個消息,立刻收拾起東西逃到贛州城裡去了。梅祥林則因為此事受到蘇維埃政府的表彰。當區蘇政府的領導得知他竟然還有文化,當即就將他調去區裡工作。

    就這樣,梅祥林經過培訓,很快就成長為一名蘇區幹部。

    這時我也已經來到區蘇政府。但我在區蘇政府只是一個義務的小通訊員。自從溫秋雲出來工作,家裡就只剩了我一個人。起初溫秋雲由於整天忙工作並沒顧上想我的事。後來她發現,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不僅沒有飯吃,也不是長久之計,於是就讓我也來到區蘇政府,每天只做些送信或勤務的事,這樣也就可以在區蘇政府的食堂吃飯。這應該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區蘇政府是在樟雲嶺村一個很大的祠堂裡辦公,有上下兩層,每一層都用木板隔出許多小房間,門口掛著小木牌,上面寫明是什麼部門的辦公室。

    在我的記憶裡,這些辦公室裡的人們都很忙碌,似乎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我總是喜歡在這些辦公室裡串來串去,如果誰有什麼送信或打水之類的事,就會叫住我,我也很高興為他們去做這些事。但在這時,也有一件讓我不太高興的事情。我發現梅祥林又經常和溫秋雲在一起。他們在一起有時談工作,有時說閒話,還有的時候是梅祥林教溫秋雲認字。梅祥林教溫秋雲認字時,總是跟她挨得很近,有的時候還用自己的手抓住她握筆的手,就那樣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溫秋雲卻一點都不臉紅,一邊寫著還吃吃地笑。每到這時,我就遠遠地站在門外,手裡捏著幾顆石子朝他們看著。我想,只要梅祥林的那隻手稍有一點不老實,我就不客氣。

    07

    終於有一天,被我看到了。

    那是一個下午,區蘇政府的許多人都到下面鄉里去了,祠堂裡很清靜。婦女部的辦公室是在樓上,旁邊就是梅祥林的辦公室。當時我正拎著一隻水壺從樓梯上來,隔著二樓的天井,剛好看到對面的梅祥林披著衣服出來,走進溫秋雲的辦公室。溫秋雲正趴在桌子上寫什麼東西,梅祥林走過去,伸手從桌上拿起來。溫秋雲好像不願讓他看,立刻撲過來想搶回去。但梅祥林一邊笑著一邊來回躲閃。我立刻放下手裡的水壺,從兜裡掏出一顆石子。我在心裡想,只要梅祥林的那隻手稍有不老實我就不客氣。就在這時,溫秋雲的腳下似乎絆了一下,晃了晃險些栽倒。梅祥林連忙扶住她,兩人似乎都愣了一下,然後,梅祥林就伸出一隻手去捋溫秋雲鬢上的頭髮。我看到這裡,立刻抬手將一顆石子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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