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女人的紅 (14) 文 / 王松
我這一下打得很準,但也非常大膽,當時梅祥林的那隻手離溫秋雲的臉頰只有一寸遠,如果稍稍打偏一點後果就會不堪設想。當時我聽到梅祥林哎喲了一聲,那隻手嗖地就縮回去。我知道自己這一次又闖了大禍,那時我雖然還不清楚梅祥林在區蘇政府究竟是什麼職務,但也知道他已是級別不低的幹部。於是我沒敢再朝那邊看,連忙扔下水壺轉身跑下樓梯,又出了祠堂就一直跑到村外的山上去了。我在山坡上的一塊岩石底下一直躲到天黑,仍然不敢回去,就這樣又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區蘇政府的一個通訊員才來到山上找到我。我跟著這個通訊員走下山,看到梅祥林正等在那裡。他的一隻手吊在胸前,被粗布做的繃帶嚴嚴實實地纏裹起來,看樣子一定傷得很重。他看見我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回去吧。就轉身頭前走了。
我回到區蘇政府先去食堂吃了飯,然後才來到樓上溫秋雲的辦公室。溫秋雲正坐在桌前忙著處理什麼事情。她並沒有抬頭看我,鐵青著臉色將嘴唇也繃得很緊。我小心地在旁邊坐下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溫秋雲生這樣大的氣,她生氣的樣子讓我感到有些陌生。她處理完手裡的事情,抬頭看我一眼,用力喘出一口氣。我想對她說一句什麼,但想了想,卻又不知該怎樣說。溫秋雲走過去,把房門關上,然後背對著我問,你還記得嗎,自己今年多大了?
我囁囁地說,記得,今年……十二歲。
她又問,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我嗯一聲說,知道,是……區蘇政府。
她就又不說話了,坐到桌子跟前低頭寫著什麼。
我偷偷看她一眼,摸不清她究竟要對我說什麼。
她就這樣在桌前寫了一陣,然後把寫好的紙疊了疊對我說,你還是走吧。
我一下沒有聽懂,看看她小心地問,走?去……去哪兒?
到部隊去。她說,你現在年齡也不小了,應該去部隊了。
我一聽立刻鬆了一口氣。其實我早就想去部隊,也跟溫秋雲說過很多次。但她一直說我還小,讓我再等幾年。這時,我立刻點點頭,表示願意去部隊。她又將剛寫好的那張紙遞給我說,你去樓下找陳部長,他會為你準備好走時應該帶的東西。
我聽了如釋重負,連忙接過那張紙就轉身跑下樓去了。
這竟是我和溫秋雲見的最後一面。第二天,她就到瑞金學習去了,好像是參加一個蘇區女幹部的培訓班。我去部隊的事很快就定下來。溫秋雲無法趕回來,所以沒有送我。她只讓別人給我帶來一句話,說讓我在部隊好好幹,她等著我立功的消息。我臨上路時,看到了梅祥林。梅祥林顯然是特意來送我的,但他什麼都沒說。他的那隻手仍然吊在胸前,身旁跟著一個通訊員。在我轉身要走的一瞬,他才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你要帶好你的那些石子,將來到部隊,說不定能派上正經用場。
08
溫泉根老人說到這裡,眼睛朝不遠的一座山峰望去。我知道,那座山峰就是樟雲嶺。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太陽落到樟雲嶺的後面,吐出最後一抹紅色。這是一種金紅色,將整個藍天都映紅了,又似乎鍍了一層耀眼的金色,漫山遍野濕漉漉的,草木和枝葉也亮閃閃的。直到這時,我才猛然意識到,不知不覺中,溫泉根老人竟這樣為我們講述了一天。
我連忙抱歉地笑笑說,您這一天……還沒有吃飯。
老人笑了,搖搖頭說,在這青雲山裡是不用吃飯。
我聽了不解,問為什麼。
老人沉吟了一下,看一看我身邊的縣革命歷史博物館的劉主任說,聽口音你是當地人,你應該知道為什麼吧?劉主任困惑地笑著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老人輕輕歎息一聲說,這青雲山的空氣跟別處不同呢,用你們寫書人的話說……就是包含了太多的內容,所以,只要聞一聞這空氣就可以飽了。老人這樣說著,又淡淡地笑一笑。我仍然沒有完全聽懂,剛要再問,老人接著又說,你仔細聞一聞,這青雲山裡的空氣真的是不一樣呢。他這樣說罷就站起身,閉起兩眼用力吸了一口氣,似乎真的在品味空氣中的味道。然後,就將幾隻茶碗收進竹籃,拎上暖水瓶走了。他走出幾步忽然又站住,回頭對我說,明天,我還會在這裡。
我剛要再對老人說什麼,劉主任立刻示意,將我攔住了。
在回縣城的路上,劉主任對我說,我知道你要對老人說什麼,但是,你如果提出請他吃飯,他是不會去的。我聽了不解,問為什麼。劉主任笑一笑,想了一下說,說不出為什麼,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會去。這時,我忽然想起老人臨走時說的話。劉主任也點點頭說,是啊,他臨走時這樣說,意思就是告訴你,如果你明天想來還可以來。我立刻對劉主任說,我們明天當然還要來,我很想知道,關於這個溫秋雲後來的故事。劉主任點點頭說,是啊,溫秋雲後來的故事肯定還有很多,而且越來越有傳奇色彩呢。我又想一想說,這樣吧,我發現老人有吸煙嗜好,明天,我給他帶一條好煙來吧。劉主任又搖搖頭說,你沒注意嗎,老人至今還保持著吸生煙的習慣,在這裡吸生煙的人,是不喜歡吸外面的捲煙的。
劉主任說的我的確注意到了,這一天,溫泉根老人一直在吸生煙。
第二天早晨,我們很早就從縣裡出發了。在我的堅持下,特意為溫泉根老人準備了一點吃的東西。我經過認真考慮,決定給老人帶一些包子。我想,即使老人在茶亭不吃,也可以帶回去。汽車開到昨天的茶亭時,老人果然已經又在這裡。他看到我們似乎並不意外。
只是淡淡地說,喝茶吧。
我喝了一碗涼茶,頓時覺得清爽了一些。這時,我試著掏出一包香煙。我戒煙已有十幾年,這包香煙是特意為老人帶來的。果然,老人只朝這包煙瞥一眼就搖搖頭,從身邊拿過自己的生煙荷包。他一邊捲著煙,臉上皺出一絲笑紋,低頭看一看,對我說,還是這生煙的味道好啊。我稍稍沉了一下,說,您昨天說……後來就去參加了紅軍?
老人點點頭說,是啊,我十二歲那年,就去參加紅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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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深深吸了一口煙,又繼續說,1934年10月,反第五次「圍剿」失利,我們的中央主力紅軍戰略轉移,開始了後來的二萬五千里長征。我由於年齡太小就被留下來。其實留下也同樣很危險。當時留下的紅軍和地方游擊隊大約有3萬人,其中一萬多是紅軍傷員,這樣一支部隊要阻擊國民黨的50萬軍隊,配合和策應我們的主力紅軍轉移,難度自然可想而知。這一年的10月下旬,形勢急劇惡化。我還清楚記得,當時進攻的國民黨軍隊兵分兩路,薛岳縱隊和周渾元縱隊尾隨紅軍主力,樊松甫縱隊和李延年縱隊從北、東兩路向中央蘇區緊縮。至此,中央蘇區全部陷落。
國民黨軍隊攻入蘇區後,迅速佔領交通要道,加緊修築碉堡炮樓,同時還糾集當地的土豪劣紳組建民團,恢復過去的區鄉政權,實行保甲制,對蘇區人民進行徹底的清剿、清算和大屠殺。到這一年的11月初,粵軍余漢謀縱隊在南雄、大余、橫江和鉛廠地區追擊主力紅軍,信豐、安遠和南康等地一時空虛,我當時所在的贛南軍區獨立十四團就乘機深入到這一帶開展游擊活動,襲擾敵人。與此同時,紅二十四師也在汀州以南的河田地區遲滯國民黨軍李延年縱隊的前進。而就在這時,留守蘇區的各獨立團和縣區獨立營,也在大敵當前的形勢下繼續堅持游擊鬥爭。這期間,我也曾聽到過一些有關溫秋雲的消息。據說在樟雲嶺村辦公的區蘇政府撤銷以後,溫秋雲和梅祥林就帶領區蘇政府的幹部上山參加了游擊隊。但後來他們的那支游擊隊在一次戰鬥中被敵人打散了,大部分游擊隊員都已犧牲,只剩下溫秋雲和梅祥林幾個人躲到青雲山裡,從此就再也沒有了他們的消息。
溫泉根老人說到這裡,就停下來。
我沉一下問,您就這樣……跟溫秋雲徹底失掉了聯繫?
溫泉根老人點點頭,說是啊。這以後,我跟隨部隊離開贛南,由於參加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這些年一直南征北戰,也就與溫秋雲徹底失去了聯繫。全國解放以後,我又去朝鮮參加抗美援朝,回國後雖然轉到地方,但仍然忙於工作,幾十年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來了。
我問,您後來……又是怎樣想起要尋找溫秋雲呢?
老人笑一下說,後來離休了,人一閒下來,也就把過去的事都想起來了。我是大約三十年前離休的,當時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已長大成人獨立生活,老伴也已經過世,就這樣,我就打起背包又回贛南來了。這些年我一直有一個感覺,溫秋雲應該還在世,她就生活在這青雲山裡,所以……我下定決心,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尋找到她的下落。
溫泉根老人說到這裡,默默地吸了幾口煙,然後才又繼續說,我當初回贛南時,首先想到的就是梅祥林。當年梅祥林和溫秋雲是在同一個游擊隊,後來他們的那支游擊隊被敵人打散之後,他們又一起躲進青雲山,而從這以後也就再也沒有了關於溫秋雲的消息。所以,我據此分析,梅祥林應該是最後一個見過溫秋雲的人。但是,我回來之後,卻在縣裡聽到一個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消息。據說梅祥林真的還健在,他解放以後又出現在梅坑村。但他這時已經改名換姓,叫賴書祥,而且竟然已是大地主賴生旺的上門女婿。據傳說,他當年與賴生旺的獨生女兒成親之後並沒有住在賴家,而是搬去縣城經營那個山貨棧了,而且從此再也沒有回過梅坑村。但即使如此,他解放以後還是被梅坑村這邊定為地主成份。這時賴生旺已被我們的人民政府鎮壓,於是梅祥林就被押回到梅坑村接受勞動改造。
這件事讓我有些困惑不解。梅祥林當初既然是區蘇維埃政府的幹部,後來又參加了游擊隊,他怎麼會又成了大地主賴生旺家的上門女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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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泉根老人說,我決定去梅坑村尋找梅祥林。
這時的梅坑村已經是梅坑村人民公社,梅坑村生產大隊。我在一天上午來到梅坑村公社。我那時只有六十多歲,腿腳還很利落,所以在縣裡找了一輛自行車就蹬過來。公社裡一個姓江的年輕幹部接待了我。據江幹部說,梅坑村生產大隊確實有一個叫賴書祥的人,當初的原名好像也的確叫梅祥林。他過去被村裡定為地主分子,一直在貧下中農的監督下接受勞動改造,這兩年剛剛平反,而且由於已經七十多歲還被村裡劃為「五保戶」。不過他被平反以後,反而不肯罷休,聲稱自己在三十年代曾是區蘇維埃政府的幹部,後來還打過游擊,要求上級給他按老紅軍待遇。但是,他所說的這些事已經過去幾十年,當時的當事人都已不在世,而他又找不出可以證明的人,所以這件事也就一直擱置下來。
江幹部說到這裡看看我問,您是從縣裡來的?
我說是,我從縣裡來。
他又問,你找賴書祥,有什麼事?
我並沒有具體說出有什麼事,就到村裡來。
這時我已經知道,梅祥林是孤身一人。當年賴生旺的獨生女嬌生慣養,懼怕養孩子會痛,因此一直沒有生育。後來她到五十多歲時,底下不知長了一個什麼東西就病死了。所以,梅祥林到晚年一直是一個人生活,也正因如此他才被村裡定為「五保戶」。我在村邊找到梅祥林的家。這是一間很破舊的土屋,黑黑的瓦頂看上去很髒。梅祥林正坐在門口用一把沒有刃的斧子劈木柴。木柴只有手指粗細,但他卻劈得很吃力。我來到他面前站住了。如果不是他的那兩隻耳朵,我幾乎已經認不出他。他的耳朵很大,而且很圓,直楞楞地立在兩側。當年他曾經得意地對溫秋雲說過,他的這兩隻耳朵叫扇風耳,猴子就是這樣的耳朵,因此有這種耳朵的人都很聰明,遇到危險時總能想出逃脫的辦法。這時,他的這兩隻扇風耳朵雖然還直楞楞地立著,卻已經有些發皺,看上去像兩片凋零的樹葉。我就這樣在他跟前站了一會兒,他終於發現了我,慢慢抬起頭。他的兩眼紅紅的,看上去很渾濁。
我問,你是賴書祥?
他稍稍愣了一下,點點頭說是。
我並沒有說出我是誰,沉了一下又問,你過去叫梅祥林?
他顯然有些吃驚,慢慢放下手裡的斧子,眨著昏花的眼睛看著我。這時我已經感覺到,他並沒有認出我是誰。畢竟已經過去幾十年,當年我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而現在卻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於是,我又對他說,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他問,誰?
我說,溫秋雲。
溫秋……雲?
他昏花的眼裡一閃,立刻警覺起來。
我說,你應該還記得這個人吧?
他的眼裡又閃了閃,然後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立刻盯著他問,你……真的不知道溫秋雲?
他又遲疑了一下,並沒有直接回答,翻起眼看看我問,你是,從縣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