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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女人的紅 (12) 文 / 王松

    汽車在山路上顛簸。這是一條年代久遠的山路,坑凹的路面和叢生的雜草可以看出歲月的痕跡。由於前些年在附近修了一條寬闊的柏油公路,所以這條路已基本廢棄了。這時我發現,車窗外不時有一個像亭子一樣的建築掠過,它們的樣式大都相同,平頂,翹簷,結構結單,遠遠看去孤零零地立在路邊。縣革命歷史博物館的劉主任告訴我,這種建築叫茶亭。這一帶山民有一個淳樸的習俗,在山路上每隔一兩里就會修一座這樣的茶亭,當年還要備下一些免費茶水,為的是讓趕路人避一避風雨或歇一歇腳。我立刻對這種茶亭產生了興趣,於是讓車停下來,走到一座茶亭的近前仔細察看。

    這種茶亭的確很簡單,看得出當年應是用竹木搭建的,只是後來不斷修葺和重建,才改成磚石結構。不過仍然四面有窗,遠遠看去真的像一座亭子。但是,它雖然結構簡單,卻的確可以避雨,裡邊有一些石凳,確實是趕腳人休息的好地方。我正在裡外察看,忽然發現茶亭裡坐著一個老人。他看上去已有八十多歲,臉上暗褐色的皮膚已經滿是褶皺。在他的跟前擺放著幾隻茶碗,身邊還有一隻破舊的暖水瓶。他對我們的到來似乎並不在意,仍然瞇著兩眼靜靜地坐在那裡。劉主任低聲告訴我,他知道這個老人,他每天早晨都會拎著暖水瓶和幾隻茶碗來到這裡,擺好茶水,一直到傍晚才回去。雖然這條路上早已沒有行人,但他仍然風雨無阻,就這樣在這裡已經很多年。

    劉主任告訴我,這老人叫溫泉根。他原是這附近梅坑村人,但十多歲就跟著紅軍走了,一直到二十幾年前才從城裡回來。他回來是想尋找過去的姐姐。他姐姐叫溫秋雲。劉主任說,由於自己在縣革命歷史博物館工作,經常接觸一些歷史資料,所以對這個溫秋雲還是多少知道一點的。她當年在這一帶是很有名的人物,曾當過女蘇干,也就是蘇維埃政府的女幹部,後來還打過游擊,再後來嫁給一個紅軍,相傳多年以後還曾出家為尼。不過保存在縣革命歷史博物館的資料中,關於這個溫秋雲的記載並不很詳細。而且多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但是,由於這個溫秋雲的傳說很多,加之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多世紀,因此溫泉根老人這些年先是在梅坑村附近,後來幾乎走遍青雲山,卻始終沒有尋找到她確實的下落。所以,劉主任說,這個溫泉根老人後來就再也沒有回城裡去。他曾對這裡的人們說,他知道,他的姐姐溫秋雲一定還活著,而且就在這青雲山裡,所以他要留在這裡陪著她。

    這個叫溫泉根的老人立刻引起我濃厚的興趣。我很想知道他的姐姐,當年那個叫溫秋雲的女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所以,這天雖然仍按原計劃去青雲山採訪,我的心裡卻一直還在想著這件事。晚上回到縣政府招待所,我就對劉主任說出自己的想法。我告訴他,我想調整一下採訪計劃。劉主任聽了並沒感到意外。他笑一笑說,我已經猜到了,你還在想著那個叫溫泉根的老人。我點點頭說是。我對劉主任說,我有一種感覺,這個溫泉根老人和他的姐姐溫秋雲,一定會有很多故事。我說,我想把他們的故事挖掘出來。劉主任聽了先是打了兩個電話,然後說,好吧,那我們就把後面的計劃改動一下,明天去找溫泉根老人。但是,他想了一下又說,你跟這個老人接觸時,還要注意一下談話的方式。

    我問,注意什麼方式。

    劉主任說,你不要告訴他,是為了寫書。

    我不解,問為什麼。

    劉主任說,過去有過這樣的情況,縣裡在整理地方革命歷史資料時,曾試著想向他瞭解一些有關溫秋雲的情況,但被他拒絕了。

    我越發不解,問,他為什麼拒絕?

    劉主任說,他的理由很簡單,這些年關於他姐姐溫秋雲的傳說實在太多了,在他沒有找到他姐姐,至少在沒有徹底弄清楚他姐姐當年的確切情況之前,他不想說任何話。他認為歷史,哪怕是一個人的歷史也應該是嚴肅的,他不想讓一些似是而非甚至以訛傳訛的東西被記錄成叫作「歷史」的文字,這樣會對不起他的姐姐。但是,他又說,他相信,在他的有生之年一定會將他姐姐當年的真實情況搞清楚的。我立刻明白了劉主任的意思。我點點頭說,我這段時間在贛南採訪,已經有了一些經驗,我知道在採訪時應該注意什麼。

    就這樣,我和劉主任商定,第二天去見溫泉根老人。

    02

    第二天早晨下起了小雨。贛南的雨是淅淅瀝瀝的,一旦下起來會很有耐心,可以不疾不緩沒有表情地下很長時間。我們驅車再次來到通往青雲山的那條山路上。青雲山煙霧繚繞,從山上流下的溪水湍急起來,沖刷在石頭上發出嘩嘩的聲響。溫泉根老人果然又在那座茶亭裡。他仍是那樣靜靜地坐著,面前擺著幾隻茶碗,身邊放著那只已經破舊的暖水瓶。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與溫泉根老人接觸竟然很順利。劉主任事先對我說,他雖然曾與老人打過交道,但既然已被拒絕過,就還是由我直接去跟老人接觸比較好。所以,劉主任和司機仍留在車裡,只有我自己撐著傘下了車,來到茶亭裡。我先跟老人打了一個招呼。老人沒有看我,只是應一聲說,喝茶吧。我端起一碗茶喝了一口。茶有些苦澀,但感覺很清爽。我正在心裡想著,該如何跟老人開始,老人卻先說話了。

    他說,你昨天剛剛來過。

    我笑了笑,說是。

    但我立刻又說,不過……

    你不用說了,老人攔住我的話說,我知道你不是縣裡的人。

    我連忙說,我也不是來採訪的記者。

    老人慢慢睜開眼,看看我,那你是……

    我想了想,一時竟想不出該如何向老人說出自己的職業。

    於是又斟酌了一下,只好說,我是……是……寫故事的。

    老人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點點頭說,寫故事的,好啊,要寫故事,這青雲山裡可是有很多故事呢。我連忙趁機說,我這次來,就是想聽您講一講過去的故事。老人慢慢轉過頭,看我一眼說,你昨天和縣裡的同志來這裡,我就知道了。

    我很真誠地說,我今天,是特意來的。

    老人點點頭,然後輕輕地哦一聲。

    我在心裡考慮了一下,還是沒有拿出錄音筆。我採訪的習慣從不用筆記本,我覺得這樣不僅很慢,會使採訪受到干擾,也往往與採訪對像在心理上產生一種距離感。所以,如果一定要記錄,我寧願使用錄音筆。但這一次,我決定連錄音筆也不用。我只想用心聽一聽,這個將近九十歲的溫泉根老人究竟會講出什麼樣的故事。這時,劉主任也來到茶亭,在我的身邊坐下來。老人看一看我們,問,你們……想聽我講什麼呢?

    我說,您想講什麼就講什麼。

    好吧,老人點點頭說,那就還是講一講溫秋雲吧……

    03

    溫秋雲是我的姐姐……溫泉根老人說。

    我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我和姐姐是舅舅一手拉扯大的。後來舅舅也去世了,舅媽改嫁去了石城,我和姐姐就只有自己照顧自己了。姐姐只比我大六歲,但在我眼裡,她就是大人。我小的時候可以在她面前撒嬌,在她面前耍賴。可是我從不叫她姐姐,秋雲也不叫,只叫她溫秋雲。我一直覺得溫秋雲這個名字很好聽,響亮,叫起來也順口。聽村裡老人講,溫秋雲這個名字還是當年我父親請一個路過此地的遊方郎中給取的,據這遊方郎中說,這女孩眼角上翹,鼻長口短,將來一定是個漂亮妹子。但是,在我的記憶裡,溫秋雲十歲以前並不漂亮。我和溫秋雲有時在山上遇到雨,就會躲到大樹或岩石的下面避雨。溫秋雲看我凍得渾身發抖,總是將我摟在她的懷裡。她的身體雖然乾瘦,懷裡卻很溫暖。每到這時,我的心裡就會漸漸塌實下來。那時我覺得,姐姐溫秋雲的懷裡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

    一天傍晚,村裡來了一輛牛車。車上下來幾個男人和女人,身上都已經濕漉漉的。其中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對村裡人說,他們是縣城裡一個唱採茶戲的小戲班兒,因為連陰雨被困在山裡,所以想在村裡的祠堂借宿一下,決不給村人添麻煩,待天一放晴立刻就走。梅坑村的人向來都是古道熱腸,當即表示沒問題,連忙打開祠堂讓他們住進去,有的人家還送來熱湯熱飯,也有的送來乾柴,讓他們在廊廈底下點起火來烤一烤衣服。小戲班兒的人很是感激。就這樣住了幾天,待雨停之後,他們卻並不急著走,說是做為答謝要給村裡演幾天戲。梅坑村在大山深處,平時不要說戲班兒,就是普通的山外人也很少見到。因此村裡的人們一聽就都興奮起來,立刻又在祠堂裡埋鍋做飯,款待這個小戲班兒。

    就這樣,小戲班兒又在梅坑村唱了幾天採茶戲。後來的事情有幾種說法,一種說法是,一天上午,小戲班兒的班主去村外閒走,忽然聽到有人在唱採茶戲。走過去一看,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妹子正在溪邊洗衣服,一邊洗一邊在唱前一晚剛剛看過的《睄妹子》,雖然板眼不太準,但一腔一調都很有韻味。採茶戲班兒的班主自然是內行,站在不遠處聽了一陣,立刻感覺這妹子有天賦,倘若調教一下將來說不定能成為一個壓住台的角色。於是當即走過來,問她這《睄妹子》是從哪裡學的。溫秋雲正在一邊洗衣服一邊唱得出神,突然身後有人這樣一問,立刻嚇了一跳。她回頭看看這個人,待回過神來才說,就是昨晚剛剛看的,隨便學著唱兩句。採茶戲班的班主點點頭,又問她,想不想學唱戲。溫秋雲不解,問想學唱戲怎樣,不想學唱戲又怎樣。

    溫秋雲聽了慢慢站起來,看一看這個班主。

    她問,你說話……可當真?

    班主笑笑說,當然當真,我是這個戲班兒的班主,說話是算數的。

    溫秋雲又問,戲班兒裡……可管飯?

    班主說管飯是自然的,按戲班兒裡的規矩,學藝三年除去管住,只管吃飯,學成出師再為戲班兒效力三年還是管吃管住,待六年之後就可以掙份子錢了。

    溫秋雲立刻說,我願意去。

    班主點點頭,說好吧,你回家準備一下,明天一早跟我走。

    但溫秋雲遲疑了一下,又說,我……還有一件事。

    班主問,什麼事?

    溫秋雲說,我還有個弟弟,能不能……也帶上?

    班主一聽立刻搖搖頭說,這可不行。

    班主對溫秋雲說,我這採茶戲班兒只是一個小戲班兒,養不起閒人的。溫秋雲連忙說,我弟弟不是閒人,雖然只有十多歲但手腳麻利得很,能做一些打雜的事情。班主無奈地笑笑說,戲班兒裡連打雜的人也養不起,大家都是上台演戲下台打雜,再多一張嘴也容不下。溫秋雲一聽班主這樣說,就搖搖頭說,如果是這樣……我就不去了。班主聽了仍不死心,說,你再想一想。溫秋雲堅決地說,不用想了,當初爹媽在世時,我曾答應過他們,將來我姐弟二人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就這樣,這個採茶戲班兒第二天就離開梅坑村走了。

    04

    但是,正是因為這件事,也就引發了後來的一些事情。

    先是村裡一個叫梅祥林的年輕人被打傷了。梅祥林雖然姓梅,卻並不是我們梅坑村人。他當年獨自從山外流落到這裡,先是在一個採石場背石頭,後來就來到梅坑村,在賴生旺的家裡做長工。賴生旺不僅在梅坑村,就是在青雲山一帶也是很有名的大地主,家裡有房地田產,還養了許多看家護院的家丁。梅祥林剛到賴生旺的家裡時,賴生旺見他身材魁梧,曾提出讓他給自己做家丁。但梅祥林沒有同意,說自己從沒擺弄過刀槍,更不會做看家護院的事。賴生旺聽了心裡不悅,就問他不會看家護院,會做什麼。梅祥林說自己認得幾個字,可以做寫寫算算的事。賴生旺沒有想到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竟然會認字,就問他是在哪裡學的認字。梅祥林說當年在家時曾讀過幾天村塾,後來家鄉遭了災才流落出來。但是,雖然梅祥林這樣說,賴生旺當然不會讓他去做寫寫算算的事,看一看他年輕力壯,覺得應該是一個幹農活的好手,就讓他留下來專門喂牲口。我的姐姐溫秋雲被採茶戲班兒的班主看中,而且提出要將她帶走,這件事很快就在梅坑村傳開了。村裡的人們直到這時也才注意到,溫秋雲竟然真的已經出落成一個水亮亮的俊妹子。也就從這以後,梅祥林就總是有意無意地接觸溫秋雲。

    我是從溫秋雲去山上砍柴這件事發現他們的關係的。那時我和溫秋雲的生活,只靠上山打柴再挑到圩上去賣掉,這樣勉強掙幾個錢。但後來溫秋雲就不讓我去山上了,她說自己一個人就行,而且漸漸地,她從山上砍回的木柴竟越來越多,去圩上賣的錢也一天比一天多起來。這讓我感到很奇怪。我也曾問過溫秋雲,但她只是支吾地說,是在山上發現了一個林子,那裡沒有人去過,所以打柴很容易。但是一天傍晚,我終於還是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在那個傍晚,我正在村口的溪邊用石子打水裡的魚,無意中一抬頭,就看到溫秋雲正和梅祥林一起說說笑笑地從山路上走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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