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淒風血影 (4) 文 / 王松
溫富這一次最終也沒有給賴八送去五百大洋。那個小女人在一天夜裡自己從樟霧峰上逃回來了,身上的衣服被山裡的野草棵子掛得稀爛。據她說,她自從被擄上樟霧峰之後,賴八也就住到了山上,幾乎每晚都讓她陪著睡覺,並聲稱要她做壓寨夫人。但這小女人也有生猛烈性,陪賴八睡覺可以,卻堅決不肯做壓寨夫人。後來賴八就有些不耐煩了,威嚇小女人說,如果她再不答應,就將她送到寨子裡去,讓她陪著他的那些兄弟們睡覺,直到將她睡爛了再弄出去丟下山崖喂野物兒。小女人一聽先是假裝害怕答應下來,然後在一天夜裡,趁賴八不注意就從山上逃下來了。接著,小女人就又告訴了溫富一個秘密。她說在山上時,賴八為討她歡心,曾帶她去山崖後面看過一個地窖。這地窖裡竟藏了賴八這幾年積攢的全部財寶。賴八得意地告訴她,這個地窖除去他山寨裡沒有任何人知道,只要她肯給他做壓寨夫人,他就將這地窖的鑰匙交給她。溫富聽了心裡一驚,接著又是一喜。
他連忙叮囑小女人,這件事不要再對任何人講。
溫富掌握了賴八的這個秘密果然起到作用。不久以後他和賴八一起被抓起來,接著就押來礦上的勞改隊。起初賴八總是欺凌溫富,並想出各種方法折磨他。後來溫富實在忍無可忍,就告訴賴八,他知道他的一個秘密。溫富對賴八說,如果將他逼急了,他就把這個秘密告訴紅軍。賴八聽了先是一愣,接著就明白了,一定是那個小女人逃回去之後將地窖的事告訴了溫富。從這以後,賴八果然對溫富有所收斂,再不敢像過去那樣欺侮他了。
溫富被鄉蘇政府抓起來是因為一件更惡劣的事情。溫富那一次在村裡放粥之後,便聲稱自己的家裡已經沒有糧食。但沒過多久,鄉蘇政府的幹部到他家去過一次。鄉蘇幹部直截了當地對溫富說,你這樣大一份家業,倉裡只存了這樣一點糧食是不可能的,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老老實實地把家產全部交給鄉蘇政府,不要心存僥倖,更別想耍什麼詭計矇混過關,否則只會對你更加不利。也正是鄉蘇幹部的這幾句話,反而提醒了溫富。溫富早已在山裡看好一個山洞,這個山洞在幾塊岩石的底下,極為隱蔽,而且旁邊就是懸崖,一般人不會發現。溫富當晚就讓小女人幫自己將家裡所有的細軟和值錢的東西都裝上一輛牛車,然後拉到山上。他先將車上的東西搬進洞裡,然後又將洞口用一些樹枝和野草遮掩起來。
也就在這時,溫富又做了一件用心極其險惡的事情。他將一些碎石塊碼放到洞口的上面,又用掩住洞口的樹枝支撐住,這樣,只要有人發現了這個山洞,一挪動洞口的樹技,上面的石塊立刻就會滾落下來。然而讓溫富沒有想到的是,他在這天夜裡所做的一切,卻都已被鄉蘇政府的人看到了。鄉蘇政府估計到溫富會偷偷轉移財產,便派人在他家附近晝夜監視。在這個晚上,當溫富和那個小女人趕著牛車從家裡出來,監視的人便也悄悄跟過來。但是,監視的人只看到了溫富和那個小女人往崖邊的山洞裡藏東西,卻並沒有看清楚溫富後來在洞口做的手腳。這一來也就出了問題。第二天一早,鄉蘇政府一接到報告立刻就將溫富抓起來。但溫富並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已被人看到,所以拒不承認轉移財產,更不承認山洞的事。
於是鄉蘇政府的人立刻就來到山裡。
當時鄉蘇政府的人由於發現了地主溫富轉移的這一大筆財產,只顧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便都疏忽大意了。幾個年輕人興沖沖地來到洞口,就在將樹枝搬開的一瞬,突然聽到頭頂傳來一陣巨響,接著就有一堆石塊像雨點似的砸落下來。幸好這幾個年輕人腿腳利落,趕緊朝旁邊閃開了。但其中的一個人腳下一滑沒有站穩,一下就跌下了懸崖。這個人還算命大,從崖上掉下去時被一棵長在巖縫裡的拍樹接住了,不過身上已多處受傷,躺在樹枝上動彈不得。大家找來幾根繩索,先將一個人拴在腰上放下去,才把這受傷的人救上來。
事情顯而易見,這些石塊是溫富故意在洞口做的機關。
溫塘村的人們自從吃了溫富家的米粥,原本對溫富不好再說什麼。但這件事一出來卻立刻引起眾怒。那個被摔下山崖的是溫塘村的農會主席,家裡有一個生病的女人,還有一堆未成年的孩子,他這一次幸好沒有摔死,否則留下女人和孩子就無法再活下去,而且這農會主席平時在村裡的威望很高,因此村裡的人們就紛紛要求嚴懲溫富。鄉蘇政府當即對溫富進行了公開審判,並決定將其處決。但是,當鄉蘇政府把這個審判結果上報之後,區蘇政府考慮到鎢礦那邊正缺勞力,為此已經擴大勞改隊,許多原本應該處決的犯人都已送去礦上勞改。於是就這樣,溫富和剛剛抓到的賴八便一起被押到礦上來。
巷道轉彎處那塊凸起的石頭又亮起來。我經過仔細觀察,已經可以精確地估計出一天的時間。我發現,當那塊凸起的石頭只亮起一側,是上午,而如果全亮起來就到了中午,亮起另一側時應該是下午,直到它全黑下去就是夜晚了。這時,那塊石頭已經全亮起來,這說明外面應該是中午時分。細狗蹲到那個裝著食物的籮筐跟前,開始吃午飯。細狗的飢餓感很有節律,每到該吃飯的時間自然就會有食慾。所以,他只堅持了不到一天就開始正常進食了。細狗雖然生得精瘦,食量卻很大,一個人幾乎能頂上兩個人的飯量。因此他總是吃不飽。據他自己說,他最怕飢餓,一餓就會渾身出汗,而且沒有一點氣力。他蹲在籮筐跟前一直在吃一隻竹筒裡的米飯,當他將這只竹筒吃乾淨,又拿起旁邊的一筒。賴八立刻走過去狠狠地踹了他一腳。細狗回過頭,瞪著賴八問,你……幹什麼?
賴八說,你識數兒嗎?
細狗問,識數又怎樣?
賴八說,我們現在是幾個人?
細狗回頭看了一下說,五個。
賴八又問,這筐裡是幾筒飯?
細狗又低頭數了一下,五筒。
溫富在旁邊哼一聲說,對啊,應該是一人一筒啊。
賴八說,你已經吃過一筒了,米飯沒有你的份了!
細狗哼哧了一下說,我……我是組長……
賴八立刻罵了一聲,去你媽的鳥組長!
他一邊罵著伸手抓住細狗的衣領,稍一用力就將他從地上提起來,然後猛地一甩,細狗立刻飛出去啪地撞到巷道的巖壁,又重重地摔到地上。賴八走到他跟前說,你以為讓你當組長,你就真是個什麼東西了?從現在起,你敢再提組長的事,我就撅折了你!
細狗沒再說話,爬起來看看賴八,就一瘸一拐地朝巷道深處走去。
我的心裡一動,立刻也不動聲色地跟上去。
我知道,在旁邊的巷道深處有一個不顯眼的耳洞,這耳洞的洞口很小,直徑還不到兩尺,細狗在外面用一塊很大的石頭剛好堵上,所以旁人看不出來。細狗好像在這洞裡藏了什麼東西,我發現他經常趁別人不注意溜過去鑽進洞裡,過一陣再鑽出來堵上石頭,然後若無其事地回來。有一次他回來之後從我的跟前走過,我聞到他嘴裡有一股臘肉的味道。我猜側,他一定是偷了賴八的臘肉藏在那個耳洞裡,實在饞了就去吃一口。這時,我悄悄跟過去,發現細狗果然又挪開洞口的石頭鑽進去。我剛要到洞口看個究竟,忽然聽到身後有鄭黑子說話的聲音,於是立刻又回來了。鄭黑子的身上仍然背著籮筐,渾身濕漉漉的,顯然外面又在下雨。他放下筐,從裡面拿出帶來的吃食交給賴八,然後又拿出一個紮著口的布口袋。
賴八看看問,這是什麼?
鄭黑子沒說話,將口袋口兒打開,倒著提起來朝外一倒,立刻有一堆癩蛤蟆掉到地上。旁邊的溫富和謝根生都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賴八看看地上四散爬開的癩蛤蟆,又抬起頭看看鄭黑子問,你……弄這些東西幹什麼?
鄭黑子說,給細狗吃的。
賴八問,吃這東西幹啥?
鄭黑子笑笑說,治病啊。
賴八問,治……什麼病?
鄭黑子說,你不是說,他得了打擺子麼?
賴八立刻明白了。鄭黑子這一次來巷道裡,一定是對巷子口的守衛說,巷道裡有人得了打擺子,他是來給裡面送藥的。鄭黑子點點頭對賴八說,他就是這樣說的,他告訴外面的守衛,這些癩蛤蟆是給裡面打擺子的人吃的。溫富在一旁聽了立刻鼓起眼,瞪著鄭黑子問,吃這癩蛤蟆……能治打擺子?鄭黑子點點頭說,聽說,這礦上過去有很多人得過打擺子,這裡已經成了擺子窩,那時又沒有藥,人們就只能生吃癩蛤蟆,說是這樣能治病。接著,鄭黑子又說,現在外面都在傳,說是紅軍真要撤走了,所以才這樣炸巷子口。
賴八聽了兩眼一亮,連忙問,紅軍……真的要撤走了?
溫富也興奮得臉上泛起紅暈,喃喃地說,這下就好了……
賴八又回頭看看我和謝根生,嘿嘿一笑說,聽見麼,你們的紅軍就要撤走啦,你們兩個要被扔在這裡啦,現在叫我一聲賴司令還來得及,將來跟我一起上樟霧峰入伙吧。
鄭黑子又說,還有,聽說陳濟棠的隊伍也要開過來了。
賴八一聽幾乎歡呼起來,說好啊,太好啦,陳濟棠的隊伍一過來咱就熬出頭啦!
我知道,陳濟棠是廣東軍閥。這幾年,他的隊伍一直盯著這片礦區,如果紅軍真的撤走了,陳濟棠的隊伍肯定會很快開過來。但是,紅軍真的會撤走嗎?我想到這裡,回頭看看謝根生。我發現,謝根生也正在看著我。這時賴八已經摩拳擦掌,嘴裡連聲說著,這可好了,這可好了,如果陳濟棠的隊伍真開過來,咱們可就要發大財啦!這時,細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細狗看看賴八問,陳濟棠的隊伍開過來,咱能發什麼財?
賴八朝他瞥一眼,哼一聲說,你懂個屁!陳濟棠沖什麼來的?
細狗說,當然是沖鎢砂。
對啊,賴八說,他們兩眼一抹黑,到這礦上知道巷子在哪?
細狗點點頭,似乎有些明白了。接著,忽然又嘿嘿一笑。
他這一笑,立刻把巷道裡的人都笑愣了……
4、細狗
我知道細狗為什麼笑。如果陳濟棠的隊伍真開過來,細狗應該是最高興的。細狗跟陳濟棠部隊的人一直在暗中有聯繫,這是溫塘村的人早已都知道的。
但是,細狗自己卻從不承認這件事。
細狗是溫塘村裡唯一一個吸捲煙的人。這一帶的男人大都吸生煙,或吸水煙,幾乎沒有人買得起捲煙。但細狗卻買得起,有的時候甚至還買「三炮台」一類的捲煙來吸。此外他還經常喝酒。細狗喝酒也很講究,他不喝一般的水酒,而是要喝雙料酒釀,喝酒時還要有一些臘肉或醃筍之類的小菜。細狗的消費水準曾引起溫塘村人的懷疑。他平時並不種田,也不做任何營生,那麼他的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呢?於是有人將這個情況反映到村裡的農會。但農會的人也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後來經過研究,就開始在暗中觀察細狗。
可是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卻並未發現什麼可疑之處,細狗的日子過得很悠閒,每天除去叼著捲煙到處閒逛,與街上的人閒聊,或佐著小菜喝一喝雙料酒釀,似乎沒有什麼正經事情可做。但這一來也就更加引起溫塘村農會的懷疑。那時蘇維埃政權剛剛建立不久,環境還很複雜,溫塘村農會的人認為,雖然從細狗的日常看不出任何可疑之處,但越是這樣也就越值得懷疑,不管怎樣說有一點顯而易見,僅從細狗的生活水平看,如果他不在暗中做一些什麼不為人知的事情是不可能弄到這些錢的。於是,溫塘村農會就將此事向鄉蘇維埃政府做了匯報。鄉蘇政府對這件事也很重視,溫塘村一帶由於是在大山深處,人們的生活都很貧困,正因如此細狗這樣的經濟狀況也就越發顯得不正常。但鄉蘇政府又想,會不會是細狗的上輩為他留下了什麼財產?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細狗好逸惡勞坐吃山空,這種可能也是存在的。
可是鄉蘇政府經過調查,很快就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
細狗的祖父當年也是一個游手好閒的人,平時不務農事,也不做任何營生,只靠去圩上的牲口市為人牽線搭橋掙些錢混日子。但這一帶山多田少,牲口市上也不是總有生意,於是細狗的祖父漸漸就想到另一條歪道上來。他每次在牲口市上為人牽線做成一筆生意,就將這信息暗中通報給西井村的劉禿子。西井村的劉禿子是專做偷牲口營生的,那個白天買了牲口的人將牲口牽回家去,夜裡劉禿子再根據細狗祖父提供的信息去那家把牲口偷出來,細狗的祖父當然要從劉禿子那裡得一些好處,然後再去尋找下一個買家,重新賣掉之後劉禿子就再去偷。如此一來一頭牲口也就可以不斷地變出錢來。後來到細狗的父親這一輩,覺得細狗祖父那樣的做法來錢太慢,索性就直接做起了偷牲口的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