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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淒風血影 (3) 文 / 王松

    他這樣說罷,就讓人將賴八和鄭黑子押走了……

    賴八的懷表徹底壞了,無論怎樣上弦都不走了。

    但我知道,已經又過了一天一夜。我發現了一個觀察時間的方法。從巷道口到裡面的掌子面一共要經過數個轉彎,在第一個轉彎處劃有一條警戒線,是用白石灰撒在岩石的地面上,由於潮濕,白石灰已經深深地滲進岩石裡。我們一般是不准越過這條警戒線的,否則守在巷子口的衛兵就可能開槍。但是,在這個轉彎處有一塊凸出的巨大岩石,這塊岩石也就成了鐘錶。巷子口是朝正南方向,所以每當這塊凸出的石頭被射進的光線映得亮起來,就說明是正午,而當它完全黑下去,也就說明到了晚上。鄭黑子走後,這塊石頭已經亮過一次,又黑過一次。但巷道外面仍然沒有任何消息。我們似乎真的被遺忘了。那只裝著食物的籮筐放在角落裡,沒有人去動過。顯然,每個人都沒有食慾。

    巷道裡像死一樣寂靜。只有附近的一個巖縫裡在滴著水,嗒嗒的水聲越發讓人心緒不寧。細狗突然站起來,用手撥了一下吊在頭頂上的鈴鐺。鈴鐺立刻發出刺耳的一聲。賴八朝他吊起眼,惡聲惡氣地罵了一句很難聽的話。細狗看看他,剛要回儆一句什麼,想了想又把嘴閉上了。這時外面突然又響起轟隆一聲。這一次似乎離巷子口更近,震得巷子裡嘩嘩地落了一陣碎石。謝根生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說,炸吧……再炸就該炸到這條巷子了。溫富突然哇地一聲從角落裡跳起來。他的兩眼瞪得很大,臉扭曲成一團,頭髮也都一根一根地豎起來。他的嘴裡喃喃地說著,我要出去……我要出去……然後朝左右看了看,又哇地大叫一聲就朝巷子口的方向狂奔過去。那邊傳來砰地一聲槍響,子彈顯然是打在一塊岩石上,又啾地彈開了。

    過了一會兒,溫富沮喪地低著頭回來了。

    賴八譏諷地朝他看一眼問,你怎麼不出去了?

    溫富垂著眼,沒有說話。

    賴八又哼地一聲說,你出去只能死得快一些。

    溫富站住了,瞪起兩眼直盯盯地看著賴八。

    賴八又說,你看我也沒用,該死也得死。

    溫富的嘴裡出一陣奇怪的聲音,像在磨牙,又像是喉嚨裡擠出的絲絲聲。他仍然直盯盯地瞪著賴八,突然,又哇地大叫一聲就朝賴八猛撲過去。賴八沒有防備,一下被溫富撲倒壓在了底下。溫富一邊壓著他嘴裡仍然在哇哇地怪叫。我和謝根生連忙過來,將溫富從賴八的身上拉開了。賴八竟然沒有發火,只是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就走到一邊去了……

    3、溫富

    我知道,其實賴八的心裡還是有些懼怕溫富的。

    這是因為,在溫富的手裡攥著賴八的把柄。

    溫富的家在溫塘村,是那一帶有名的大地主。溫塘村在樟霧峰的山腳下,那裡石多地少,有限的一點農田幾乎都是溫富家的,因此村裡以種田為生的人家也就大都是溫富家的佃戶。溫富為人刁鑽,精於算計,表面對村人敦厚和善,暗中卻是算到骨頭裡的。但溫塘村只有這幾片農田,又都歸溫富家所有,如果不租他家的田種就沒有別的辦法。此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溫富有兩個兒子,一個在贛江上做船運,另一個在國民黨軍隊裡當軍官,據說還是一個副團長,家裡可謂有錢有勢。所以,村裡的佃戶雖然對溫富怨聲載道,也就只好忍氣吞聲。後來這一帶鬧起農會,又成立了蘇維埃政權,在查田運動中溫富的家裡自然被劃為地主。按當時的政策,如果是地主又屬於土豪劣紳,就要被列為「處決」對象。

    但就在這時,溫富卻做出了一件誰都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天上午,他讓家裡的雇工在街上壘起幾個燒木柴的大灶,然後架起專門用來褪****的大鍋,煮了幾鍋很稠的米粥。溫塘村的人平時都是吃南瓜飯的,很少有人捨得用大米熬粥。這樣在街上煮了幾大鍋米粥,誘人的香氣一下就瀰漫了整個村莊。接著溫富家的雇工就用飯勺敲擊著鍋沿大聲吆喝,讓村裡的人們回家去取飯碗,來這裡吃粥。起初人們還不敢相信。但有人回去取了碗來,竟真就盛了滿滿的一碗米粥。這一來人們便紛紛跑回家去取碗,街上的幾口大鍋跟前立刻排起長長的隊伍。這時溫富從家裡走出來。他來到一口大鍋的跟前看了看,又拿過飯勺在粥裡立了一下,飯勺立刻歪到一邊。溫富的眉頭頓時皺起來,對站在鍋邊的雇工說,下次熬粥還要再稠一些,飯勺要在粥裡立住才行。

    就這樣,溫富家的粥鍋一連在街上開了十幾天。

    在這十幾天裡,溫塘村的人們吃著溫富家的米粥,自然不好再提懲治溫富的事。於是這件事也就暫時擱置下來。到粥鍋開到最後一天,米湯就有些稀薄了,不要說立住飯勺,幾乎可以看到湯裡的米粒。據溫富家的雇工在街上說,倉裡的米已經掃淨了,溫富家的人從這一天也開始吃南瓜飯了。溫塘村的人們聽了就都有些感動,不管溫富過去為人如何,在村裡做了怎樣的事情,至少這一次將自家倉裡的米都拿出來放粥給村人吃,足可見其誠心誠意。不過也有人不太相信,溫富這些年積攢了這樣大一份家業,只在街上放了十幾天粥就會將倉裡的米放光麼?甚至有人在暗中算了一筆賬,一口大鍋一天放兩次粥,就算一次一斗米,五口鍋是五斗米,一天也不過十斗米,放粥十八天,總共也只有一百八十斗米,溫富家的糧倉裡不會只有這一點糧食。但是,也就在這時,溫富的家裡又出了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天夜裡,溫富的女人突然被土匪劫掠到樟霧峰的山寨上去了。

    溫富一共討了兩個女人。前一個女人年齡稍大一些,且一直體弱多病,而溫富五十來歲正值壯年,性慾還很旺盛,於是就又在贛州城裡花些錢尋了一個唱採茶戲的小女人。這小女人只有二十來歲,且頗有幾分姿色,再打扮起來就更顯妖媚。溫塘村一帶哪裡見過這樣的女人,於是一下就將此事傳開,這小女人便也就成了遠近聞名的人物。或許正是因了這女人的名聲,才引起樟霧峰山寨上的注意。據說出事是在一天深夜。溫塘村裡的狗突然狂叫起來,接著又傳來幾聲槍響。待天亮人們出來時,就見溫富被五花大綁地吊在自己家門前的樟樹上,他家的院門四敞大開,那個體弱多病的女人正在屋裡高一聲低一聲的哭號。接著人們就聽說了,是樟霧峰上的人夜裡來到溫富家,將他那個頗有姿色的小女人綁走了。據溫富說,樟霧峰上的人臨走時留下話,他們的頭領只是把這小女人借到山上去用一用,不會難為她,不過要想讓她回來,十天以後的上午帶五百大洋去山上接人,過午不侯。溫富被人們從樟樹上放下來時,流著鼻涕眼淚地說,五百大洋啊,我到哪裡去弄這麼多錢啊,看來人是不回來了。

    溫富的鼻涕和眼淚,立刻引起溫塘村一些人的同情。

    但沒過幾天村裡就有了議論,說是溫富的那個小女人並沒有被樟霧峰上的土匪綁走,村裡的一個小孩子爬上他家院牆外的樟樹上去掏鳥蛋,看到那小女人還好好的住在後院裡。又說,溫富做這樣一個苦肉計不過是想引起村裡人的同情,同時也想讓人們知道,他的家裡並沒有什麼錢。但幾天以後的一個夜裡,溫塘村的狗突然又狂叫起來,接著又是幾聲槍響。待天亮時人們才發現,這一次竟是真的了。只見溫富家豢養的幾條狗都被齊刷刷地割斷了脖子,橫七豎八地扔在他家的院門口,黑紫色的血污淌了一地。溫富和他家裡的所有人都被捆得像荷葉包,胡亂丟在院子裡。待溫富被人們鬆了綁,又從嘴裡拽出爛布,卻只是連連搖頭唉聲歎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時溫塘村的人們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都已明白,上一次溫富的那個小女人被土匪綁票的確是假,而這一次卻是真的弄假成真了。

    溫富這一次的確是吃了一個啞吧虧。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樟霧峰上的人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下山綁他的票,而且臨走時竟跟自己上一次說的話一模一樣,他們的頭領只是想借這小女人用一用,不會難為她,如果還想讓她回來,十天以後的上午帶五百大洋去山上接人,過午不侯……溫富越想越覺得蹊蹺,樟霧峰上的人怎麼像是聽到了自己上一次在村裡說過的話?溫富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跟樟霧峰上的人接洽一下,一來自己實在捨不得那小女人,二來他也意識到,樟霧峰上的人這一次綁票,不會僅僅是為了五百大洋這樣簡單。

    溫富經過一番考慮,就將細狗找來。

    細狗也是溫塘村人,但他平時並不種田,也不做任何事,從早到晚只在街上遊蕩,或去縣城轉一轉。溫塘村裡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靠什麼營生過日子。溫富在一天早晨將細狗找來,丟給他幾塊大洋,然後告訴他,想辦法去摸清樟霧峰上的人究竟是怎樣想的,綁了自己的小女人是不是還有什麼別的意圖。溫富對細狗說,他只要為自己跟樟霧峰上的人牽上線,再問出他們的話就行了,事成之後還可以再給他幾塊大洋。細狗一聽自然滿心高興,他的心裡很清楚,辦這件事並不難,樟霧峰上的人雖然平時都躲在山頂的寨子裡,在山下卻也有自己的耳目,只要找到他們的耳目問一問,這件事也就辦成了。果然,幾天以後細狗就來找溫富。細狗一見溫富並沒有立刻說出他打探來的消息,只是伸出兩隻手張開十根指頭說,再要十塊大洋。溫富一聽心裡就明白了,看來細狗是問來了重要的事情,於是滿口答應,並立刻取出十塊大洋放到他面前的桌上。細狗這一次確實是問來了底細,他告訴了溫富一件驚人的事情,樟霧峰上的頭領竟然是西茅村的人,而且平時就住在家裡。

    溫富一聽連忙問,這人是誰?

    細狗微微一笑說,賴八。

    他說罷便將桌上的十塊大洋用手一摟,裝進自己的衣袋。

    溫富聽了立刻大感意外。西茅村的賴八他是早就聽說過的,只知道這人一臉凶相,平時在家裡不大與人來往,卻沒有想到他竟是樟霧峰山寨上的頭領。但溫富還是想不明白,這賴八平時與自己無仇無怨,他怎麼會突然想起綁自己的小女人呢?賴八這樣想了一天,就決定親自去西茅村見一見這個賴八。據細狗說,賴八這幾天行蹤不定,好像一直住在樟霧峰上。但溫富的心裡很清楚,自己去樟霧峰上見賴八顯然是不現實的,唯一的辦法,只能去西茅村碰一碰運氣。於是這天晚上,溫富就來到西茅村。賴八的家裡果然黑著燈,看上去不像有人的樣子。這時溫富才又想起細狗說的話,細狗曾告訴他,賴八每次上樟霧峰,他的女人也就回娘家去住。溫富想到這裡就有些沮喪,正打算轉身回去,不料一抬頭竟看到賴八正站在自己的身後。賴八顯然剛從山上下來,回家是取東西的,他看到溫富,立刻瞇起兩隻吊眼笑了笑,然後朝自己家的院子一指說,知道你今晚會來,有事進去說吧。

    溫富就跟在賴八的身後走進他的家院子,又來到屋裡。

    賴八點上燈說,你今天既然來找我,就說明都已知道了。

    溫富點點頭說,是啊,都知道了。

    溫富又說,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啥要這樣做。

    賴八問,你真不明白?

    溫富說,真不明白。

    賴八說好吧,你如果真不明白,我就告訴你,是你先做了一個局,對溫塘村的人說我樟霧峰的山寨綁了你的女人。賴八說著兩隻眼就又慢慢吊起來,他看著溫富,又說,我樟霧峰的山寨確實經常下山綁票,可輕易不綁女人,綁了女人晦氣,會倒財運,而且名聲也不好聽,你這樣在村裡說是壞我樟霧峰山寨的名聲,我這樣干就是因為這一點,明白了麼?你不是說我綁了你的女人麼,好吧,我就綁一回給你看看,你不是說我開價五百大洋麼,好吧,我就給你開價五百大洋。賴八說著又淫邪地一笑,你這小女人果然名不虛傳,味道不錯呢!

    溫富的臉色立刻變得蠟黃起來。

    但沉了一下,忽然又微微笑了。

    賴八很認真地看看他。

    溫富說,你賴八是樟霧峰上的頭領,村裡沒人知道吧?

    賴八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溫富。

    溫富又說,恐怕,鄉蘇政府的幹部更不知道吧?

    賴八點點頭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如果不怕你那個小女人回不來,就只管去蘇鄉政府告發我,說我賴八是樟霧峰上的土匪頭子,讓他們來抓我。賴八這樣說著又冷冷一笑,不過,你不光是這個小女人吧?家裡還有大女人,還有一家子人,我可以一個一個地往山上綁。

    溫富的臉色立刻又變了。

    賴八接著說,你自己眼下的處境,你應該知道,你弄這樣一場事不就是為了做給鄉蘇幹部看麼,你自己都不知哪一天就被他們綁去砍了,他們會輕易相信你的話麼?

    溫富慢慢低下頭。

    賴八說,所以,我勸你還是痛痛快快地送五百大洋來,咱們兩廂無事。

    賴八這樣說罷就站起身,做出往外送溫富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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