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淒風血影 (2) 文 / 王松
鄭黑子抓起幾根纏著破爛繩索的扁擔剛要走,賴八想了一下又把他叫住了,走過去低聲說,你出去時告訴巷子口的守衛,就說這巷子裡有人病了。
病了?鄭黑子不解,問,誰……誰病了?
賴八朝跟前的幾個人看了看,一指細狗說,就是他吧。
他……啥病?
打擺子。
打擺子?
這樣你下次說送藥,就有理由進來了。
賴八這樣說罷,又衝鄭黑子嘿嘿一笑。
2、賴八
賴八的山寨是在樟霧峰的山頂。樟霧峰是這一帶最高的山峰,那裡怪石林立,地勢險峻,通往山頂只有一條崎嶇的小路。但直到一年前準備抓捕賴八時人們才知道,其實賴八並不總在山寨,更多的時候是住在家裡。賴八的家在西茅村,離樟霧峰只有十幾里山路。賴八的女人對村裡人說,賴八經常出去是做藥材生意,在贛州城裡開了一爿藥棧。村裡的人們便信以為真。這樣賴八偶爾去樟霧峰上住一住,也就並沒有引起人們的懷疑。
據說賴八的家裡當年曾很殷實,後來敗落也是因為這片鎢礦。
那時賴八的祖父是這一帶有名的郎中,專治打擺子,家裡還有幾十畝水田和一些房產,日子過得很富裕。一次賴八的祖父去贛州城裡出診,回來時天色已晚,走在山路上突然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賴八的祖父覺得這塊石頭的形狀有些怪異,蹲下來看一看卻又看不清楚。第二天,賴八的祖父仍然想著這件事,就又回到那條山路上來。這次再一看果然更覺稀奇,這塊石頭竟是白色的,而且紋理間還閃著金屬一樣的光澤。賴八的祖父立刻覺出這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當即拿到城裡去讓一個開貨棧的朋友鑒定。這朋友姓劉,人稱劉老闆。
劉老闆果然見多識廣,立刻斷定這是一塊含有鎢砂的礦石,而且成色很好。劉老闆問賴八的祖父,這塊礦石是在哪裡撿到的。賴八的祖父支吾了一下並沒有說出具體地點。從這以後,賴八的祖父郎中也不做了,讓家裡所有人都放下手裡的事情,跟他一起上山去撿石頭。這一撿才發現,山上竟然到處都是這種石頭。就這樣,撿來的石頭很快就堆滿屋後的山坡。也就在這時,那個在城裡開貨棧的劉老闆知道了賴八祖父率領一家人上山撿礦石的事,就又來找賴八的祖父商議,想買下這些礦石。賴八的祖父撿了這些石頭原本也是要賣的,於是當即答應,並跟這劉老闆簽了一份長期協議,今後賴八的祖父無論再撿多少礦石,他一律收購。
但是,讓賴八的祖父沒有想到的是,後來出事也正是出在這劉老闆的身上。
其實這劉老闆收了賴八祖父的這些礦石也並非真有什麼用處,而是轉手又賣給一家礦業公司。後來這家礦業公司發現劉老闆收來的礦石越來越多,而且成色也越來越好,就問他是從哪裡收來的。劉老闆含含糊糊自然不肯說出實話。於是這家礦業公司就對劉老闆說,從目前情況看這些礦石應該不是開採的,而是一些礦苗散落在山上,所以,只要劉老闆搞清楚這些礦石的出處,公司就可以直接派人去山上搜撿礦石,作為報酬,可以從中給劉老闆一些提成。劉老闆畢竟是生意人,一聽礦業公司這樣說當即滿口答應。於是,就牢牢盯住賴八的祖父,待他再帶著家人去山上撿礦石便緊緊尾隨其後。就這樣,很快便搞清了這些礦石的出處。礦業公司立刻雇了一些人來到山裡漫山遍野地撿石頭,接著索性又開起鎢礦。賴八的祖父起初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後來才知道竟是那個叫劉老闆的朋友出賣了自己。但礦石是在山上,他就是生氣也沒有任何權力去阻止人家,然而自己畢竟已扔下郎中的營生,連家裡的農田也都荒廢了,於是一口氣窩在心裡就患了重病,不到一年時間就這樣死了。賴八的祖父一死家裡很快就敗落下來。若干年後,待賴八成年,這家鎢礦已具有相當的規模。
賴八也像他的祖父,對山上的這些礦石充滿濃厚的興趣。但他的做法卻與他祖父當年不同。他並不花氣力去山上採礦石,更不去那家鎢礦做工,而是帶領幾個人到礦上去搶,而且不搶礦石,因為搶了礦石還要再想辦法變成錢太麻煩,於是索性就直接搶錢。賴八很快發現,這種直接搶錢的方式比去山上撿礦石或開礦業省事得多,幾乎不費任何氣力就可以直接達到目的。就這樣,他的搶劫隊伍很快便壯大起來,先是拉上山去住在一個山洞裡,再後來規模越來越大,便在樟霧峰的山頂選了一塊地勢險要的石坪紮起了山寨。
但是,賴八做這一切從不親自出面,只讓手下人去幹,自己則躲在暗處指揮,而且他平時也並不去樟霧峰上的山寨,只是不動聲色地住在家裡。所以,西茅村的人只知道賴八家裡的日子又一天比一天好過起來,而且賴八的那雙吊眼也越來越顯凶相,卻並不清楚他在外面真正做的是哪一路營生。這時山裡的鎢礦已經易主,改由紅軍經營。紅軍來到礦上之後,讓當地的區、鄉兩級蘇維埃政府組織附近的村民去礦上開採礦石。
這樣一來,賴八就又看準一個發財的機會。
賴八經過觀察,認為區、鄉兩級蘇維埃政府既然組織村民去礦上開採礦石,就一定賺到了很多錢。於是,他和手下的人經過一番精心策劃,竟把鄉蘇維埃政府的一個幹部給綁了票。被綁的是鄉蘇政府的一個幹事,姓王,叫王生奎。賴八決定綁這個叫王生奎的幹事也是經過一番慎重考慮的。其實他真正選定的目標還不是鄉蘇政府,而是區蘇政府。他綁這個王幹事只是想投石探路。如果這一票綁得順利,鄉蘇政府很痛快地就給錢贖人,他下一步也就可以放心大膽地接著幹下去,他真正要綁的目標是區蘇政府的一個領導。但是,賴八還是把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正如事後區蘇政府的一個幹部對賴八講的,你從一開始就把這件事想錯了,你以為蘇維埃政府有錢就可以隨便搞嗎,你以為蘇維埃政府的錢是那麼好搞的嗎,蘇維埃政府只會去搞國民黨的錢,怎麼可能允許別人來搞自己的錢呢?
賴八不得不承認,這個區蘇幹部說的話的確有些道理。
其實賴八這一次計劃得很周密。一天傍晚,那個叫王生奎的鄉蘇幹事從區蘇政府拿了一份文件,回來時走到半路上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鄉蘇政府這邊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再派人去區蘇政府一詢問才意識到是出事了。當時還沒有考慮到是被土匪綁票,只分析有兩種可能,由於王幹事是走夜路,所以,或者是回來時遇到了野物,或者是不慎跌下山崖去了。但區、鄉兩級蘇維埃政府的人在山路上來回搜尋了幾遍,卻沒有發現任何蹤跡。也就在這時,鄉蘇政府接到一封信。信上的內容很簡單,措詞卻斯文儒雅,只說現在王生奎王幹事在他們手上,暫時還無生命之虞,而且他們也並未打算取王幹事的性命,在樟霧峰下有一座土地廟,廟前有一株百年樟樹,樹下有一塊很大的雲白石,只要將二百大洋放在這塊雲白石的下面,王幹事便立刻可以放回來。但是,也正是這封內容簡單措詞卻很斯文儒雅的信卻露出了賴八的馬腳。在西茅村一帶極少有人會寫字,能寫出這樣一封信來的人也就更少,只有旁邊東茅村一個叫嚴壽庠的村儒有這樣的文墨。但據東茅村的人說,這個嚴壽庠早已上樟霧峰入伙去了。這樣一來,也就將區、鄉兩級蘇維埃政府的調查視線一下吸引到樟霧峰來。
這一次的確是賴八大意了。賴八自己不識字,所以將這個王幹事綁上山之後,就讓山寨裡的師爺嚴壽庠給鄉蘇政府寫一封信。嚴壽庠原本是東茅村的一個村塾先生,因為窮困潦倒才上樟霧峰入伙的。但他自從來到樟霧峰卻一直寸功未立,別人下山去打家劫舍他沒有氣力,在山路上搶劫過往行人他又沒有膽量,這次好容易有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於是就將看家本事都使出來,將寥寥數語的一封短信寫成了一篇錦繡文章。區蘇政府的人瞭解到嚴壽庠的情況,立刻派人埋伏在他家門口,一天晚上趁他回來取東西時,就將他堵在屋裡抓住了。嚴壽庠原本生性怯懦,一被抓住立刻就將樟霧峰上的所有事情都交待出來。
這時賴八已在家裡得到嚴壽庠被抓的消息。
賴八深知嚴壽庠的為人,猜到他一被抓進去肯定會供出自己,但這時再想攜家人上樟霧峰顯然已經來不及。於是他情急之下就想出一個主意。他讓自己的手下鄭黑子連夜去鎮上買來一口紅漆棺材,第二天一早就停放在自家院裡,自己換上百年衣裳躺進去,然後讓家裡人跪在棺材四周哭喪。村裡人不知賴家出了什麼事,過來一問才知道竟是賴八突然得暴病死了。這時棺材蓋並沒有蓋嚴,還斜著留出一道縫隙,這是賴八叮囑女人特意這樣做的,一來為了給自己透氣,二來也為讓村裡人看到,自己確實是躺在棺材裡。村裡人過來看到棺材裡的賴八,果然都信以為真,於是就都嘖嘖歎惜,說這樣硬實一個漢子,說沒竟就沒了。當天晚上,賴八的手下鄭黑子又花了兩塊大洋買來一具屍首,是旁邊東茅村一個剛死的放羊老人,便裝進這口棺材里拉去山裡埋了。賴八擔心走露風聲,自然不敢立刻上樟霧峰,於是就躲在附近的一個山洞裡,每天讓他女人去送一些吃的。
就這樣過了一陣,西茅村便有一些風聲傳出來,說是賴八並沒有死,有人還在山裡見過他,那埋進土裡的只是一口空棺材。這風聲立刻引起鄉蘇政府的注意。於是一天上午,鄉蘇政府的人就來到賴八的墳前,要當眾開棺驗屍。但是按山裡的風俗,死人的屍氣很污穢,沾到身上會倒霉運。所以挖墳的人將棺材弄出來,撬開棺蓋之後就都躲到一邊去了,誰都不肯過去看一看。後來還是兩個鄉蘇政府的幹部大著膽子過去看了看,只看到棺材裡的兩隻腳,當即便認定,棺材裡的人就是賴八。就這樣又將棺材釘上草草地埋了。但過了幾天又有一些風傳,說是東茅村的一個放羊老人死了,後人竟將他的屍首賣了兩塊大洋,還用這兩塊大洋買了兩口半大豬。這個風聲又傳到鄉蘇政府這裡。鄉蘇政府想起幾天前有關賴八詐死的傳聞,便當即決定,再去挖開東茅村那個放羊老人的墳看一看。這一次挖墳,鄉蘇政府事先做了充分的準備,特意找來兩個不怕神鬼的年輕人,而且讓他們先喝了一些白酒,身上也噴灑了一些。就這樣,待這兩個年輕人將墳挖開,又小心翼翼地撬開棺蓋,才發現棺裡果然是空的。
這一來問題就更加可疑了,人們自然又想到了賴八的那座墳。
於是一天晚上,鄉蘇政府一個姓江的幹部就帶人來到賴八家裡。賴八的家裡自從聲稱賴八死後,每到晚上天一黑便早早地熄燈睡覺。在這個晚上,江幹部帶人來到賴八的家敲了好一陣門,賴八的女人才把門打開。江幹部立刻闖進去裡外搜尋了一下,並未發現有什麼可疑之處,於是就走到賴八女人的面前,看著她問,你為什麼這半天才開門?
賴八的女人說,已經睡下了。
江幹部問,這麼早就睡下了?
賴八的女人說,沒啥事,睡得早。
這時另一個女鄉蘇幹部冷笑一聲說,是啊,賴八晚上不會有事。
賴八的女人看一眼這個女鄉蘇幹部,說,你的話,我聽不懂。
女鄉蘇幹部盯著賴八的女人,突然問,賴八在哪裡?
賴八的女人兩個眼眉微微挑起來,但立刻又放下了。
她說,賴八死了,你們前些天挖開墳,已經看過了。
女鄉蘇幹部說,看是看過了,可當時只看到兩隻腳。
賴八的女人說,那就是你們的事了,如果不相信可以再去挖開看一看,那座墳你們已經挖過一次,不怕再挖第二次。她這樣說罷看一眼幾個來人,你們,還有事麼?
江幹部面無表情地說,沒事了,現在外面謠言很多,我們總要調查一下。
他這樣說罷就帶著人走了。
江幹部一走出賴八家的院子,立刻壓低聲音對身邊的人說,從現在起,要嚴密監視賴八的家,只要賴八的女人一出去,無論到哪裡一定要盯緊。
他身邊的女鄉蘇幹部問,怎麼回事?
江幹部說,這女人一定有問題。
女鄉蘇幹部問,有什麼問題?
江幹部說,你沒發現她的鞋?
女鄉蘇幹部不解,她的鞋怎麼了?
江幹部說,她的鞋邊沾的泥土是灰色的,我們這邊都是紅泥,只有山裡才能見到這種灰泥,這女人一定是經常去山裡,而且去的地方很可能很潮濕。
江幹部這樣說罷,就在賴八家的附近安排了幾個人。
果然,第二天早晨,在賴八家監視的人就尾隨賴八的女人去山裡找到了賴八藏身的那個山洞。當時尾隨去的是兩個人,他們沒有驚動賴八,只是留下一個人繼續監視,另一個人迅速跑回來報告了此事。鄉蘇政府的江幹部立刻帶人來到山上,將這個洞口包圍起來。江幹部並沒有急於帶人衝進去,只是把一顆打開蓋的手榴彈在洞口晃了晃,沖裡面說,出來吧,不然手榴彈扔進去,再想出來就晚了。洞裡沉默了一陣,賴八和鄭黑子就舉著兩手走出來。賴八的女人面色蒼白地跟在後面,她走到江幹部的跟前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朝他看了看。江幹部笑笑說,賴八的這幾場戲演得很好,他當土匪委屈了,應該去唱採茶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