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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淒風血影 (5) 文 / 王松

    細狗的父親偷牲口又比當年的劉禿子更勝一籌,據說他不用韁繩,也不用轟趕,只要拍一拍牲口的脖子,牲口就會乖乖地跟著他走。後來關於細狗父親偷牲口的事越傳越神,甚至有人說,他如果看準哪頭牲口,只要站在遠處招一招手,這牲口自己就會朝他走過去。於是有牲口的農戶就都人心惶惶,夜裡睡覺也要將牲口拴在自己的床前。但是,細狗的父親最終還是被人抓到了。他是在一次去閩西的山裡偷牲口時被人家抓到的。抓到細狗父親的人們憤怒至極,他們想不出用什麼方法處置這個偷牲口的賊才能解心頭之恨,最後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就將細狗的父親捆綁起來拴在一匹馬的尾巴上,然後朝這馬背上狠狠抽一鞭子讓它在山路上狂奔。細狗的父親只跟著這匹馬跑了兩步就栽倒在地上,然後被拖著一路絕塵而去。待這匹馬再跑回來時,馬尾上只還拴著一塊血肉模糊的骨頭。這一次細狗也跟著去了,所以這整個可怕的過程他都看在眼裡,當他看到父親那塊拴在馬尾上的骨頭,就在心裡做出決定,今後再也不幹這種營生了。

    鄉蘇維埃政府經過研究,認為不管怎樣說也要將細狗的這件事搞清楚,於是就決定由鄉蘇政府的江幹事出面,找細狗談一談。江幹事一天下午來到溫塘村,在街心的溫家祠堂門口找到了細狗。細狗顯然剛喝過酒,正在面紅耳赤地跟幾個人爭辯著什麼。

    江幹事走到他跟前說,你就是細狗?

    細狗看看江幹事,問,你有什麼事?

    江幹事說,我是鄉蘇政府的江幹事。

    細狗說,我知道你。

    江幹事點點頭,朝遠處的一棵樟樹指指說,咱們到那邊去說話吧。

    細狗又朝江幹事看一眼,就跟著來到這棵樟樹底下。

    細狗問,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江幹事說,也沒什麼大事,只想問你幾個問題。

    細狗說好吧,你要問什麼就問吧。

    江幹事說,第一,你平時幹什麼?

    細狗眨眨眼問,什麼……幹什麼?

    江幹事說,也就是說,你指什麼為生?

    細狗一聽就笑了,說,不指什麼為生。

    江幹事說,這也就是第二個問題,你既然不指什麼為生,怎麼會有這些錢呢?

    細狗立刻鼓起眼,我有哪些錢了?你們覺得……我很有錢嗎?

    江幹事朝細狗手上的捲煙看一眼說,你抽的煙,還有喝的酒,這些不都是用錢買的嗎?

    細狗立刻搖搖頭,彈了一下手上的煙灰不慌不忙地說,我抽的煙和喝的酒都是朋友送的,我人緣兒好,有人願意供我抽煙喝酒,你們鄉蘇政府權力最大,這點事還管不著吧?

    江幹事一下被問住了。

    這個江幹事畢竟還年輕,雖然有些經驗但耐不住性子,所以從一開始就將自己的底數露給了人家。他這樣直統統地問細狗,他究竟是從哪裡得到的這些錢,細狗當然不會也不可能告訴他。不過江幹事的這一次談話也有收穫,細狗還是透露出一個很重要的信息。據細狗說,供他抽煙喝酒的這個朋友是縣城裡一個叫田老闆的人,這田老闆在縣城的西關街上開一家貨棧,專作木器和竹器生意。但是,當江幹事再追問這田老闆的具體情況,細狗發覺自己說漏了嘴,卻立刻閉口不肯再說了。江幹事回到鄉蘇政府當即向領導匯報了此事。鄉蘇政府的領導立刻意識到這是一條重要線索。顯然,這個田老闆非常可疑,他作為一個生意人,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就供細狗抽煙喝酒的,換言之,細狗一定是為他做了什麼值得他這樣做的事情。那麼,細狗又會為這個田老闆做了什麼事呢?也就在這時,鄉蘇政府派去監視細狗的人也發現了一個重要情況。

    據監視的人回來報告,細狗平時很愛到礦上去閒逛,而且還經常向礦上的人問這問那。鄉蘇政府的領導聽了這個情況立刻警覺起來。這片鎢礦是蘇維埃政權的經濟命脈,而且國民黨軍隊覬覦已久,一直在千方百計打探礦上的各種情報,那個田老闆,會不會與這件事有關?鄉蘇政府立刻將此事上報到區蘇政府。區蘇政府經過向上級請示,決定立刻派人去縣城的西關街,先將這個田老闆控制起來,然後再進行詳細審問。但是,當區蘇政府的人趕去縣城西關街才發現,那個貨棧已經關張了。據街上的人說,這個田老闆是在一天晚上慌慌張張關門走的,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線索就這樣中斷了。沒有找到這個田老闆,細狗這裡又拒不承認任何事,於是這件事也就成了一樁無頭案。區、鄉兩級蘇維埃政府雖然明知細狗有重大嫌疑,卻也拿他沒有任何辦法。不過有一件事很明顯,細狗從這以後不要說「三炮台」捲煙和雙料酒釀,漸漸地連生煙也抽不起了,而且從此也不再飲酒。

    細狗最終被逮捕,是因為一件他無法抵賴的事情。

    其實自從田老闆那件事以後,鄉蘇政府一直沒有放鬆對細狗的監視。監視細狗的人再一次發現他的可疑行蹤是在這一年夏天。在這個夏天,細狗突然又連續到縣城去了幾次。但監視的人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情況,細狗每次去縣城都只是在街上閒逛一陣,然後到一個街角的涼茶攤喝一碗涼茶,與茶攤上的人隨便聊兩句就回來了。但後來監視的人就發現了問題。這問題正是出在涼茶攤上。監視的人發現,細狗每次去縣城都是到同一個茶攤喝茶,而且總是坐在靠角落的一張茶桌,而這張茶桌上又總是坐著一個戴草帽的胖子。監視的人自從發現了這個情況,也就開始注意了這個胖子。這一注意才發現,這個人竟然很眼熟,一次趁他摘下草帽搧涼的時候終於認出來,這人竟就是當初在西關街上開貨棧的那個田老闆。但這時的田老闆已經不是過去的打扮,剃了光頭,穿著對襟小褂,看上去像個行腳或賣西瓜的。細狗這一次和這個田老闆談的時間比平時要長,似乎在商議什麼事情,最後田老闆還掏出一樣什麼東西交給細狗,細狗看了看就揣在身上。監視的人立刻趕回來,由於事情重大就直接去區蘇政府做了匯報。區蘇政府的領導當即決定,帶人到縣城回來的山路上去等細狗。

    在這個傍晚,區蘇政府的人一直等到天色將黑才看到細狗從山路上走來。他顯然又喝了酒,走路有些搖搖晃晃。就在他來到一塊岩石的跟前,想停下歇一歇時,區蘇政府的人就從岩石後面走出來。一個姓劉的區蘇幹部走到細狗的面前,看看他嚴肅地問,你去哪了?

    細狗先是一愣,接著就放鬆下來,說,去城關鎮了。

    劉幹部盯著他問,你真的去城關鎮了嗎?

    細狗咬一咬牙說,就是……去城關鎮了。

    劉幹部笑笑說,可是那個田老闆交待說,他跟你是在縣城見的面。

    細狗一聽臉色立刻變了。

    劉幹部這樣說當然是在故意詐細狗,這時還並沒有抓到田老闆。不過這一招果然靈驗,細狗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這時劉幹部又做了一個手勢,旁邊的人就走過來在細狗的身上搜了一下,立刻從他的衣兜裡搜出一封信。但是,讓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這封信竟然是陳濟棠部隊的一個旅長寫給區蘇維埃政府的一個領導的。信上的內容很簡單,開始先是寒暄幾句,然後說,上一次商議的事情就按商定的辦,他這幾天就派人給他送來第一筆二百大洋,其餘的後面會陸續送過來。劉幹部看看這封信,又抬起頭看看細狗。也就在這時,細狗又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如果按那個田老闆事先的設計,細狗將這封信帶在身上就是為了讓區蘇政府的人搜到,倘諾區蘇政府的人搜出這封信,而且發現他們的區蘇政府領導竟跟陳濟棠部隊的人暗中有聯繫,自然會立刻報告給上級,如此一來這個區蘇領導也就立刻會被查辦。而更重要的是,這個區蘇領導同時還是鎢礦上的領導,而且一直將鎢礦治理得井井有條,如果他被查辦了,勢必會給鎢礦造成混亂,這樣他們也就可以趁亂再進一步做手腳。但是,細狗在這個傍晚喝了很多酒,一喝酒就有些糊塗了。他先是聽區蘇政府的劉幹部說已經抓到了田老闆,又聽說田老闆已經供出自己,於是就稀里糊塗地信以為真,接著也就將所有的實情都對劉幹部說出來。他告訴劉幹部,這件事都是那個田老闆讓他幹的,田老闆就是陳濟棠部隊派來的人,他先是讓他在礦上搜集各種情報,然後根據每一次情報的價值和重要程度給予獎勵,後來他發現自己暴露了,便立刻跑回廣東去了。這一次他又來找他,是奉了上級的命令想用這種離間的辦法把那個區蘇政府的領導搞下去,給礦上製造混亂,然後再想辦法趁混亂從中得利。劉幹部一聽細狗這樣說,立刻就全明白了。

    後來區蘇政府的人很快就在縣城抓到了這個田老闆。經過對這田老闆進行審問,供述的內容與細狗所說的基本相同。他果然是陳濟棠部隊的人,而且他的直接上級還是陳手下的一個情報參謀。據說那個區蘇政府的領導後來聽說了此事,氣得拍著桌子一定要嚴懲這個細狗。但他作為礦上的領導,考慮到這邊正缺勞力,就還是將細狗押到礦上的勞改隊來。

    鄭黑子一連兩天沒有露面。

    外面除去隆隆的爆炸聲沒有任何消息。

    巷道裡充滿焦灼的空氣。賴八不停地走來走去,嘴裡自言自語地咒罵著,罵鄭黑子,罵溫富,罵細狗,罵謝根生,罵我,罵他想到的每一個人。這時我已經意識到,看來紅軍真的要撤走了。而且,我也很清楚,如果紅軍撤走,是不會把這個鎢礦完整地留給國民黨軍隊的,這也正是外面不斷傳來爆炸聲的原因。謝根生有些害怕了,他流著淚問我,如果部隊真的撤走了,我們兩個人怎麼辦。這時我的心裡很亂,我也不知該怎麼辦。但我還是安慰他說,先不要急,看一看形勢再說,總會有辦法的。這時,我想了一下,還是沒把另一件事告訴他。就在昨天夜裡,我終於發現了細狗的秘密。這些天巷道裡的人又有了時間概念,因此生活也就重新規律起來,儘管巷道裡只有微弱的燈光,但還是按外面的時間,夜裡睡覺,白天活動。我一直對細狗的那個耳洞感到好奇。我有一種直覺,他在這個耳洞裡除去藏食物,一定還藏了什麼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

    於是,昨天夜裡,我等巷道裡的人都睡熟了,就悄悄爬起來溜去了那個耳洞。細狗堵在洞口的這塊石頭很巧妙,不知他從哪裡找來的石頭,從大小到形狀竟然跟洞口都很相似,這樣堵上去就像是鑲嵌在上面的。我輕輕將這塊石頭搬開,就躡手躡腳地爬進去。這個耳洞裡竟然很大,幾乎像一個房間。我在角落裡看到一塊石頭。這石頭像桌面一樣平整,上面放著幾塊臘肉,這些臘肉的形狀都很模糊,顯然是從別的臘肉上匆匆撕下來的。在這塊石頭上還有一隻瓦罐,這種瓦罐在巷道裡很常見,是挖礦人用來盛水的。但是,我將這瓦罐輕輕打開,竟然聞到了一股水酒特有的香氣。我不禁在心裡暗暗佩服細狗的本事,他不僅能從賴八那裡偷臘肉,竟然還可以偷酒,真不知他是怎樣做到的。就在這時,我又在這塊石頭的旁邊看到了一隻木箱。這木箱有些粗糙,但很堅固。我輕輕打開箱蓋,心裡立刻一緊。裡面是一包一包的東西,碼放的整整齊齊,隱約還能聞到一絲熟悉的氣味。

    我意識到,這是炸藥。

    我沒有想到,細狗竟然還在這裡存有炸藥。接著我就明白了,一定是當初開山炸巷道口時,他偷偷留下的。我將這木箱的蓋子輕輕蓋上,又朝洞裡環顧了一下,就從洞口爬出來。但就在我鑽出洞口時,突然看到眼前的地上有一雙腳。我慢慢抬起頭,才發現是細狗正站在我的面前。細狗沒有說話,只是陰著臉看看我,就回去繼續睡覺了。我當然沒有再提這個耳洞的事。對待別人的秘密,最好的態度就是讓這個秘密繼續保持秘密。

    將近中午時,鄭黑子終於又來了。鄭黑子這一次沒有背籮筐,手裡只拿了一捆草藥。他告訴賴八,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來了。賴八聽了連忙問為什麼。鄭黑子說,他們背砂隊雖然也是勞改隊,但那邊畢竟都是罪過較輕的犯人,所以已經被編入民夫隊,要跟隨隊伍去運輜重。溫富聽了立刻問,那……我們這些人怎麼辦?

    鄭黑子搖搖頭說,這個……還沒聽說。

    賴八立刻興奮起來,一把抓住鄭黑子問,這麼說,紅軍真的要走了?

    鄭黑子說,千真萬確要走了,這兩天背砂隊的人已將礦上所有的鎢砂都背到河灘上去,在那裡挖了一個很深的大坑,說是要把這些鎢砂埋起來,等將來紅軍回來時再挖出來。

    賴八立刻搓著兩手說,太好了,這可太好了!

    鄭黑子把手裡的草藥扔在一邊,又說了一句他要趕快回去了。然後就匆匆地走了。賴八越發不停地在巷道裡走來走去,突然,他站住說,咱們得商量一下!

    溫富問,商量什麼?

    賴八說,如果紅軍真的撤走,陳濟棠的隊伍很快就會開過來。

    細狗哼一聲說,開過來又怎樣。

    賴八說,我們發財的機會來了!

    溫富眨眨眼問,發財……怎麼發財?

    賴八問,你在這礦上幹過幾個巷子?

    溫富想一想說,三個。

    賴八又問細狗,你呢,幹過幾個?

    細狗說,兩個還是三個,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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