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皇兄皇弟 (1) 文 / 張建偉
奉聖宮內傳出產婦陣痛的喊聲,宮女、太監們手裡拿著各種接生、盥洗的家什,進進出出,一派忙亂。
魏忠賢、劉公公站立在院落中央,瞅著這一切。
一個東廠太監領著線人趨步而至:「稟報公公,線人來了。」
線人上前施禮:「給兩位公公請安。」
魏忠賢問道:「怎麼說?」
「按照公公的意思,小的告訴那蕭雲天,皇子出生,就在今夜,蕭雲天聽了很是高興。」
「他真的會來?」
「自從到了京師,蕭雲天拋金擲銀,就讓小的打探這一件事。」
魏忠賢瞅著線人:「你倒是兩頭拿錢。」一擺手,「下去領賞吧。」
「多謝公公。」線人與太監一起走了。
劉公公瞅著魏忠賢:「你的人不會不中用吧?」
院落四周的暗影處,閃動著東廠太監的身影。
「劉公公放心,萬無一失。」
「可是不敢掉以輕心,當年,陛下的母后……」
魏忠賢笑道:「知道知道,公公跟我說過一百次了。」
「蕭雲天綽號無影腿,來無影,去無蹤。」
「這一次,老子讓他有來無回。」
躺在天石草廬青石板上的蕭雲天猛然坐起,寶劍就在身邊,他刷地抽出半截劍身,劍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線人與他的一番對話,重在耳邊響起——
「蕭將軍要進宮,今夜是最後機會。」
「東廠的那些走狗如何部署?」
「還不是跟從前一樣。」
「究竟怎樣?」
「也就是照舊四下裡巡視,他們攔不住蕭將軍。」
寶劍入鞘,蕭雲天站了起來,他的坐騎從草廬後轉出,在蕭雲天身邊停住。蕭雲天撫摸著馬背,想起楊天石的話,「不是惟命,是送命!」
月光下,坐騎似乎悲憫地瞅著他,蕭雲天輕輕歎了口氣。
楊漣愜意地坐在木製的澡盆裡,楊天石和布衣一左一右,用毛巾為他輕輕擦洗著,周圍霧氣騰騰。
楊漣閉著眼睛:「有些事情,原本生下來就該懂,可我竟是花了一輩子時間,臨死才弄了個明白。」
「爺爺……」布衣不想他提到死。
「好好好,不說不說,天石啊,跟爹說說,布衣的親娘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楊天石沉吟一下:「……是個好女人。」
「可外頭的傳說……」
「都是胡說。」
「人言可畏呀!」楊漣忽然睜開眼睛,「可爹從來都沒想到,我兒子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
「兒子也怕,而且很怕,所以,兒子才做了許多不得已之事。」
「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只有老夫的兒子敢跟皇帝搶女人,哈!」說時,楊漣的神情竟是頗為自得。楊天石驚詫極了。
「爹,兒子給你惹了這麼大個禍事,你不怪兒子嗎?」
「記得當年卓吾先生給我講過一個洋夷的故事,他也是在傳教士那裡聽到的。說是遠古時候,洋夷有個國家,王子搶了別國的王后,那王后是個美人,兩國為爭奪這個美人打了十年的仗,血流成河!當年我聽了這故事,匪夷所思,為個女人,這值得嗎?可如今想想,人們為權力打,為金錢打,為土地打……嘿嘿,說不定為一個美人打還更值得啊。」說著竟自笑起來,片刻後,他黯然道:「可惜他竟先我而去了……」
「在江南之時,卓吾先生給兒子頗多教誨。」
楊漣點點頭:「人有命運,國有國運,人之命運常常與國之國運息息相關啊,如今這大明朝,大賢處下,不肖滿朝,冠履倒置,卓吾先生生不逢時,怕也惟有此一死啊。」
「兒子總以為,爹是個矢志不渝的東林黨人。」
「你爹是,至今猶是,這也是爹的宿命啊。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豈還有他?可如今人之將死,心裡卻有了疑問。」
「卓吾先生說,疑則有進。」
「可我疑的是,我伺候了一輩子的那個皇帝,他值得伺候嗎?」
楊天石和布衣沒想到楊漣會說出這樣的話。
布衣勸道:「爺爺,您累了,就別說了。」
「不,我要說,不然沒機會再說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楊天石、布衣手忙腳亂,楊漣的咳嗽漸漸停了。
「自從萬曆朝,我便為皇帝陛下看著他的家,我以為那是國家,忠字當頭,應當理分。萬曆皇帝死了,我接著給泰昌皇帝守家,他讓我進入內閣,我感激涕零,為國本之爭,流放我十六年之久,我無怨無悔,仍是心頭一個忠字。再後來便是當今陛下,人小鬼大,借助魏忠賢等閹黨,且欺枉布衣助他借屍奪嫡,竟然瞞過了天下人耳目。」
楊天石一驚,深深地瞅著布衣,布衣低下了頭,楊天石沉吟著:「這麼說,信王沒說錯,天下本該是信王的。」
楊漣沒回應兒子的話:「我得知此事,已是後來。按我終生奉守之忠誠,本該憤然而起,大義滅親,揭發此事,還信王一個公道。可我終是有了私心。我只有一個兒子,他卻在十六年前矯枉聖諭,救下了皇命鴆殺的皇后,且與皇子的奶娘有了苟且之情。我只有一個孫子,雖非親生,勝似親生,而新皇奪嫡,他竟是關鍵人物。」
楊天石驚愕萬狀:「爹!你全都知道?」
楊漣仍是不回應,自言自語道:「我老了,死不足惜,可我楊家血食,不能斷在我手裡。」
楊天石、布衣跪在澡盆前:「爹,爺爺,兒子、孫兒錯了!」
楊漣怒道:「起、起來!我沒說你們錯!」
楊天石、布衣面面相覷,起來了。
「我方纔所言是私心。可我若是完全出於公心,將此蕭牆之禍公諸天下,又當如何?又能如何?先是我楊家家破人亡,然後便是天下大亂,當今陛下與信王各自操戈而起,總有一個殺了另一個,天下還是姓朱,可天下百姓卻已是千百萬人頭落地。這便好嗎?不好,一點也不好。可怎樣才能是個好?如今我總算看明白了,無論我如何去做,它就沒個好!」他氣喘得幾乎說不下去了。
楊天石哽咽著:「爹,你就別說了。」
楊漣仍是不回應兒子的話,他梗著脖子,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接得上氣。
楊天石和布衣托扶著楊漣,撫著他的後背,布衣流著眼淚:「爺爺,咱到床上去歇著吧,喝點藥……」
楊漣忽然又說了起來:「為了那點虛名,我爭了一輩子,我,我要你們,不要再爭……」
「是,爹,你別說了……」
「這樣的……皇帝,也不要再伺候……」
「爺爺,孫兒記住了,您老人家別說了……」
楊漣氣喘吁吁:「辭了官,錦衣衛也不要做,帶上布衣的娘,隱居鄉野,去過、過百姓的、安生日子……」說著說著,楊漣的脖子耷拉下來。
布衣緊緊抱住爺爺的頭頸:「爺爺!爺爺啊……」
楊天石神色木然,下意識地仍然輕輕地撫著楊漣的後背……
金家夫婦奔了進來:「老爺!老爺!」
楊天石怔怔地站立起來:「……爹累了,扶他上床歇著。」說著,轉身就走。
布衣哭喊道:「爹!你去哪呀?」
楊天石怔怔地朝外走:「我有事,我有點事要去辦……」
奉聖宮宮殿的屋頂上,蕭雲天趴伏著,警覺地朝下觀望。
院落中好像一個人也沒有,產房殿內傳出婦人的喊聲,一聲比一聲強烈。
宮院幽深的角落裡,魏忠賢、劉公公隱蔽著,朝蕭雲天所在的殿頂上張望。
產房大門忽然開了,產婦「啊啊……」的喊聲,高一聲低一聲地傳出。
幾個宮女和太監慌亂地跑了出來,一個聲音喊著:「快去叫御醫來!」劉公公就要奔過去,被魏忠賢一把拉住。
魏忠賢府內,劉三提著燈籠走過正屋房門前,楊天石悄然跟在他身後,猛然上前用刀抵住他的脖頸:「說,魏忠賢何在?」
劉三慌亂地說:「沒沒,沒在家。」
「胡說!」
「是、是沒在家,陛下的皇子今夜出生,聽說那蕭雲天……」
楊天石把劉三往地上一搡,縱身上了屋頂。
奉聖宮,蕭雲天自殿簷上飛身躍下……
魏忠賢一聲呼喝:「拿下!」
一張羅網平地而起,將蕭雲天兜住,四個東廠太監拖著兜網,來到院落中央,隱蔽的太監立刻上前,將鋼刀抵住網中的蕭雲天。
魏忠賢哈哈大笑,走上前來:「蕭雲天,空城計不可二用,你好愚蠢!」
被縛的蕭雲天徒然掙扎著:「魏忠賢,你好手段!」
劉公公急急走向產房,產房內已是大亂,人們進進出出,一個御醫在太監導引下,慌慌張張地趕來。
劉公公在門口來回踱步,心慌意亂。產房內漸漸安靜下來,御醫神色黯然地走了出來,朝劉公公搖了搖頭。
朱由校匆匆朝產房走來,魏忠賢、劉公公急急迎了上去。
劉公公神色淒然:「陛下,陛下,陛下不要去,不要去……」
朱由校朝前走著:「朕的奉聖夫人怎樣了?朕的皇兒怎樣了?」
劉公公總算將朱由校攔在了門前:「陛下……」
朱由校一把扒開劉公公,吼道:「怎樣了!」仍是朝前走。
劉公公撲通跪下,抱住了朱由校的腿:「陛下!請陛下節哀……」
朱由校一腳踹去,劉公公翻倒在地。
門口處,御醫和宮女、太監們都跪下了,堵住了門口:「陛下!」
朱由校站住了,他愣怔著,喃喃道:「死了?」
劉公公已爬了過來,聲淚俱下:「陛下啊……」
朱由校仍是怔怔地:「都死了?」
院落中央,蕭雲天朗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魏忠賢隨手抓過太監手中的木梃,奔了過去。
蕭雲天面無懼色:「哈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子總算不虛此行!」
魏忠賢趨至跟前,朝著蕭雲天劈頭蓋腦地打去:「住口!」
「你給我住手!」一隻手牢牢抓住了魏忠賢手中的木梃。
魏忠賢一怔:「楊大人?」
蕭雲天笑道:「我就知道你會來。」
楊天石奪過魏忠賢手中的木梃,對蕭雲天吼道:「你這個蠢貨!」
劉公公攙扶著朱由校走了過來,朱由校仍是怔怔地:「天石,你回來了……」
楊天石也怔住了,他扔掉了木梃,朝朱由校微微頷首:「陛下……」
魏忠賢喝道:「楊天石!你好大膽,陛下面前,膽敢不跪!」
朱由校揚揚手,仍是怔怔地:「是朕要他不必跪。天石,奉聖夫人可好?」
魏忠賢、劉公公面面相覷:原來皇帝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
「啟奏陛下,夫人一切都好。」
「好,那就好。可朕卻不好,一點也不好……」
楊天石不明所以,瞅瞅魏忠賢,再瞅瞅被縛的蕭雲天:「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請陛下恩准。」
朱由校仍是自言自語地:「奉聖夫人定把一切都告訴了你,你還是認朕這個陛下,好好……」
「蕭雲天一時糊塗,衝撞了陛下,請陛下放他一條生路。」
魏忠賢喝道:「胡說!擅闖宮禁,暗殺皇親,罪在不赦!」
朱由校怔怔地瞅向被縛的蕭雲天,朝他走了幾步:「原來你就是蕭雲天,你不認得朕嗎?」
蕭雲天愣怔一下,搖了搖頭。
「你見過朕,你見過……十八年前,朕剛落生的時候,你受我大皇兄指使,要殺朕。」他指指楊天石,「是天石救了朕。」
蕭雲天恍然大悟:「罪臣,罪臣該死。」
朱由校輕輕搖頭,「天意,都是天意。」說著,怔怔地朝前走去,劉公公趕緊跟上。
「陛下。」
聽到楊天石的聲音,朱由校站住了,他慢慢轉過身,仍是怔怔地。
「天石,你求朕的事,朕從來都答應你。蕭雲天當年謀刺朕,朕可以饒他不死,可他殺死了朕的娘,讓朕從小就沒了娘親……所以,朕不能饒他。在母后死祭之日,朕要親手殺了他。」說著,欲轉身離去。
楊天石縱身擋住了朱由校的路:「陛下!」
魏忠賢喊道:「大膽!給我拿下!」
東廠太監們持梃上前。
朱由校輕輕擺手制止:「天石,為一個殺了母后的兇手,你要與朕為難嗎?」
楊天石跪下了:「陛下!」
「朕絕不答應,除非你把朕殺了!」說著,從楊天石身邊走過。
魏忠賢喝道:「將蕭雲天押入東廠,聽後陛下發落!」
太監們拖著被網縛的蕭雲天便走。
楊天石噌地站起:「站住!」
他走到魏忠賢面前,深深地注視著他:「魏忠賢,今日此來,我原是要跟你算賬!」
魏忠賢不動聲色:「要殺要剮,沒人攔得住楊大人。」
「可咱倆的賬改日再算,今日我要你放了蕭雲天。」
魏忠賢冷笑一聲:「嘿嘿,楊大人,陛下聖諭你都聽到了,蕭雲天已不歸我處置。」
楊天石猛然揪住魏忠賢的脖領子:「放了他!」
魏忠賢仍是不動聲色:「忠賢不信楊大人會造反!」
楊天石嗖地抽出利劍:「天石今日便反了!」劍尖直抵魏忠賢喉嚨。
一聲驚呼:「爹!」布衣奔了過來。
二人俱是一怔:「布衣?」
布衣撲通跪在二人面前:「爹!」
楊天石怒道:「哪個是你爹!」
魏忠賢也道:「哪個是你親爹!」
布衣瞅著魏忠賢:「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就做點好事吧,爹!」
楊天石怒道:「你還要叫他爹嗎!」
布衣跪著面向楊天石:「爹,孩兒沒辦法,他畢竟是布衣的親爹。爹,看在孩兒的面上,你就饒了他吧。」說著,深深地伏地。
楊天石手中的劍哆嗦起來,終於放手,沉重地「嗐」了一聲。
魏忠賢整理一下衣領,依然喝道:「將蕭雲天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