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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皇兄皇弟 (2) 文 / 張建偉

    奉聖宮工房,刨花如花,朱由校怔怔地、有一搭無一搭地做著木工活……

    劉公公輕輕走了過來:「陛下,楊天石到了。」

    朱由校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輕輕點點頭。

    門開處,楊天石走進來。

    劉公公迎在門口,輕聲道:「楊大人,陛下很難過,請大人斟酌言辭。」

    楊天石點點頭:「公公放心。」

    劉公公退出去,關上了工房門。

    朱由校仍是做著活計:「奉聖夫人為何不願回宮?」

    楊天石到了朱由校一側:「陛下心如明鏡。」

    「你定要跟朕爭一個女人嗎?」

    「陛下有言在先。」

    「你可知朕為何一定要殺那蕭雲天?」

    「他殺了陛下的親娘。」

    朱由校輕輕搖頭:「朕在襁褓中,還沒睜開眼睛,連親娘長什麼樣也不記得,談何情感。」

    「娘親畢竟是娘親。」

    「朕一直把奉聖夫人當做母后。」朱由校停下手中活計,「朕沒有奉聖夫人在身邊,朕這個皇帝做得也沒意思。」說著,他朝站立在一側的客印月木雕走去。

    楊天石怔住了。

    朱由校輕輕撫摸著木雕:「朕知道這是個病,可這個病只有奉聖夫人能治。」他忽然後退一步,癡迷地瞅著「客印月」,「這一年多來,朕知道陪在朕身邊的不是奉聖夫人……」

    楊天石很是驚愕。

    「可朕還是願意把她當做聖夫人。如今這個假的走了,帶著朕的皇兒走了。」朱由校猛然轉身,盯視著楊天石,「可真的還在,朕要你把她帶回來。」

    「請恕臣斷難從命。」

    朱由校深深地瞅著楊天石:「朕是奪嫡之君,這你是知道的。」

    「是。臣剛剛得知。」

    「朕是弒君弒父之君,這你也是知道的。」

    「是。印月曾經告訴過臣。」

    「朕敢弒君弒父,未必就不敢殺救命恩人。」

    「是。可陛下就是殺了臣,奉聖夫人也不會再來奉聖。」

    「她,她就這樣討厭朕嗎?」

    「不是討厭,是害怕。」

    「怕?她、她怕朕?」

    「很怕。」

    「朕,朕要親自去跟她談談……」說著,朝門口走去。

    楊天石站立不動:「陛下,印月不在京師,她還在江南。」

    朱由校站住了:「那,朕就到江南去。」

    「陛下一國之君,京師重地,豈可擅離。」

    「朕寧可不做這一國之君。」

    楊天石一怔,竟是語塞。

    「朕要是跟你說,朕弒君奪嫡,就是為了能得到奉聖夫人,你恐怕不會相信。」

    「是。臣決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朱由校朝外喝道:「劉公公!」

    門「」地開了,劉公公奔入:「陛下,不能,陛下不能啊……」

    朱由校不由分說:「宣旨!江南民亂,餘波未平,朕要御駕親撫。欽此!」

    「奴才承旨。可陛下,這是天大的事情,陛下要慎之又慎啊!」

    「什麼天大的事情,朕不過要去散散心。」

    「奴才知道,知道,可散心的地方京師有的是。」

    「可京師沒有奉聖夫人。」

    「奴才這就派人,把奉聖夫人接回來。」

    「糊塗!你沒聽楊大人說嗎,奉聖夫人不願回京,那就只有朕去看她。宣旨,命信王在江南接駕,預備一切。欽此!」

    「奴、奴才承旨。可陛下……楊大人,你就不能勸勸陛下?」

    「放肆!」朱由校繼續宣道:「楊天石官復錦衣衛指揮使,護駕江南。欽此!」

    劉公公昏頭昏腦:「奴才承、承旨……」

    朱由校怒道:「用不著你再承旨。」他猛然轉身,面對楊天石,「楊天石,還不奉旨嗎?」

    楊天石一動不動:「家父方死……」

    朱由校一怔:「楊漣死了?」

    「家父留有遺言……」

    朱由校難過地說:「宣旨,楊漣忠心為國,詔謚親王爵位,禮以厚葬。欽此!」

    劉公公仍是:「奴才承旨。」

    「家父的遺言是,楊家後代,永不再當官。」

    朱由校深深地注視著楊天石:「君命不可違。朕要你當,你就得當!」

    「臣要盡孝,請陛下允臣乞休,護送家父靈柩回籍。」

    「國家非常之期,孝道盡可從權。奪情之事,歷朝皆然,乞休之事,朕不准。」

    「請恕臣斷難從命!」

    朱由校喝道:「魏忠賢!」

    魏忠賢忽然出現在門口:「奴才在。」

    「楊指揮使是你親家,你為朕照看好他,起駕之日,朕要他率錦衣衛護駕。」

    「奴才遵旨。來人!請楊指揮使到我東廠做客。」

    幾個東廠太監在門外持梃呼道:「遵命!」

    魏忠賢瞅著楊天石:「楊指揮使,請吧。」

    楊天石朝門口走去,忽然站住,他背著身:「陛下可知,什麼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朕知道,朕什麼都知道,可有楊指揮使護駕,朕就什麼都不怕了。」

    東廠大牢的牢門鎖鏈響動,蕭雲天望去,只見楊天石大步而入,趙琪帶著數個太監端著板凳、桌案、酒菜走進來,擺放在牢房中央。

    蕭雲天驚愕道:「哈哈,哈哈,這是做什麼?」

    又有幾個太監抱著被褥走進來,鋪在牢房一側。

    趙琪恭敬地對楊天石說:「楊指揮使,委屈你了。」一擺手,全都出去了。

    門的鎖鏈再響,蕭雲天哈哈大笑:「楊指揮使?跟老子一起蹲大牢?」

    楊天石坐到桌前倒酒:「你來不來?」

    蕭雲天上前坐下:「嗯,錦衣衛指揮使蹲大牢,畢竟跟老子不一樣,怎麼回事?」

    楊天石一飲而盡:「一言難盡。」

    劉公公焦慮地來回踱步:「這可怎麼好,怎麼好啊……」

    魏忠賢穩穩地坐著:「公公少安毋躁,陛下不過耍小孩子脾氣,過了今晚,一切照舊。」

    「你可不知道,咱們這位陛下,不光是人小鬼大,從小到大,說風就雨,誰也拿他沒辦法。」

    「陛下福大命大造化大,誰也不能把陛下怎麼著。劉公公,老子信這個。」

    劉公公停步,注視著魏忠賢:「要說也是。可江南,那是絕對去不得。信王在江南,那裡就是龍潭虎穴。唉,陛下怎麼自投羅網呢?」

    魏忠賢笑道:「也許,陛下是要到江南張網捕魚……」

    劉三忽入:「公公,錢大人求見。」

    魏忠賢驚訝地問:「哪個錢大人?」

    錢寧已笑嘻嘻進來了:「還有哪個?」

    魏忠賢忽地站起:「你?」

    錢寧拱手:「魏公公,啊,還有劉公公,別來無恙?」

    魏忠賢警惕地問道:「你來做什麼?給我滾出去!」

    錢寧猶自嬉皮笑臉:「官不打送禮的。」一招手,「抬進來。」

    魏忠賢當初派在客印月身邊的那兩個東廠太監,抬著一個沉重的箱子進來了,箱子重重地蹲在大廳中央,兩個太監也隨即跪下了,氣喘吁吁地說:「給、給公公請安。」

    魏忠賢一怔:「是你們兩個狗奴才!」

    「是。信王爺要奴才稟告兩位公公,王爺想念陛下,今年中秋,王爺修繕王府,恭候陛下巡幸江南。」

    劉公公道:「胡說!王爺要見陛下,自可來京覲見,陛下龍體,豈可擅離京師?」

    「是。王爺說,他原本是要來京覲見,可在江南奉駕是奉聖夫人的意思。」

    魏忠賢、劉公公面面相覷。

    錢寧一把掀開箱蓋,黃金滿箱,金光閃閃。錢寧笑道:「錢送到了家,人在江南等著,兩位公公,這份禮不算輕吧?」

    魏忠賢嘿嘿一笑:「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錯了錯了,如今離新年還早,信王爺也決不是黃鼠狼,兩位公公也不是雞,至少不是公雞。」

    魏忠賢被激怒:「混蛋!來人……」

    劉公公攔住:「慢!」他走到錢寧面前,「錢大人,你不是來送禮的。」

    「不是我來送禮,是卑職代信王爺前來送禮。我若是送『禮』,不會像王爺這般客氣。」

    魏忠賢吼道:「老子今天就殺了你!」

    錢寧冷笑:「諒你還不敢!」他掏出一份奏折,捧給劉公公,「這是王爺給陛下的奏折,請劉公公轉呈,多謝了!」轉身就走。

    魏忠賢氣不打一處來:「你!」

    劉公公拉住魏忠賢,錢寧已走遠了。

    魏忠賢氣道:「當年若是斬草除根……」

    劉公公躬身瞅著滿箱黃金,「還真是一份厚禮,可送禮的不像送禮的,倒像來鬥氣的。」他抬頭瞅著魏忠賢,「你說,這是為何?」

    「那狗日的剛才不是說啦,禮是信王送的。」

    劉公公搖頭,忽然瞅向兩個太監:「信王還說了什麼?」

    「沒別的……啊,對啦,王爺說,他要做什麼,瞞不過公公,可陛下會相信。」

    劉公公與魏忠賢面面相覷。

    劉公公大步走到桌前坐下,冷笑一聲:「他果然不是來送禮的,他是來下戰書的。」

    魏忠賢滿頭霧水:「下戰書?什麼戰書?」

    劉公公揮著手中奏折:「就是這個。信王知道陛下的脾氣,他要與陛下來個了斷。」

    奏折到了朱由校手上,他展開看著,劉公公、魏忠賢侍立在側。

    「滿紙親情,」朱由校將奏折啪地拍在桌上,「可朕看得見他滿臉殺氣!」

    劉公公點著頭:「陛下明斷。」

    「楊天石既是全知道了,朕的皇兄何等聰明,他不會不知道。」

    魏忠賢自作聰明地說:「話本上說,這叫引蛇出洞。」

    「朕是龍!他才是蛇,蟄伏江南的蛇。」

    「是是,陛下聖明。」

    「他要與朕做個了斷,朕就由著他。」

    「陛下,此行危險萬狀,不可不慎。」劉公公很是擔心。

    「朕名義上安撫民怨,實則揮師江南!蹍死他,就像蹍死一隻臭蟲,何險之有?」

    「敵暗我明,陛下不可不防。」

    「朕有東廠,有錦衣衛,有十萬大軍,他有什麼?」

    「陛下……」

    「朕意已決。」

    劉公公終於脫口而出:「為個女人,陛下不值得。」

    「住口!」

    劉公公立刻跪下:「陛下……」

    朱由校深深地瞅著劉公公,終於躬身將他扶起:「劉公公,虧你跟朕這麼多年,你以為,朕下江南,真的就為了奉聖夫人?」他瞅向魏忠賢,「魏公公,你說呢?」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信王活著,陛下想必覺都睡不安生……」

    朱由校點點頭:「你說得不錯。有些事情,當斷還是要斷。朕命楊天石為錦衣衛指揮使,不過要他跟著朕,不會被朕的皇兄所用。錦衣衛還是由你親生兒子布衣率領,你父子二人,一個管著東廠,一個領軍錦衣衛,好自為之。」

    魏忠賢跪下:「陛下聖恩!」

    東廠牢房的門開了,幾個僕人端酒菜進入,擺在桌上,楊天石、蕭雲天奇怪地瞅著,僕人出去了,錢寧笑嘻嘻而入。

    蕭雲天笑了:「老子蹲了幾回大牢,就這回蹲得舒服。」

    楊天石道:「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哎,你這話怎麼跟那魏忠賢說的一個樣?」錢寧說著,坐到桌前,開始倒酒,三人圍成一圈。錢寧將酒盞分別遞向二人,自己端起一盞,站起身。

    「天石,這一盞,祭奠楊伯父。」

    楊天石眼圈一紅,起身端著酒盞:「多謝!」說著,將酒潑灑在地。

    錢寧、蕭雲天也都將酒潑灑在地。

    楊天石坐下:「錢寧,你見到了魏忠賢?」

    錢寧繼續倒酒:「信王要我來下戰書。」

    楊天石點點頭:「這還算是大丈夫所為。」

    蕭雲天問:「那我還來做什麼?」

    錢寧道:「我這就帶你回江南。」他瞅向楊天石,「至於天石,魏忠賢怕是不會放過你。」

    「不是魏忠賢,是陛下。」

    「還是為了奉聖夫人?」

    「你說呢?」

    「要你做人質?」

    「表面上給我又升了官。」楊天石四下瞅著,「可有這麼陞官的嗎?」

    錢寧再次端起了酒:「好在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小皇帝一到江南,立刻便有分曉。你我兄弟三人,但願還能活著。到時,告別錦衣衛,一切聽天石的,做回百姓,終此一生。」

    楊天石有些激動,他也捧起了酒:「錢寧,你說的是真的?」

    「你知道我,花花公子一個,可對兄弟,我不撒謊。」

    蕭雲天也捧起酒:「好!錦衣衛這髒活臭活,老子早就膩了!」

    楊天石一聲:「干!」三人一飲而盡。

    兩個隨錢寧進京的東廠太監忽至:「錢大人。」

    「什麼事啊?」

    其中一太監捧上一紙:「這是魏公公釋放蕭將軍的手令。」

    錢寧接過,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楊天石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不是說只有陛下才能……」

    忽然,劉公公的聲音傳來:「聖旨下!宣楊天石進宮。」聲落人至。

    兩個太監一旁哈著腰:「給劉公公請安。」

    劉公公理也不理,瞅蕭雲天一眼,再看楊天石:「楊大人,你好大面子。」

    楊天石站起來:「我明白了。陛下原來是有條件的。」

    「楊大人別這麼說,陛下對你楊家的恩寵,那是比天高,比海深。陛下要做什麼,用不著跟楊大人交換什麼條件。」他對蕭雲天道:「蕭將軍,你也不必謝恩了,呆會兒楊將軍進宮,一切都代勞了。」

    蕭雲天沉吟著站起來,走到楊天石面前:「天石,我不要你為我做得太多。」

    楊天石按了按蕭雲天肩膀:「回去吧,嫂子盼著你呢。」

    錢寧將兩盞酒送到二人手中,自己又端起一盞:「天石,我和雲天就此與你別過,日後是敵是友,我決不怨你!」

    楊天石深深瞅著二人,將酒一飲而盡。錢、蕭也同樣一飲而盡。

    楊天石拱手:「錢寧,雲天,後會有期。」然後對劉公公:「劉公公,咱們走吧。」

    劉公公引楊天石來到奉聖宮,朱由校端坐,楊天石近前躬身:「給陛下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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