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民變 (1) 文 / 張建偉
魏忠賢坐在自家太師椅上瞪大了眼睛,眼前是滿箱的金磚。
掀開箱蓋的劉三,侍立一旁,偷偷瞥著魏忠賢。
魏忠賢忽然喝道:「大膽!」劉三低眉順眼,卻並未跪下來。
「稟公公,這是南邊來的公公們大膽把這箱子東西送到咱家府上來的,說是理當孝敬。這些公公們膽子確實忒大了些,奴才只好斗膽把東西先收下,聽候公公發落。」
「這是我大明江南賦稅,你懂嗎?」
「奴才愚昧,奴才就認得這是金子,不懂什麼賦稅。可南邊來的公公們說,這是些個什麼抽頭,九牛一毛,送給公公,實在是拿不出手,日後還有更多孝敬。」
僕人門口稟報:「劉公公到了。」
魏忠賢抬腳,閃電般將箱蓋踢上,沉吟片刻,他又命劉三:「把箱蓋打開。」
劉三再次打開了箱蓋。
魏忠賢這才衝著門口的僕人吩咐:「請!」
僕人出去了,魏忠賢示意劉三:「你先下去。」
劉公公走了進來,魏忠賢滿臉堆笑:「啊,劉公公。」
劉公公一拱手,瞅見那箱金子:「民脂民膏,啊?」
「正要稟告陛下,可知道公公要來,便放在這裡,請公公定奪。」
劉公公仍是瞅著金子:「以前嘛,是錦衣衛代收江南賦稅,可國庫裡頭沒見過幾個錢。先前的那個魏公公懂得巴結先皇,先皇只要不缺吃不缺喝,不聞不問。如今是東廠的奴才們接替了錦衣衛稅監使之職,這些個好東西就換了主子啦。」
「陛下聖恩,貪贓枉法之事,我是不幹的。」
「可十七年來,我最疑惑的,是戶部為何一聲不吭。」劉公公仍然瞅著金子,彎腰拿起一塊金磚,「如今我明白了,這玩意兒,只要這麼一塊,什麼樣的嘴都塞住了。」
「那是有的人嘴太小。」
「是啊是啊,你如今是東廠大檔,一塊金磚哪裡塞得住……」
「一箱也塞不住。」
「若是十箱、百箱呢?」
「公公說笑了……」
「豈敢。」
「難道公公知道些什麼?」
「你接管了先前那個魏公公府邸……」劉公公環顧四周,「難道就沒接到先前那個魏公公『十六年的好收成』?」魏忠賢一聽一怔。
「倒是不曾理會此事。」隨即喝道:「來人!」
「老爺。」劉三應聲進來。
「讓她們來。」
「是。」
魏忠賢面向劉公公:「公公請坐。」
劉公公走到桌前,將那塊金磚放到桌面上,坐下了。
劉三帶著三個侍婢走了進來,魏忠賢喝道:「跪下!」
三個侍婢立刻跪下了,「老爺。」
魏忠賢指著金磚:「可見過這東西?」
「見過了,老爺。」
「我問的是以前。」
三侍婢面面相覷。
「不說打死你們!」
「老爺,奴婢真不知道啊。」兩個侍婢慌道。但另一個侍婢卻沉吟著……
「你說!」魏忠賢指指那侍婢。
「有一個地方,先前的老爺從不許奴婢進去……」
書房內,乍看沒有什麼異樣。侍婢指著書架。
「有一次,奴婢看到先前的老爺從這裡出來。」魏忠賢、劉公公、劉三都審視著那書架,魏忠賢走過去,摸著書架上的書。
「定有機關。」劉公公肯定道。魏忠賢朝兩邊審視著,他雙手抓住書架隔板,使勁搖著,書架紋絲不動。
「這就是不識字的壞處,我是從來不到這屋裡來的。」魏忠賢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劉公公聽。
劉三走向書房正中的書案,瞅著桌面上的文房四寶及精緻的托盤,他推了一下,托盤紋絲不動。
「老爺既是不用這玩意兒,奴才拿出去好了。」說著,使勁拔著筆筒,仍是紋絲不動,於是順時針一擰,只聽轟然一聲,魏忠賢和劉公公身後的書架像轉動的門一般打開了。
劉公公瞅著轉開的書架,嘿嘿地笑著。魏忠賢對劉三指指那侍婢。
「帶她出去,不准她接觸別人。」
書架內室牆壁上的油燈點燃了,四周都是壁櫃。魏忠賢指著一個壁櫃門:「公公請。」
「這是你家。」劉公公笑道。
魏忠賢開了櫃門,櫃內果然都是金磚。他瞪大了眼睛。
劉公公也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一個櫃門,裡面的金磚金光閃閃。
「國庫原來就在我家裡頭。」魏忠賢真是沒想到。
「要塞住公公的口,不知可夠了?」劉公公瞅著魏忠賢。
「貪心不足蛇吞象。」魏忠賢也瞅著劉公公,「我這張嘴,一半便夠了。」
「多謝!此事你知我知。」
「恐怕還有同樣的兩份。」
「錢仕達已然伏法。」劉公公沉吟著,「可錢家公子卻是二殿下保下了,要查抄錢府,怕是要費點勁。而且,錢仕達很可能已將他那一份轉移了,知道的怕是只有錢寧。至於大殿下那份,如今自然在江南的信王府,能否得到,全看信王爺的運氣了。」
「既有這些,你我儘夠享用了。」
「只要你東廠管著江南賦稅,不怕不財源滾滾。」
「公公放心,有我的,就有劉公公的。」
「陛下那裡,自有我那一份去孝敬。」
「塞住天下人的口,不如塞住陛下一張口。」
兩人會心一笑。「書架門」在魏忠賢和劉公公身後關閉了。魏忠賢瞅著侍立在外的劉三,目光閃閃……
「看到什麼了——你?」劉三一聽,左右旁顧。
「一個書房,老爺從來都不來的地方,除了書,沒別的。」
「若是有人知道這書房裡多出什麼東西,我會讓他死。」
「是。誰敢說這書房裡還有別的,奴才頭一個就不饒他!」
「方纔那奴婢,不知嘴可嚴實?」
「這個老爺不必操心,過一會兒,她就不會說話了。」
「下去吧。」
劉三出去了。
兩人哈哈大笑。
笑過,劉公公道:「其實我是來告訴公公,你那兒媳婦進宮了。」
「兒媳婦?」
朱由校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金枝在景山中遊玩,遠處,鐘鼓司樂人吹著打著,不緊不慢地跟著。雖說是在皇宮中長大,朱由校玩樂的東西和尋常百姓家的孩子沒什麼大不同,眼前宮女們在跳繩,朱由校對金枝炫耀道:「朕的皇宮好玩吧?」
「陛下就玩這個?」金枝不以為然。
「你敢不領朕的情?朕要他們將玩過的玩意兒都弄來,就是要你來跟朕一起玩。」
「好啊,玩吧。」說著金枝向跳繩的圈子跑去,在兩個宮女的搖繩裡歡快地跳著。方才跳繩的宮女都停住了。金枝一邊跳著一邊朝朱由校招手。
「陛下,來呀,來呀陛下……」
「原來這根繩子竟有這等妙趣。」朱由校看得呆了,他擺著手,「不行,朕不行。」
「來呀,好玩得很,很好跳。」
「你跳好了,朕看著……」朱由校仍是不上前,金枝奔了過來,一把拉住朱由校的手。
「跟我一起上。」竟是沒拉動。
金枝一噘嘴:「陛下讓我一個人玩,那有什麼意思。」
「好好好,朕陪你玩。」
二人瞅著一圈一圈搖動的繩子,金枝喊:「上!」
二人奔入繩圈中,金枝不住地喊著:「跳—跳—跳……」
朱由校邊跳邊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忽然,朱由校跳動的節奏沒跟准,繩子絆倒了他。
金枝「哎呀」一聲。
鐘鼓司太監朝搖繩的宮女喝道:「大膽!」
搖繩的兩個宮女嚇壞了,雙雙跪下:「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金枝扶起了朱由校,一邊拍打著朱由校身上的土,一邊對宮女說:「你們該死什麼,是他……」話音未落,立刻頓住,她知道當下的朱由校是皇上了,不可口無遮攔,於是趕緊改口:「是陛下不會玩嘛。」
「是是,是朕不會……」朱由校竟然有些黯然,「朕沒玩過,朕從來沒玩過,從小,沒人陪朕玩這個……」
「這算什麼!」金枝趕緊勸道,「這是百姓家的玩意兒,陛下玩的東西,我見都沒見過。」
太監在側,很感激金枝的解圍:「金枝姑娘說得對。」
金枝問道:「不會就這些個玩意兒吧?還有嗎?」
「有有……」太監應著,立刻在前面引路。
布衣一身錦衣衛指揮使官服,在奉聖宮門口焦慮地踱來踱去,不時向宮門裡瞅瞅。他雖是錦衣衛指揮使,沒有皇帝宣召也不能隨便進宮。
魏忠賢和劉公公同乘一頂轎子,緩緩地走著。
劉公公道:「我說你呀,那天多大的事情,你不慌不忙,按照陛下聖諭一個個全都料理妥當了,就是公公我多少見過些世面的人,也不能不佩服。怎麼一到兒子的事情上,你就沒轍了?」說得魏忠賢立刻把臉哭喪起來。
「兒子我生的,可我沒養嘛,他不認我啊。」
「兒媳婦的事兒也不知道?」
「那丫頭我倒是見過,可兒媳婦……嗨,我是真不知道啊。」
「我也是猜的,不過不會錯。當年,蕭雲天綁架了貴公子和那叫金枝的丫頭,倆人不知讓蕭雲天給弄到哪個地方,孤男寡女呆了半個多月。先皇教練場上觀虜典兵,楊天石被迫行刺當今陛下之時,倆人回來了,別個沒注意,公公我可是瞅個滿眼,倆人手拉著手,就像那個,啊,就像是小兩口。」
「可陛下若是看上了她……」
「魏公公不會送了自個兒的女人,還要把自個兒的兒媳婦也搭上吧?」
「可我能有什麼辦法嘛?」
「想要兒子,就把媳婦從陛下手裡給兒子搶回來。」
「老天爺!我哪敢啊?」
地面上畫著方格子,皆有編號,金枝帶著朱由校嘻嘻哈哈地在方格子之間單腿跳著,朱由校兩邊都是太監,一個個關切萬分,虛托著雙手:「陛下,小心,小心,陛下!」
朱由校打開太監的手:「去去去……」忽然身子一晃,朝前栽去。太監們立刻驚慌失措。
「陛下!」
金枝一轉身,抱住了朱由校,太監們都站住了。朱由校深深地瞅著金枝,忽然一指腳下:「這就是兩條腿了,這就摔不著了,跳!跳啊!」
金枝的臉騰地紅了。
「陛下,這不行,這就犯規啦,犯規啦……」
布衣在大門口恨恨地跺腳。
一頂大轎停在門前,隨轎太監掀開轎簾,魏忠賢和劉公公下了轎。
布衣一眼看到,轉身便走。
劉公公喊道:「哎,楊指揮使。」
布衣只好站住,上前施禮:「劉公公。」
劉公公瞅瞅四周,見錦衣衛們離得遠,微笑著拍了拍布衣肩膀:「布衣啊,你親爹來幫你的忙,你就不謝謝他嗎?」
布衣瞥魏忠賢一眼:「我用不著別人幫忙。」
魏忠賢手足無措,垂頭喪氣。
劉公公笑道:「布衣啊,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金枝姑娘進了宮,你親爹一聽說啊,就急急忙忙地趕來了嘛。」
布衣又瞥魏忠賢一眼:「陛下要跟哪個玩,任他是誰也管不了。」
「要說也是,可你親爹畢竟不同,他如今是東廠大檔,他要幫兒子的忙,那還是辦得到的……」
布衣躊躇一下,終於將眼睛停在魏忠賢身上:「……怎麼幫?」
魏忠賢忍住欣喜:「布衣啊,跟我進宮。」
「沒有詔諭,我不能進。」
「一切有你爹!」魏忠賢信心滿滿。
朱由校興致勃勃,手中拿著木塊:「金枝,這遊戲,你可玩不過朕。」
一丈開外擺著一排木塊,各有大小,遊戲者將手中的木塊拋過去,打倒哪一塊,按大小論輸贏。
金枝用手掂量著手中的木塊:「那可不一定。」
朱由校拋出木塊,打倒了最邊上的一塊,太監們歡呼:「好啊!」
朱由校得意地問:「怎樣?」
金枝不屑:「打倒個小兵崽子,算什麼好漢,看我的!」她拋出木塊,也打倒了邊上的一塊。
沒人歡呼。
朱由校道:「也不過爾爾。」
「至少我打倒一個錦衣衛。」
朱由校再拿起一個木塊拋了出去,又打倒一塊,太監們又歡呼:「好啊!」
金枝點點頭:「就算陛下打死了一個太監。」
太監頭目一怔:「金枝姑娘說什麼?」
金枝笑道:「對不住公公,是個遊戲嘛。」
朱由校手中托著木塊,對那太監頭目瞪眼:「打死你又如何?」
「是是,奴才原本就該死,該死!」
朱由校又舉木塊拋去,靠中間的一塊被打倒了,太監們又歡呼起來。
朱由校拍著手:「這個怎麼講?」
「哎呀不好,陛下打死了皇后。」
朱由校哈哈大笑:「朕三宮六院,打死一個,」他瞅著金枝,「朕就再娶一個。」
金枝臉騰地紅了。
「該你啦,該你啦!」
金枝拋出木塊,打倒了正中央的一塊,她跳起來:「我贏了!我打死了皇帝!」
朱由校一怔:「你說什麼?!」
金枝也是一怔:「我……」馬上笑嘻嘻地說,「陛下,這是遊戲嘛。」
朱由校臉色肅然,瞅向太監頭目:「此遊戲何名?」
太監頭目跪下了:「奴才該死!奴才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