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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江南煙雨 (3) 文 / 張建偉

    先是蕭雲天上,他伸手將兩個孩子、客印月和妻子,一一拉了上去。雨林已把油燈放在一個油燈架上,剔了一下燈捻,草棚亮了起來。

    「馬在下邊,草在上邊,乾得很。睡著很舒服。」雨林儼然一個小主人。

    從下面傳來馬的響鼻聲……

    「雨林,你就整天窩家裡?」

    「爹不讓出去。」

    外面傳來漢子的喊聲:「雨林!該睡了!別糟蹋燈油!」

    雨林一邊下梯子一邊說道:「蕭叔叔,我想跟著你。」

    蕭雲天朝他笑著:「看你爹不打死你!」

    雨林不見了。

    蕭雲天在一旁很快「鋪」好一張「草床」,瞥一眼客印月。

    「委屈你啦。」

    「我想跟你談談。」客印月也瞥他一眼。

    草棚外,兩人的對話繼續著——

    「談什麼?」蕭雲天問。

    「為何到這裡來?」

    「天晚了,我這一家子,總得歇歇。」

    「這家人做什麼的?」

    「曾經是我的線人,放心,是個老實巴交的。」

    「你說要殺天石,可你卻躲他。」

    「你不也在躲著他?」

    「我有我的道理。」

    「我也一樣。」

    「因為你的家人?」

    蕭雲天搖頭:「天石就算殺了我,也不會殺我家人。」

    「那你為什麼?」

    「你又是為什麼?你難道不想見他?」

    「我想……我想藏起來,我不要他也被追殺。」

    「倒是情深意長……」

    「也是因為你綁架了我……」客印月注視著蕭雲天。

    「是你願意跟我走。」

    「你說用我當誘餌,可你卻不想『釣魚』。」

    「那又怎樣?我改主意了。」

    「你怕他。」

    「胡說。」

    「你就是怕他。我至少還知道,在錦衣衛,沒一個人的武功能勝得了他,你也不能。你是個殺手,可你有家,你比他更有牽掛。」

    蕭雲天提高了嗓門:「那又怎樣?我就怕他了!怎樣?」

    客印月笑了:「我喜歡。」

    蕭雲天恨恨地瞪著客印月:「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你能懂什麼?你不過是個狐狸精。你先誘惑了天石,可一閃身,你進了宮,伺候老的,又伺候小的,錦衣玉食夠了,榮華富貴夠了,一轉身,你又找回來了,可……」他忽然疑惑了,「可他媽的我也不懂,你為什麼?你為什麼還要找回來,你找什麼?就是一個楊天石嗎?我不懂。」

    「你不會懂得我,就像我永遠不會懂得你。」

    「因為你不是錦衣衛!」

    「那又怎樣?」

    蕭雲天揪著草棚縫隙中「溢」出的草,一把又一把:「太祖詔諭,一切惟陛下之命是從,不可存有二心。可天石、錢寧,還有我,當年我們三個卻曾立下重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結拜兄弟絕不可互相殘殺。可天意難違,既為錦衣衛,就要殺人不眨眼,就是結拜兄弟也不能倖免。十七年前,我奉命刺殺三殿下,天石阻攔我,可他明知我詐死,還是放過了我,錢寧也一樣。一年前,我再次奉命刺殺二殿下,天石原可以再殺我,到頭來還是放過了我。可我的身上,至今奉有刺殺天石的指令。我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

    「就為這個,你躲到了江南?」蕭雲天點點頭——

    「因為你,天石又追到了江南,兄弟?冤家啊!」

    「你原來不是要殺他,你是在躲避他。」

    「只要見了面,我就不能不出手。」

    「上諭之命,對你真有這麼重要?」

    「他還是我的恩人!」

    「……那真是難為你了……可你還是不一定能殺得了天石。」

    「我手裡有你,他不能不就範。」蕭雲天瞅著客印月。

    「我會跑。」

    「你跑不掉。」

    「那我就死。」

    蕭雲天一怔:「就,就為他?」

    客印月鄭重地點頭:「我欠他的,何止一條命。」

    「或許我會放過你們。」

    「你能嗎?」

    「我綁架過天石的兒子,可我沒殺……」

    「那是我兒子。」

    「怎麼會?」

    「我是陛下徵召的奶娘。我的兒子,天石代我撫養了十七年。」

    「老天爺,幸虧我沒殺他……」蕭雲天嘴唇有點哆嗦。

    「你其實是個好人。」

    「不!我不是!」

    夜色悠悠,銀光透過縫隙,灑在草棚內。一塊包袱皮做成的簾子,吊隔在客印月和蕭雲天一家人之間。蕭雲天打著沉沉的呼嚕。

    外面響起了馬蹄聲,越來越近……

    蕭雲天一下子睜開了眼睛,他警覺地兩手分別拍向身邊的妻子和孩子,沉聲道:「快起來!」

    簾子那邊的客印月先坐了起來。

    外面火把閃動,透進草棚,蕭雲天衝到惟一沒堆草、卻也是草扎的牆壁邊,扒著小口子朝外觀看。

    二十多騎錦衣衛,在一個東廠太監帶領下,已來到屋前。雨林的父親正是他們的嚮導,草棚迅即被包圍了。

    東廠太監朝上喊道:「蕭雲天,你們被包圍了!出來吧!」

    錦衣衛高舉火把,喊著:「出來!出來!」

    蕭雲天朝後喊著:「扎草捆!快!」

    客印月和蕭妻忙不迭地紮起草捆,兩個孩子也幫忙。

    只見東廠太監一揮手,一個錦衣衛踢開了草棚門,幾匹馬奔騰而出,將那錦衣衛撞了個觔斗。

    雨林的父親嚷著:「我的馬!我的馬呀!」上前拚命攔馬……

    「放箭!」東廠太監指揮著。

    箭雨透過草棚壁縫直入草棚,蕭雲天將兩個孩子按伏在層板上,客印月和蕭妻也趴下了。

    蕭雲天喊著:「草捆!草捆!」

    客印月趴著遞上草捆,蕭雲天一個縱身,摘下油燈,將草捆的一頭點燃,拿過一支箭,將箭頭****另一頭,朝縫隙中一塞,向客印月:「懂了嗎?」

    客印月和蕭妻匍匐著,將草捆和箭插在一起,點著,一一塞在棚隙中。

    蕭妻擔心地勸著丈夫:「孩子他爹,你能走,你走吧。」

    「胡說!」

    草棚被火光照亮了。

    「公公,他們這是要燒死自個兒啊!」一個錦衣衛喊道。

    另一錦衣衛抓一把草裹在箭上點燃,搭上弓弦:「正好,燒死他們算啦!」

    東廠太監一把奪過燃燒的箭,將那錦衣衛踹翻:「混蛋!奉聖夫人在裡頭,燒出個好歹,你他媽賠得起嘛!」

    太監尖銳的聲音傳入草棚,蕭雲天一邊扎火把,一邊打趣客印月:「多謝奉聖夫人。不然,老子一家都成烤鴨了。」

    草棚外,東廠太監將雨林父親朝前一推,那漢子喊道:「蕭雲天,出來吧!公公說了,出來就免死!」

    蕭雲天恨恨地說:「你是狗啊!」

    「別糊塗啦蕭雲天,小的早就是公公的線人啦,出來吧!公公大人說啦,你保著奉聖夫人出來,沒有罪過,還有功勞哩!」

    草棚壁上插著的箭支火把,即將燒到尾部。

    蕭雲天點燃了草壁上的一塊地方,拔出劍來,以火的燃點為中心,劃出一個圓圈,對客印月指指旁邊:「聽我的,待會兒把火把投出去!」說著,一腳踹向劍劃的草壁。

    熊熊燃燒的草壁圈「撲」了出去。

    蕭雲天喊道:「投!」

    客印月、蕭妻投出了手中的火把。

    太監和錦衣衛們趕緊閃向一旁。

    火圈和火把落在地上,火花四濺,火光一片,錦衣衛馬匹驚得四散。

    太監跳著腳,氣急敗壞:「蕭雲天!你們跑不了!」

    忽然,兩匹馬拉著一輛車衝出了草棚,雨林站在車轅上,朝上喊著:「快下來!」

    東廠太監大喊:「把馬車攔住!快攔住!」

    漢子大驚失色:「雨林!兒子啊!」

    蕭雲天一邊一個,夾住兩個孩子,喊道:「跳!」先跳了下去。

    客印月和蕭妻對視一眼,手拉著手,也跳了下去。

    馬車向前衝去,漢子試圖阻攔,被撞倒在地,車轅上的雨林回頭喊著:「爹!」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

    漢子爬起來,衝著馬車遠去的方向大呼:「兒子啊!」

    馬車上,蕭雲天使勁按著掙扎的雨林,怕他跳下去。

    後面,東廠太監和錦衣衛跑著追了幾步,終於放棄了。

    蕭雲天接過了韁繩,駕駛著馬車在山路上狂奔,車廂上下顛簸,眾人前仰後合。雨林「爹、爹」地哭著,客印月擁著他,忽然一個大的顛簸,人差點被甩出車外。客印月望著蕭雲天:「這是去哪呀?」

    「上天堂!」

    「車就要翻了!」

    「那就下地獄!」

    馬車騰空而起,蕭雲天已躥到車的上空,他大吼:「快跳車!」

    馬車重重地摔了下來,發出震天的響聲,在地面上散了架,車轅斷開,兩匹馬跑得不知蹤影,車輪顛簸著滾向前方。

    蕭雲天從地上爬起,懷中摟著兩個孩子,客印月攙扶起蕭妻,膽戰心驚地瞅著散架的馬車。

    雨林也站了起來:「爹一定會打死我!」

    蕭妻劇烈地咳嗽起來,客印月輕輕拍著她的背,這次,她沒有推開。

    蕭雲天焦急上前:「怎樣?你怎樣了?」

    蕭妻笑著,剛要說話,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兩個孩子嚇壞了,撲上去:「娘!娘!」

    蕭雲天一把抱住妻子,客印月遞上了手帕。

    蕭妻用手帕堵住了滿口的血,眼睛卻是笑的:「我沒事,沒事……」

    眼淚從蕭雲天的眼中湧出:「我該死!都是我該死!」

    「胡說!我沒事,我說過了……」

    「這裡還是不安全。」客印月道。

    「蕭叔叔,我跟你走。」蕭雲天瞅向雨林,忽然吼起來!

    「滾!你有家!有爹!」

    「我沒有!沒啦!」雨林也喊道。

    蕭雲天揮拳上前,客印月欲攔又止,雨林跑開了。

    蕭雲天站住,對著不遠處的雨林:「給老子滾回家去!向你爹認個錯!」

    雨林跳腳喊著:「你不講義氣!我不回去!」

    蕭雲天忽然擲出一把劍,飛插在雨林腳前:「拿著這把劍,給我滾!」

    雨林怔怔地瞅了一下,拔起劍,轉身跑了。

    客印月攙扶著蕭妻,領著兩個孩子,走到蕭雲天跟前。

    蕭雲天愧疚地說:「奶奶的,陰溝裡翻了船。」

    「天無絕人之路。」客印月勸道。

    「走!」

    忽然,山的另一側傳來車輪的滾動聲。

    「他們追來了!」客印月有些緊張。

    「不是……」蕭雲天側耳傾聽著……

    山路上,一輛牛車走來……

    埋伏在山包上的蕭雲天、客印月對視一眼,蕭妻和兩個孩子也露出了頭。

    一個破衣爛衫的老漢坐在車轅正中,仰天狂唱著。

    老天爺,

    你年紀大,

    耳又聾來眼又花。

    你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話。

    吃齋念佛的活活餓煞,

    殺人放火的享受榮華。

    老天爺,

    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見此情景,山包上的蕭雲天站了起來,他看了妻子和客印月一眼,飛奔下山,大張雙臂攔住牛車:「老人家,載我們一程,老人家……」

    老漢繼續趕著牛車往前走,蕭雲天倒退著:「老人家,行行好,老人家……」

    牛車繼續前行。

    「老人家,我老婆病了,還有孩子……」

    老漢「吁」了一聲,車停了,蕭妻、客印月和兩個孩子已來到路旁。

    「多謝老人家。」蕭雲天把孩子分別抱上牛車,將妻子也扶了上去,最後,向客印月伸出手,客印月躊躇一下,抓住了蕭雲天的手,蕭雲天一托客印月的腰,客印月上了車。蕭雲天縱身坐到老漢身邊,拍了拍牛屁股。

    「老人家,叨擾了。」

    牛車「吱吱」地走起來。

    「老人家,貴庚啊?」蕭雲天客氣地攀談著。

    老漢大睜雙眼,瞅著前方遠處:「天要下雨。」

    蕭雲天抬頭望天:「不會吧?」

    「是『山東及時雨』。」

    「老人家聽過《水滸》啊?那可是朝廷禁書。」

    老漢仍是大睜雙眼,瞅著遠處:「一百單八將都下了凡間。」

    蕭雲天回頭望望妻子和客印月:「老人家有學問。」

    客印月卻道:「這車不用趕……」

    「什麼?」

    客印月指指老漢。

    蕭雲天明白了,他伸手在老漢面前晃了晃。

    老漢毫無感覺,仍是大睜雙眼,瞅著遠處:「世道要亂了!」

    「老人家能未卜先知?」

    老漢忽然雙手朝天:「老天要亡了!」

    「老人家,那可怎麼辦呀?」

    「快逃吧!」

    「往哪逃啊老人家?」

    老漢忽然將雙手指向左右兩側,無奈地搖著頭:「無路可逃!」

    蕭雲天左右望去,山野間,土坡上,或三三兩兩,或成群結隊,大多拉家帶口,老人拄著粗製的木棍,年輕人肩挑背扛著簡單的行李,蹣跚前行……

    老漢仍在念叨著:「沒法活啦!求菩薩保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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