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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江南煙雨 (2) 文 / 張建偉

    「請恕老朽冒昧,不知這與楊大人何干?」

    「不過想弄個明白。」

    「那只有請楊大人屈尊,先看看《牡丹亭》的排演。」

    排練場上,《牡丹亭》綵排正酣,音樂優美……

    飾演杜麗娘的竟是那美婦。

    客印月一身粗布衣服,在蕭家的菜園中鋤著草,嘴裡哼著杜麗娘的唱詞,見蕭妻走過來,招呼道:「嫂子……」蕭妻卻上前欲搶客印月手中的鋤頭——

    「這不是你幹的。」客印月卻死死地按住鋤把子。

    「我幹過。」

    「你?」

    「年輕時,跟姐姐在家中後花園……」

    「只怕不是農活。」

    「那時確是不知柴米貴。」

    「你歇著吧。」蕭妻還是一把奪過鋤頭,忽然猛烈咳嗽起來。客印月立刻上前,為彎腰咳嗽的蕭妻輕輕拍著後背……

    「大嫂,你病了?」

    「我沒事。」蕭妻輕輕推開客印月的手,慢慢停止了咳嗽。

    蕭家一雙四五歲的兒女跑了過來,喊著:「娘!娘!」看見客印月,又硬生生站住了。蕭妻瞅一眼客印月,沒好氣地——

    「這位是……」

    「叫我姨娘好了。」

    孩子們瞅著母親,蕭妻瞅著客印月:「那就叫姨娘吧。」

    兩個孩子喊道:「姨娘。」

    客印月蹲在兩個孩子面前,歡喜地說:「好孩子。」說著把兩個孩子摟在懷裡,剎那間,她想起了布衣,神色轉而淒然。

    蕭妻不可思議地瞅著,終於走過去,兩個孩子脫出客印月懷抱,雙雙拉住了蕭妻的手。客印月的眼睛卻仍然在孩子們身上,慢慢站起來。

    「蕭大哥一定跟你說過……」蕭妻點點頭。

    「你不在宮裡了,孩子為何還不跟著你?」

    「我沒你和蕭大哥的福氣。」

    孩子們忽然歡叫起來:「爹!」蹦蹦跳跳地跑開。

    蕭雲天站在院落柵欄門內,粗大的手臂將兩個孩子全都「撈」在懷裡,左右親吻著,孩子們「咯咯」笑著躲閃著,親暱無比。蕭妻走了過去。

    「你回來了。」

    「爹,來了個姨娘。」男孩指著客印月。

    女孩也搶著道:「爹,姨娘好漂亮啊。」

    蕭雲天深情地瞅著妻子:「沒你娘漂亮。」

    蕭妻笑著:「當著孩子的面,又胡說。」

    菜畦裡,客印月羨慕地瞅著這一家人。

    蕭雲天放下孩子們:「都進屋去吧。」

    兩個孩子乖乖地拉著母親的手,回屋了。

    蕭雲天走向客印月。後者神情中充滿渴望。

    「你見到天石了?」

    「你不該希望我見到他。」

    「你敢殺他,我就殺你!」

    「就你?」

    「別忘了我是誰,天石若是死了,我立刻回宮,我要哪個死,哪個就活不成!」客印月句句擲地有聲。

    「我還真是怕了。夫人應該幹我這一行。」

    客印月撲哧笑了,卻又淒然道:「我真是羨慕你。」

    蕭雲天隨手抄起戳在一旁的鋤頭,鋤起地來:「沒有錦衣玉食,夫人羨慕我什麼?」

    「夫唱婦隨,兒女成雙,我好想過這種日子。」

    蕭雲天停住,把鋤頭遞向客印月:「那就過吧。」

    客印月接過鋤頭:「可惜我孤身一人……」

    蕭雲天仰首望天:「他來了……」

    客印月望去,激動起來:「他,他真的來了……」

    藍天薄雲,白鴿在高高的天空中盤旋著……

    蕭雲天自言自語:「果然不出所料,他真的找來了。」

    「你難道一定要殺他?」客印月瞅向蕭雲天。

    「也許是他殺我。」

    一座山頂上,楊天石也遙望著天空中盤旋的白鴿……

    江南信王府大門前鑼鼓齊鳴,最前面的兩面龍旗帶領著兩排護旗,它們是日旗、月旗、青龍旗、白虎旗、風旗、雲旗、雷旗、雨旗,加上二十八宿旗,共三十六面旗幟迎風招展。

    數十名錦衣衛緹騎拱衛著一頂皇輿,皇輿左右各有一面輿牌,上書「代天巡撫」和「藩鎮江南」。

    錢寧率隊在前,穿著飛魚服,腳踏白靴,英俊瀟灑。

    江南總督李三才率領眾官員正在此恭候,他二品官服,推一把輪椅,上面坐著一位鶴髮童顏、一身布衣的老者。

    皇輿停在大門前,旁邊的錦衣衛掀開轎簾,朱由檢走了出來。李三才立刻率百官跪拜下去。

    「江南百官恭迎信王爺。」

    只有那輪椅上的老者笑嘻嘻地瞅著。

    朱由檢沒有理會百官,趨步來到老者面前,親切地握著他的手。

    「東林先生可好?」

    老者正是東林首領,大名鼎鼎的顧憲成,朝廷內閣首輔楊漣的老師,論資排輩,應是朱由檢的太師傅。

    「信王爺,老夫失禮了。」顧憲成慈祥地笑著。

    「太師傅親自前來,由檢感懷。」

    聽到「太師傅」三字,顧憲成忙道:「不敢當不敢當,朝廷體制攸關,老朽不敢當這『太師傅』三字啊,信王還是稱老夫『東林先生』好啦。」

    「東林先生既是執著於斯,由檢敢不從命。」說著,朱由檢親自推動輪椅。

    「信王爺,慢。」顧憲成眼睛朝上望去。

    只見「信王府」匾額赫然在目。

    「東林先生,到了由檢家門前,還是不想進去嗎?」

    「此前,這裡並非信王府邸。」

    「原是由榿皇兄的,皇兄藩鎮江南十六年,東林先生難道未曾來過?」

    「大殿下倒是請過老夫,然老夫不敢叨擾。」

    「如今即是由檢府邸,請先生給個面子。」

    顧憲成嘿嘿地笑了。

    朱由檢這才對百官道:「諸位請起。」

    說著,再次推起輪椅,走向信王府大門。

    蕭雲天家菜園,鋤頭豎立在菜畦間,白鴿落在鋤頭把上,院落的柵欄門開著,楊天石馳馬而入,警覺地四下觀望,鴿子咕咕叫著,似在尋找客印月。

    楊天石走到屋前,輕輕推開門。

    一支箭嗖地射出,紮在院落的柴門上,箭身穿著一張紙,在微風中抖動。

    屋內,一把椅子上綁著一張弓,弓弦微微顫抖。

    楊天石轉身拔下箭,只見紙條上面寫著——

    天石望月,月在雲天,天高地遠,尋也枉然。弟蕭雲天字。

    樹影飛掠,馬車在林間快速奔馳著,車上,蕭妻和客印月每人摟著一個孩子,車轅上,蕭雲天在駕著車。

    「爹,咱們這是去哪呀?」男孩問。

    「別問了,一會兒就到了。」

    蕭妻和客印月對視一眼,默然無語。

    園林中一處別緻的亭子上,寫有「牡丹亭」三個字,一個侍從推著顧憲成的輪椅,朱由檢伴在一旁,錢寧跟在後面。官員們只剩下李三才不多的幾個,沿著花團錦簇的小徑,來到「牡丹亭」前。

    輪椅停住了,顧憲成朝上望著:「早就聽說府內有個牡丹亭,果然如此。」

    「皇兄愛好昆曲……聽說,當年李贄先生的戲班子一到無錫,皇兄便建了此園,就為了在此聽戲。」

    「大殿下若是惟此一好,那便好了。」顧憲成瞅向朱由檢……

    「可惜無慾則剛者,天下少有,皇兄亦未能免俗。」

    「楊漣來信,信王能以江山社稷為重,老夫實感欣慰。」

    「太師傅率江南東林諸賢,雖以下野之身,仍以天下為己任,時常鞭策朝綱。楊漣師傅亦在由檢身邊不時敲打,由檢若不如此,豈非辜負了太師傅和師傅的教誨。」

    「信王言重了。老夫豈敢鞭策哪個,惟我大明若是綱常不舉,國將不國,確是老夫時常惴惴於心之事。」

    朱由檢忽然俯下身子,細心瞅著顧憲成的輪椅,似不勝驚奇。顧憲成看出朱由檢的意思。

    「老夫行動不便,弟子們便孝敬了這東西。」

    「當今陛下乃木作中的翹楚,此事天下皆知,可就是陛下也制不出如此工藝。」

    「信王可知江南有許多洋夷傳教士?」

    「在京師首善書院曾經見到過。」

    「此物就是他們傳入的。」顧憲成輕輕拍著輪椅的把手。

    「還有紅夷大炮……」朱由檢仰面沉吟。顧憲成輕輕抓住朱由檢的手。

    「信王戰勝後金強虜,天下敬佩,此番藩鎮江南,還望梳理多年積弊,為我大明再建功勳。」

    「東林先生忠心謀國,由檢敢不盡綿薄之力。」

    顧憲成點點頭,望向李三才:「三才啊,你跟信王說說吧。」

    李三才這才接口:「一路之上,信王爺可見到大批東廠人物?」

    「是見過一些。」

    「十七年前,大殿下藩鎮江南,帶來一道先皇聖諭,江南賦稅,由錦衣衛征斂,不再通過戶部,直接上交內宮。卑職以為此不合朝廷體制,多次上折抗爭,朝廷卻是理也不理。然就在不久前,卑職接到新皇聖諭,錦衣衛代征江南賦稅之責,轉交東廠,我江南各地,忽然冒出許多東廠徵稅衙門,掛職礦監使或稅監使,橫徵暴斂,商賈農戶地方百姓苦不堪言,地方官更是敢怒而不敢言。我大明賦稅,半在江南,朝廷本該依法徵稅方可杜絕各種弊端,不料閹宦之人,竟以陛下派遣之名,肆無忌憚,敲詐勒索,稍有反抗,即施刑鎮壓。信王爺,再這麼下去,不是卑職危言聳聽,百姓就要造反了。」

    李三才陳述時,錢寧很注意地聽著。

    忽然,楊天石出現在園林的一側,轉移了錢寧的注意力,他瞅向朱由檢,朱由檢也看到了楊天石,對錢寧點點頭。

    錢寧朝楊天石走去……

    此時,李三才陳述完畢,顧憲成開口了。

    「信王,此事關乎江南安定,信王不可不察。」

    「東林先生放心,由檢立刻調查此案,上奏朝廷。」說著把話頭岔開,「東林先生,請到這邊看看,若是果真有個《牡丹亭》的戲班子,由檢還真想在這裡聆聽一曲。」

    「邪詞淫曲,不聽也罷。」

    月亮門前,錢寧到了楊天石跟前。

    「找到了?」

    「是蕭雲天……」楊天石搖頭。

    「他到了江南?我這就派出錦衣衛,布下天羅地網。」

    「對蕭雲天沒用。」

    「我問你,」錢寧深深地瞅著楊天石,「找到了又如何?」

    「不知道。而且,她好像不想見我……」

    「恐怕不是不想,是不能。」

    「那是誰?」楊天石望向顧憲成,「好大氣派。」

    「你該認識他,是你爹的師傅。」錢寧提醒道,「東廠來了許多人,你不要掉以輕心。」楊天石點點頭。

    「他們也是奉聖諭,秘密尋找奉聖夫人。」

    「錯啦!名義上是取代錦衣衛徵稅,我猜是來監視信王。他們是魏忠賢的眼睛,也是當今聖上的眼睛。」錢寧盯著楊天石,「你呢,你現在幫哪一頭?」

    「我只要找到她!」

    蕭雲天勒住了馬車,對車上的客印月和一家人招呼道:「到了。」說著先抱下了孩子。客印月下了車,回身朝蕭妻伸出手,蕭妻怔了一下,還是接受了,扶著客印月的手下了車。

    一家大小和客印月正要往前走,一支箭「嗖」地射在眾人腳前,一個聲音同時響起。

    「站住!」

    二十步開外,一個光著腳丫,十歲上下的男孩子正彎弓搭箭。

    「雨林,是我!」蕭雲天喊道。

    那名叫雨林的男孩子身後,是一棟像模像樣的大木屋,木屋的旁邊有一個很大的兩層的草棚,底層圈牲口,上層放草。

    雨林的父親,一個近五十歲、鬍子拉碴的漢子正在敲打一隻鞋,旁邊的地上已經放著做好的一隻。

    「還活著呢?」蕭雲天不客氣地打著招呼,聽話音就知道是老相識。

    漢子頭也不抬,繼續幹活。那邊,雨林熱情地張羅著,讓客印月和蕭雲天一家人坐在四周。

    「都是我家裡人。」蕭雲天介紹道。漢子抬頭瞅瞅,盯看了一眼客印月。

    「大人更出息啦。」說完繼續做活。蕭雲天笑了。

    「就她不是。」搭話間,他四下看著,「你發達了。」

    漢子把敲打好的鞋拿起來,俯身拾起另一隻,朝兒子雨林扔過去:「穿吧。」說完,走向一張桌子,端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喝起來,然後一抹嘴,「官軍又抓人啦?」

    「常有的事兒,你又不是沒見過。」

    「世道不太平啊……」

    雨林穿好鞋,走過來:「爹,你就讓他們住下吧。」

    天近黃昏,草棚內暗下來,雨林舉著一盞油燈爬上了二層,向後面招呼道,「快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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