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民變 (2) 文 / 張建偉
朱由校瞅向金枝:「你說!」
「陛下急什麼,不過是個遊戲。」
「說!」
金枝也有點急了:「說就說!這遊戲就叫『打皇帝』!」
跪著的太監喝道:「大膽!拿下!」
太監一擁而上,扭住了金枝,金枝掙扎著,對朱由校喊:「嗨!不玩就算啦,這算什麼?我又沒真的打死你!」
朱由校喝道:「放肆!」
太監們鬆了手,退到一旁。
金枝揉著自己的胳膊,罵道:「狗奴才!」
朱由校上前:「為何叫『打皇帝』?」
金枝瞪眼:「我怎麼知道?小時候就這麼玩,都這麼叫。」
「為何不叫別的,比如『打金枝』!」
「打我做什麼?我又沒招誰惹誰!」
「那為何要打朕?」
「誰叫你是皇帝來著。」
「住口!」眾人望去,是劉公公,旁邊還有魏忠賢和布衣。三人上前跪在朱由校面前。
「陛下。」
「起來吧。」朱由校虛扶了一下。劉公公走到金枝面前。
「金枝姑娘,雖說是陛下恩寵,姑娘也不可過於造次。」
「誰知道宮裡頭這麼多規矩,早知道打死我也不來。」金枝說著,走到布衣面前,拽著布衣的胳膊,「布衣哥,走,咱回家玩去。」
「誰也不許走!」朱由校喝道,拉著金枝,「打皇帝就打皇帝,布衣,你來得正好,走,跟著朕到別處玩去。」
「陛下。」劉公公攔阻著……
「行啦,你煩不煩啊?」朱由校拉起金枝就要走。
「陛下,是魏公公有要事啟奏。」
「那就快說吧。」朱由校停住了。魏忠賢趕緊上前。
「稟陛下,奴才和楊指揮使剛剛得到南邊的消息……」他忽然不說了。朱由校瞅布衣一眼,目光又落在魏忠賢身上:「快說!」
魏忠賢左右看看,只好奏道:「是奉聖夫人的事情。」
除了劉公公,所有人都一怔,尤其是布衣,神情激動。
朱由校鬆開了金枝的手:「接著說。」
「是。錦衣衛和東廠的奴才們在江南無錫一帶發現了奉聖夫人蹤跡,奉聖將軍也到了江南,可奴才們辦事不力,奉聖夫人竟被蕭雲天挾持,不知所終。」
「一群廢物!」朱由校怒道。
「奴才和楊指揮使已各加派人手,在無錫布下天羅地網,務必救出夫人。」
朱由校深深地瞅著魏忠賢:「奉聖夫人若是死了,你也不要活了!」言罷,轉身就走。
除了金枝,所有人都跪下了:「恭送陛下。」
只有金枝喊道:「哎,陛下還玩不玩啦?」
朱由校沒有答話,也沒有停步,眾人皆起。
魏忠賢向布衣示意:「帶著金枝姑娘,快出宮去吧。」
布衣瞅瞅魏忠賢,又瞅瞅劉公公,拉著金枝便走。
金枝不願意地說:「哎,哎,我還沒玩夠呢。」已被布衣拉走了。
魏忠賢和劉公公左瞅瞅朱由校的背影,右瞅瞅布衣、金枝的背影。
劉公公道:「當務之急,是把奉聖夫人找回來。」
魏忠賢點頭:「但願找得到。」
無錫山間,一個女子向山上的一座小廟走去,背影像極了客印月。
楊天石神情惑然,他覺得那不可能是客印月,但還是追蹤而去。
女子推開了小廟的門,回身關門時,楊天石認出,是陪伴老和尚的那位美婦,她也看見了楊天石,嫣然一笑。
楊天石走向廟門。
木魚聲起,石案上供著釋迦牟尼像。老和尚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手敲木魚。那美婦坐在一側,地面上展開了一個木匣,最上面的抄本印著《牡丹亭》三個字。
美婦道:「照著老師的意思,都改過了。」
老和尚點點頭:「還是沒個排演之地嗎?」木魚聲未停。
「信王府怕是進不得……」
老和尚忽然高聲道:「施主既是來了,便請進吧。」
楊天石走了進去,深深一揖:「老人家別來無恙?」
老和尚木魚聲停,他瞅向美婦:「老衲真有這麼老嗎?」
美婦一笑。老和尚指著美婦,介紹給楊天石道:「這是老衲的紅顏知己。」
「見過楊大人。」美婦不卑不亢地向楊天石施禮。
「不敢。」楊天石頷首,算是回禮。
老和尚嘿嘿地笑了,引著楊天石朝廟堂一側的屋子走去。
廟內的書房,四壁都是書,只有書案後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孔子像。楊天石發現書架上有一摞剛剛出版的《焚書》,著者「李卓吾」,不禁疑惑地瞅向老和尚。
美婦把《牡丹亭》放在書案上,對老和尚言道:「東林會講的事,還是沒個著落。」老和尚嘿嘿地笑起來……
「老衲是狂禪麼,東林諸賢豈願與我為伍?」說著攬住美婦的腰,對楊天石道:「楊大人,老衲這紅顏知己比奉聖夫人如何啊?」
那美婦嗔怪道:「卓吾。」
楊天石甚是震驚:「你,你真是李贄先生?」
老和尚哈哈大笑,衝著美婦:「你呀,說出老夫名號,你要嚇著楊大人嗎?」
「誰要老師胡說?」
「好啦好啦,去弄點吃的,哦,還有酒,楊大人乃忘年之交,今日便在這兒吃啦。」
美婦朝楊天石微笑頷首,出去了。
楊天石立刻上前鄭重施禮:「晚輩見過卓吾先生。」
李贄卻一把拉住楊天石的手,慈祥地端詳著:「頭一回見你,還是在楊府,那時你還小,哦,你爹可好?那些個朝廷屁事,還沒整垮他嗎?」
楊天石笑了:「爹一生耿介,倒是很像卓吾先生。」
李贄擺手:「不一樣,不一樣,我比不得你爹喲。」
「爹未能追隨卓吾先生,常常引以為憾。」
「你爹喝了東林黨的迷魂湯,也好,若是跟著我,那就沒官可當嘍。」
「我爹與先生道不同,卻是無比敬佩先生,先生毅然決然放棄官場,掛冠而去,爹常常感歎,說『我做不到,做不到啊』。可爹又說,『普天之下,能做出如此之舉的,惟卓吾先生一人』。」
李贄拉著楊天石坐在桌案前,深深地瞅著他:「我想知道,你如何看法?」
楊天石搖頭,「晚輩哪裡敢有看法?先生之舉,晚輩做不到,我爹也未能做到。讀書做官,好不容易當上了官,一旦割捨,哪個捨得。」
「你以為我就捨得嗎?」
「先生畢竟做到了。」
李贄穩重地踱著步,彷彿沉浸在當年的回憶中:「那天,府尹衙門裡一個人也沒有,我把冠冕掛在府尹大堂正中,那冠冕在繩子上晃蕩著,好像上吊一般。我明明聽到它在喊,『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瓜!』我的確是個傻瓜。頭懸樑,錐刺骨,日日苦讀書,先秀才,後舉人,好不容易進京會試,三榜題名,成了進士。皇恩浩蕩,外放為官,正是前程似錦啊。」
楊天石仰望著李贄:「京師傳聞,先生掛冠而去,就為朝廷禁演《牡丹亭》而鳴不平。」
李贄搖頭:「老衲尚在官場之時,排演《牡丹亭》還更方便些。」李贄從書架上拿起一本《焚書》,隨手翻開一頁,遞給楊天石,「念吧。」
楊天石接過書念道:「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童心者真心也。失去童心,便失去真心;失去真心,便失去真人。童心既障,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
楊天石抬頭,疑惑地瞅著李贄:「難道是為這個?」
「還不夠嗎?」
「先生在官場,怕的是失去童心?」
「還有真心。一進官場,每日交涉,皆是假事、假理、假言、假語,浸漬既久,人為非人。」
「所以先生怕了?」
「我怕既然為官,便不復為人。」
「所以先生逃了?」
「茫茫人海,我又能逃到哪裡?」
「所以先生終非隱逸之士。」
李贄點點頭:「做了和尚,不戒女人不戒葷,你爹也說我是狂禪吧?」
楊天石點頭:「卻也點醒不少人,包括晚輩。」
李贄笑了:「你是說十七年前在京師?」
「先生何以成為廟宇住持?」
李贄微笑搖首:「哪裡是什麼住持?那天,廟裡的真住持見來了個錦衣衛,嚇怕了,我恰在廟裡,他便一定要我來為你頌偈,連袈裟都送給我啦。可我哪懂啊,於是一派胡言。」
忽然,一個急促的大嗓門「喊」了進來:「卓吾先生!卓吾先生!」
李贄對楊天石道:「是我一個弟子。」說著站了起來。
那大嗓門已聲進人入,竟是一個地方官:「卓吾先生,出大事了!」
「慢慢說。」
「幸虧我跑得快,不然怕是成了刀下鬼。」
「到底何事?」
「亂民佔領了無錫縣城!」
李贄一驚:「東林先生也在城中嗎?」
「先生正在書院會講,東林諸賢沒一個跑出去。」
李贄對楊天石歉意地說:「楊大人,今日不能留你了。」說著,朝門口走去。
那地方官雙手一攔,急道:「先生要做什麼?」
李贄推開他的手:「老夫要進城。」
無錫縣衙前,五六個官員各個穿著官服被綁在衙門前椅子上,掙扎著,吼著。
「放開我!」
「你們這幫亂民!」
「朝廷大兵一到,看你們還有沒有命!」
被縛官員身後,是衙門裡的衙役、駐地方的錦衣衛及兩三個太監,已被下了傢伙並制服。
奇怪的是,一些平民百姓卻在被綁起的官員們面前磕頭不止:「青天大老爺!救救小民吧!救救小民吧!」
持刀站立的亂民頭頭對百姓們吼著:「起來!起來!這幫狗日的不是菩薩,拜他做什麼!」
但百姓們猶自跪拜不已。
衙門前的街面上,人潮洶湧,那位曾經趕著牛車搭載蕭雲天一家的瞎老漢也在人群中走著喊著:「天塌啦!沒活路啦!快逃命吧!」
衙門裡人頭攢動,一個年輕人興沖沖奔到亂民頭頭面前:「老大!庫房打開了!」
「都有什麼?」
「多了去啦,有糧食,還有金銀財寶。」
跪著的百姓們聞聽起身朝衙門裡擁去,街面上的百姓也參與進來,一時人潮洶湧,吼聲震天。
「老大」問:「有沒有刀槍?」
「有!」
「死罪!這是死罪啊!」縣官喊著。
「老大」上前給了縣官一個嘴巴:「那也是你狗日的先死!」
先衝進衙門的百姓們有的已經奔了出來,個個興高采烈,手上捧著錢幣,多數肩上扛著糧食,還有的掛了一身花花綠綠的衣裳。
旁邊一個持刀亂民焦急地喊道:「老大,再不搶,就沒咱的啦!」
「老大」喝道:「放屁!咱是天兵天將,來為窮苦百姓當家做主!」他忽然揪住一個搶了數匹布的百姓,「站住!」拿過一匹紅布。
那百姓躲閃著:「哎,別拿我的呀!裡頭還有!」
那匹紅布被「老大」抖開,他隨手一撕,扯了一條紅布,順勢繫在腦門上,其他持刀亂民如法炮製。「老大」登上衙門一側的石獅子,舉著手中刀喊道:「百姓們!咱們反啦!」
搶東西的人跟著喊:「反啦!反啦!」照樣進進出出不誤。
「百姓們!不要光拿這些個東西,還要拿起刀槍,保衛咱們的無錫城!這無錫城如今是咱們的啦!」那「老大」引導著眾人,「跟我走!」說著,躍下石獅,大步向前……
一群同樣裝扮的後生們跟在他後面喊著:「反啦!反啦!」
「老大」一時有些不知所往,問身邊一老者:「咱們去哪?」
「朝廷不會饒了咱們,我的意思,去東林書院!」
無錫客棧內,蕭妻斜靠在客印月胸前劇烈地咳嗽著,客印月為她摩挲著後背,兩個孩子拉著母親的手,流著眼淚,「娘,娘」地呼喚著。
蕭雲天手足無措,只是在床前問著:「你怎樣?你怎樣啦?啊?」
蕭妻咳嗽著擺手:「你,不要急,我,不要緊,不要緊……」但猛然一口血噴出來,噴了蕭雲天滿身滿臉。
蕭雲天一下子跪在妻子面前,孩子哭喊著:「娘!娘啊!」客印月趕緊拿出手帕,擦著蕭妻嘴上的血跡。
蕭雲天抓住妻子的手哽咽道:「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呀!」
蕭妻微笑著:「你,你也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為了孩子。」
門「通」地開了,店夥計衝了進來:「我說你們怎麼還不走啊?亂民搶了衙門,就要搶商號店舖,弄不好連人也搶,快走!快走吧!」
蕭雲天噌地站起,一把揪住夥計的脖領子,紅著眼睛吼道:「老子要的郎中呢?」夥計驚恐萬狀。
「沒……沒……郎中。」
「胡說!」
「是是有個郎中,花錢混了個九品頂戴,這會兒,也給綁在衙門裡啦。」
蕭雲天一把搡開夥計,夥計撒腿逃出門去。蕭雲天奔回妻子跟前,單腿跪下,抓住妻子的手。
「你等著,我去給你把郎中請來。」
縣衙大門前就剩下瞎眼老漢仍在喊著:「天塌啦!沒活路啦!快逃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