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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弒君 (3) 文 / 張建偉

    蕭雲天已從轎中「旋」了出來,落在大轎的另一側,拿獲了腿上中箭的朱由檢,後者狼狽不堪,蕭雲天哈哈大笑。

    大轎被燒著了,火光中,楊天石怒喝道:「蕭雲天,你放肆!」

    隔著火光,蕭雲天笑道:「楊天石,認輸吧。」

    「真可惜了你這一身功夫,做這等見不得人之事!」楊天石鄙視地說。

    「你又如何?」蕭雲天一指橫陳四周的錦衣衛將軍屍體,「他們不都是你楊天石的同僚嗎?」

    「叛徒!」

    「談不上。我早已和錦衣衛沒了干係,不過拿人錢財,為人辦事。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你也配稱江湖?!」楊天石輕蔑地笑道,「在江湖上做事,該做不該做,界限分明。」

    「我不要界限,我只要事情能做成。」

    「我要你做不成!」

    「可惜,你只有十柄飛刀,已用完了。手中沒刀,天差地別,你不會不懂吧?」

    「……那你還等什麼?」楊天石深深地瞅著蕭雲天。

    「想跟你玩玩。」

    「除非你放了二殿下。」

    「你不想玩,那就算了。」

    「玩什麼?」

    「從來都是,我的腿快,沒有你的刀快,我不論怎麼練,結果都是一樣,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腿在腳上,刀在手上,一個人的腿再快,也終究沒有刀快。所以,我不再練我的腿功,我學天石兄你,也練了一手飛刀。」

    「你想拿我試試你的刀?」

    「想看看你的腿有多快。」

    「我的腿決不會動一下。」

    「舉起你的手。」

    楊天石高舉雙手。

    隔著火光,蕭雲天審視著楊天石的手,手上確實沒刀。

    「也許,你有第十一把飛刀?」

    「有嗎?」楊天石動著手指。

    「脫衣服!」

    「什麼?」

    「我讓你脫掉衣服!」

    「士可殺不可辱。」

    朱由檢在旁邊喊道:「天石,別管我,你走吧。」

    楊天石不再猶豫,快速脫掉自己的衣服,僅剩一條褲衩。

    楊天石指著自己的褲襠處:「你不會連這裡也不放心吧?」

    蕭雲天喊道:「把手抱在頭上。」

    楊天石抱住了自己的頭:「這是比武嗎?這是屠殺。」

    「我說過,你可以跑。」

    「我也說過,我的腿不會動。」

    「那你就死定了。」

    「來吧。」

    蕭雲天讓朱由檢跪在自己左側,劍指咽喉,右手從懷中抽出了一柄飛刀掂量著。

    「你看不起我,你從來都看不起我,可要我殺死你,我還是有些難過……」

    說話間,他忽然揚手,刀光掠影中,楊天石一動沒動……

    但縛在楊天石後背的刀已飛了出去。

    那把刀插在蕭雲天剛剛揚起的手上。

    蕭雲天驚愕萬狀,手上的飛刀慢慢掉落下來……

    楊天石縱身越過燃燒的轎子,奪過了蕭雲天直指朱由檢的劍。

    「江湖上,若還有一個讓我楊天石看得起的人,那就是你。」

    蕭雲天仍然愣怔著:「你還有刀?」

    楊天石點頭:「江湖上只要有你在,我楊天石決不敢掉以輕心。」

    「你,還看得起我?」

    「刀,我所長。腿,你所長。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你又何必捨長取短?」

    朱由檢忽然重重地哼了一聲。

    楊天石蹲下身子,扶住朱由檢:「二殿下,你怎麼樣?」

    朱由檢恨恨地瞅著蕭雲天:「殺了他!」

    楊天石朝蕭雲天瞅去。

    蕭雲天凜然而對:「天石兄,動手吧。」

    「你要跑,誰也攔不住。」

    「殺了他!」

    楊天石瞅向朱由檢,輕輕搖了搖頭:「他是受人指使。」

    「殺了他!」

    「動手吧!」蕭雲天聽天由命的樣子。

    楊天石跪在了朱由檢面前:「二殿下息怒。數日前此人綁架卑職之子,也是受人指使,卑職之子毫髮無傷。卑職請二殿下高抬貴手,放了他。」

    朱由檢深深地瞅著楊天石:「這是放虎歸山,你懂嗎?」

    「卑職以性命擔保,此人對二殿下不再構成威脅。」

    朱由檢沉吟著。

    楊天石對蕭雲天催促道:「二殿下饒你性命,還不快走!」

    蕭雲天略一愣怔,立刻拱手:「多謝二殿下。」說著,一股風般飛旋而去,但聲音留下了:「天石,後會有期。」

    朱由檢怒道:「你聽到了吧?他還要會你……」

    楊天石苦笑著搖頭,攙扶起朱由檢,朱由檢「哎喲」一聲,箭仍然插在朱由檢大腿上。

    「離京城還遠,卑職不敢為殿下拔箭。」

    朱由檢忍著痛,環顧四周:「轎子毀了,馬也沒了……」

    楊天石一躬身,將朱由檢背在背上。

    「算啦天石,來不及啦。」

    楊天石背著朱由檢飛奔前行……

    奉聖宮殿前廣場,巨大的蠟燭聳立在四周,如同被點燃的天燈,輝映著一輪明月。殿前寬大的甬道兩旁,桌案椅凳已經擺好,是給前來賞月的朝臣們坐的,太監們環侍而立。

    劉公公忽然出現在殿前,四下瞅著。

    錦衣衛右鎮撫司長官齊大人率錦衣衛進入宮院,四下散開,每一個侍立的太監身邊,各有了兩名錦衣衛。劉公公朝齊大人點點頭。

    「齊大人辛苦。」

    「劉公公辛苦。」

    朱常洛靠在龍床玉輦上,被推回寢宮,他滿心歡喜地望著來回踱步的朱由校。

    「你二皇兄也該回來了。」

    「是。」

    「校兒,這件事,你能有如此心胸,朕很是欣慰。」

    朱由校猛然站住了,瞅向朱常洛:「父皇定要把儲君之位傳給二哥?」

    朱常洛一怔:「朕以為你想通了……」

    「兒臣想聽父皇親口說。」

    「你會聽到的。」

    「就在今晚?」

    「今晚是個好日子。」

    朱由校有點癡迷的樣子:「也是十七年前母后被殺死的日子……」

    朱常洛一怔:「校兒……」

    「是魏公公說的,我長大後,魏公公什麼都跟我說了。他說,那天晚上,月亮很好……」

    「可那不是今天……」

    朱由校朝朱常洛微笑著:「是今天,父皇忘了,是十七年前的今天,我娘死了,死得很慘。這也是魏公公說的。可魏公公瞞了兒臣一點,就是殺死我娘的幕後主使是我大皇兄……」

    朱常洛怒道:「胡說!」

    朱由校仍是微笑:「父皇知道兒臣是如何知道的嗎?就因為魏公公說不是大皇兄干的。」

    「骨肉相殘,沒這回事!」

    「可父皇卻鴆殺了皇后娘娘。」

    「朕沒錯……」

    「父皇知道自己錯了。可沒人敢指出父皇的錯處。就連對父皇最忠心耿耿的楊漣楊大人也不敢。父皇若是沒錯,有人卻說父皇錯了,那人猶可活著,因為父皇可顯示自己的寬宏大量;父皇若是錯了,有人指出父皇之錯,那人便死定了,因為父皇的面子被撕破了。」

    朱常洛有點愣怔:「校兒,你今天是怎麼啦?」

    朱由校不回答朱常洛,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所以只有皇帝才不會犯錯,永遠不會。別的人,若想要自己不犯錯,那也只有當皇帝……」

    朱常洛終於喝道:「校兒,你瘋了嗎!」

    「父皇原本是要兒臣當皇帝的,父皇從小就把兒臣當做皇儲養育著,父皇原是最喜歡兒臣的……」

    「朕直到今日,最喜歡的,還是你……」

    「不是!」朱由校忽然吼起來,「父皇不是!父皇騙了兒臣!」

    「校兒,你聽朕跟你說……」

    「兒臣不聽!兒臣永遠不要再聽!父皇從沒喜歡過兒臣!父皇是因為喜歡兒臣的娘,才裝出喜歡兒臣的樣子!」

    朱常洛怒道:「校兒,你這才是胡說!」

    朱由校彷彿真的精神失常,又哧哧地笑了,他搖著一根手指頭:「兒臣沒胡說,兒臣是看出來的,兒臣的親娘剛死,父皇就把奉聖夫人接進宮中,聖諭煌煌,奉聖夫人是兒臣的乳娘。」他忽然吼道,「可兒臣沒吃過她一口奶水!」

    朱常洛怒道:「校兒,你到底想說什麼?」

    朱由校淚如雨下:「兒臣後來知道奉聖夫人像我的親娘,跟她好親,可父皇從來不許兒臣親近奉聖夫人,甚至從來不許她抱抱兒臣……」

    朱常洛真的怔住了:「校兒,父皇知道你想你親娘……」

    朱由校仍是眼淚嘩嘩地:「還有父皇,父皇也從來沒有抱過兒臣,可兒臣好想讓父皇抱抱,讓奉聖夫人抱抱……」

    「校兒,朕沒想到,朕沒想到……」

    「其實,兒臣從來不想當什麼皇帝,兒臣就想讓父皇擁抱一下,兒臣所想,人倫之常,可兒臣從小什麼都能得到,就是得不到這個……」

    朱常洛蹭到輦邊,朝朱由校張開雙臂:「校兒,是父皇疏忽,父皇疏忽了……」

    朱由校貼近朱常洛,將朱常洛的頭擁在懷中,眼中流著淚:「父皇,父皇,兒臣不要當皇帝,兒臣從來都聽父皇的話……」

    朱常洛顯然也很激動:「父皇知道,父皇知道……」

    「父皇要兒臣當皇帝的時候,兒臣很是歡喜;父皇忽然變了卦,不要兒臣當皇帝了,兒臣就不再歡喜了……」

    感覺到朱常洛一怔,朱由校將朱常洛的頭緊緊地貼在胸前,悶住了朱常洛的鼻子和嘴……朱常洛試圖掙脫,但沒有辦到。

    朱由校淚如雨下:「父皇應該體諒兒臣,十七年來,父皇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未來的皇位是兒臣的,兒臣不再想別的,就想等父皇死了,兒臣當上皇帝……」

    朱常洛全身都掙扎起來,但朱由校仍是緊緊悶著朱常洛的臉。

    「如今,父皇要把皇位傳給兒臣的兄長,兒臣如何能答應?兒臣不想這麼做,可兒臣又實在想當這個皇帝。父皇,你說兒臣該怎麼做?你告訴兒臣,你告訴兒臣啊……」

    客印月忽然出現在寢宮門口,她驚恐的「啊」字剛要出口,一隻手猛然摀住了她的嘴——那是劉公公的手。

    「噓……夫人。」

    朱常洛不再掙扎,全身鬆弛下來。

    朱由校鬆開手,朱常洛的屍體倒在床輦上。

    朱由校怔怔地瞅著父親的屍體:「誰在那兒?」

    「是奴才。」劉公公應道。

    朱由校沒回頭,「還有誰?」

    「是……」

    朱由校猛然轉身,朝門口走過去,劉公公有點慌亂,鬆開了摀住客印月的手。

    朱由校一巴掌打在劉公公臉上:「狗奴才!你敢冒犯奉聖夫人!」

    劉公公撲通跪下了:「奴才不敢。」

    客印月驚魂未定,轉身就跑。

    朱由校一把拉住客印月,親切地問:「夫人要去哪裡?」

    客印月驚恐地說:「不,不,我什麼都沒看到!」

    朱由校的食指豎在唇邊:「噓……」他猛然踹了劉公公一腳,「你知道該怎麼辦。」

    朱由校擁著客印月朝前走去,「夫人,請夫人跟由校來。」

    客印月忽然掙脫朱由校的手,狂奔而去。

    劉公公爬起來叩首:「奴才知道,奴才知道……」

    朱由校趨步朝客印月奔去……

    楊天石背著朱由檢在驛道上奔跑著……

    忽然,雲霧翻騰,遮天蔽月。朱由檢仰面望天。

    「奇怪。」

    「總不會是個『八月十五雲遮月』吧?」楊天石氣喘吁吁。

    「天意難違。」

    忽然,楊天石猛地站住,側耳傾聽,是馬蹄聲。

    楊天石將朱由檢放下,在驛道中央張開雙臂,忽隱忽現中,三匹馬奔馳而來,為首的正是錢寧。

    楊天石喊著:「停!停!」

    錢寧勒住韁繩,馬蹄騰空,在楊天石面前硬生生停住。

    「是天石嗎?」

    楊天石一怔。

    錢寧翻身下馬,楊天石驚訝道:「錢寧,你怎麼知道……」

    錢寧瞅楊天石一眼,趨步至朱由檢面前,立刻跪下:「罪臣錢寧叩見二殿下。」

    朱由檢先是一怔,然後深深地瞅著錢寧:「有罪的不是你。」

    「卑職代逆父請罪。」

    朱由檢指了指三匹馬:「你來的是時候。」

    楊天石、錢寧攙扶起朱由檢,將其扶上馬鞍。

    朱由檢命令道:「快走!」二人翻身上馬。

    三匹馬向著京城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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