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冥冥中自有天意 (3) 文 / 張建偉
說著,教官以手勢助言,繼續言道:「廷杖之地在午門外。司禮監首領公公位居午門廣場之西,我錦衣衛指揮使大人位居午門廣場之東,錦衣衛校尉百人,手執廷杖,在此列隊。我錦衣衛執杖校尉對此極感榮耀。天顏震怒時,我錦衣衛乃代天執刑。」
教官瞅著板凳上的草人,「施杖就是打板子,這有什麼可教練的呢?因為被施杖官員的生死存活,全在我等的刑杖之下。誰來決定受刑者的生死存活呢?自然是陛下。然陛下只是要我錦衣衛將觸犯天顏的朝官『拖出去打』,並未明言打死還是打活。陛下不想將他打死,咱們卻給打死了,是咱們自己找死。陛下想將其打死,咱們卻沒給打死,咱們同樣也是找死。所以要『體察朕意』。誰來體察呢?一個是負責監督刑杖的司禮監公公,一個就是負責下令刑杖的錦衣衛指揮使大人。在執刑現場,只有司禮監公公和指揮使大人掌握著受刑人的生死權。打死還是留活,重創還是輕責,致殘還是毫髮無損,都在大人們的喝令之下。」
教官示意,一執杖錦衣衛將草人屁股處的衣服扒開,將一瓦罐放入。
教官喝道:「打!」
執杖者舉杖打下,撩開草人衣裳,瓦罐裂開了。
「這就是一般的刑杖。聽到『打』字,你當然要打,但要打得不輕不重,力度適中,此所謂『略施薄懲』是也。」教官教導著。
執杖者扔掉破裂的瓦罐,將一新瓦罐放入。
教官又喝道:「給我著實打。」
執杖者再打,撩開草人衣裳,瓦罐破碎了。
「記住,『打』字之前,有『著實』二字,那便要狠打,所謂『皮開肉綻』。」
執杖者扔掉碎瓦罐,重新放置了新罐,這一次,在瓦罐上墊了一張紙。
教官喝道:「給我用心打!」
執杖者落杖後,撩開草人衣裳,瓦罐沒破,連那張紙也沒破。
教官指點道,「『打』字之前若有『用心』二字,那就是要你小心,這個『老虎屁股摸不得』,絕不要真打。」
眾新丁恍然大悟,紛紛點頭。被架持在一旁的李進忠,也露出感興趣的樣子。
「這還遠遠不夠。有時候大人們口不應心,喝令一個樣兒,可他實際要你做的是另一個樣兒,這就要注意看大人的動作。此時雖有口頭命令,但大人的動作才是實際命令。」
教官又喝道:「打!」但揚起了手臂。
瓦罐沒有破裂。
「此時喊的是『打』,但大人的手勢卻是『杖下留人』。」
教官又一次喝道:「打!」同時自己足尖靠攏。
瓦罐「轟」然一聲破碎了。
「此時喊的也是『打』,大人腳下的姿勢卻是『杖死拉倒』。」
教官喝:「打!」腳下呈八字。
瓦罐裂開。
「這同樣是『打』,大人腳呈八字,要你『略施薄懲』而已。」
教官喝:「打!」同時拍案。
瓦罐「轟」然破碎,連帶紙屑紛飛。
「這也是『打』,卻是要你一杖斃命!」
新丁們驚愕得瞪大眼睛。教官得意洋洋。
「這都是我錦衣衛刑杖的學問!」他忽然繃臉,「這,不練行嗎?」
新丁們齊呼:「不練不行!我等願練!」
教官點點頭,走到布衣面前,親切地說:「你是新丁隊長,帶著他們,好好練吧。」
布衣恭敬地說:「遵命。」
領頭的新丁上前:「瓦罐沒了。」
教官瞅瞅不遠處的李進忠:「用活人比用死物更好?」
布衣一笑:「是!」
領頭新丁一聲斷喝:「把歹徒帶上來!」
兩個新丁架持著李進忠走向刑凳,李進忠狂呼:「大人!小的沒罪!小的沒罪啊!」但新丁們不由分說,已將李進忠按倒在刑凳上,七手八腳將李進忠的褲子扒到腿部,露出屁股。李進忠聲嘶力竭地喊著。
教官對布衣輕聲道:「可別打死了。不然我跟你爹沒法交代。」
布衣點點頭:「請教官大人放心。」
教官一笑,朝北鎮撫司走去。四個執杖錦衣衛將刑杖交到新丁們手中,也隨教官走了。布衣面向新丁們:「每人執杖,聽我號令。」
「是!」
新丁每人拿過一根刑杖,排成一列。
布衣喝道:「給我打!」
執杖的新丁們挨個上前,每人一杖,打在李進忠的屁股上,「啪啪」作響。
「給我用心打!」
新丁們繼續向前,每人一杖,李進忠的屁股「啪啪」作響。
「給我著實打!」
新丁們循環往復,只聽「啪啪、啪啪」,李進忠已是皮開肉綻,死去活來,只見進氣兒不見出氣兒。
「奶奶的,要死。我來!」說著,布衣脫掉了上衣,光著膀子,接過一柄刑杖。
李進忠淚眼模糊,他瞥見了布衣右肩膀上一塊月牙形的胎記,「你,你,你竟是我兒子……」
布衣走到李進忠腦袋一側,俯身問:「你說什麼?」
李進忠有氣無力地說:「你是我兒子……」
布衣環顧眾新丁:「都聽到了!這狗日的罵我!說我是他兒子。」
眾新丁喊道:「打死他!」
布衣舉起刑杖,狠狠地打向李進忠已然皮開肉綻的屁股,喊道:「你嘴硬!」
李進忠聲嘶力竭地喊:「兒子啊!」
布衣再次打下:「你嘴硬!」
李進忠仍是不住聲地喊「兒子啊!」昏死過去。
布衣待要再舉杖,一聲斷喝:「住手!」只見楊天石已從指揮使衙署一側奔了過來。
眾新丁跪下,齊聲說:「給大人請安!」
布衣迎了上去:「爹,教官指令,我們正在練習廷杖技法。」
楊天石怒道:「誰讓你們用活人練!」
布衣嬉笑道:「是個歹徒,也該打。」
楊天石推開布衣,走到刑凳前,先瞅瞅已皮開肉綻的李進忠的屁股,再將已耷拉到刑凳一側的李進忠的腦袋托起來,他愣住了。
錢寧也出現在北鎮撫司門口。
楊天石喝道:「快傳郎中!」
布衣上前:「爹,如此歹徒,打死算啦……」
楊天石一個耳光狠狠打去。
眾新丁都怔住了。布衣捂著臉喊道:「爹!你打我?」
楊天石喝道:「快傳郎中!」
錢寧也在門口扭頭喊著:「郎中!」
幾個軍中醫生跑了出來。
楊天石指著李進忠:「快快施救,無論如何要救活他!」
「是!大人。」醫生們抬起李進忠,奔向北鎮撫司大門。
門口,錢寧瞅一眼昏死過去的李進忠,走向楊天石。
楊天石渾身顫抖,忽然喝道:「將楊布衣給我拿下!」
布衣捂著臉:「爹!我有什麼錯?」
楊天石不由分說:「拿下!」
幾個新丁「是」著,上前扭住布衣。
楊天石喝道:「刑杖伺候!」
布衣喊著:「爹!兒子沒錯!兒子幹的是公務!兒子沒錯!你不能打我!」
楊天石喝道:「給我狠狠地打!」
新丁無一人上前。
楊天石怒道:「你們,竟敢不聽命嗎?」
所有新丁都跪下了:「大人!」
楊天石一把奪過身邊刑杖,大步走到刑凳前。
布衣喊著:「你打吧!爹!你打死兒子算啦!你打吧!」
楊天石渾身哆嗦,舉著廷杖的手也哆嗦,始終打不下去。
布衣卻還是喊著:「你打吧!爹!你打死兒子算啦!你打吧!」
楊天石高舉的板子狠狠落下,半空中,錢寧一把抓住了楊天石的手腕,板子停在了布衣的屁股上。
楊天石怒道:「你給我躲開!」
「楊大人,刑杖訓練以罪犯為受刑人,也並非沒有先例。」
「那……那人已不是罪犯!」
「楊大人如何知道?」
楊天石一愣,他無論如何,不能在此說出李進忠身份。
「楊大人秉法斷事,下官感佩。不過,楊公子抓住的這個歹徒,下官卻是認得的。此人出獄不久,便又犯在我錦衣衛手上,終是不思悔改之徒。供我錦衣衛新丁做個訓練實物,也未嘗不可。楊大人何至於如此震怒?」
楊天石語塞。
錢寧面對新丁們:「楊大人重責楊公子,是要你們記住,身為錦衣衛,不可罔顧律條,一切要有規矩。都清楚了吧?」
眾新丁皆答:「是!」
錢寧走到刑凳前,將布衣扶了下來:「此事下官做主了。今日都累了,回去歇著吧。」
眾新丁們蔫頭耷腦朝外走去。
布衣還要說什麼,錢寧沉聲道:「還不快走!」
布衣只好跟著眾新丁們一起往外走。
忽聽楊天石一聲斷喝:「站住!」
大家都站住了,回頭望著他。
「刑者重傷,今日由楊布衣看護,明日與金榜二人繼續充任雜役,不得有誤!」
「憑什麼?!爹!你憑什麼這樣對我!」布衣喊道。
「軍令昭昭,不容置疑!」楊天石顯然無可商量。
北鎮撫司軍醫室內,大夫正在給李進忠施藥包紮。
李進忠仍在昏迷中。
掛著醫處招牌的走廊牆壁前,布衣、金榜蔫頭耷腦,蹲在地上,百無聊賴地劃著地面。
白虎堂內,錢寧還是坐在白虎椅上,楊天石煩躁地來回踱步。
「我說你傻啦?」錢寧數落著楊天石,「這個禍害,方才讓布衣一板子打死他,一了百了,豈不更好?」
「胡說!他是布衣的親爹!」楊天石怒道。
「親爹又如何,他可盡過一日當爹的責任?」
「那兒子也不能打爹!」
「你想怎麼著,讓布衣認了他?」
楊天石愣怔無語。
「是你把布衣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讓布衣回到那狗日的狼窩裡做兒子?」
「親爹就是親爹……」楊天石嘴上說著,心裡其實沒主意。
「還有親娘呢,有朝一日,他一家三口閤家團聚,過他奶奶的好日子去了。那你算什麼!算他娘的人家的看門狗啊!」
「君臣父子,人倫之首……」
「哪個父?哪個子?你說!」
「那要由布衣決定……」楊天石喃喃地說。
「放屁!該你定的事情,你從來不定。不該你定的事情,你做什麼狗屁決定!」
「總要有個決斷……」
「老子的決斷是,讓此事自生自滅,今夜把傷給他治了,讓他滾蛋!」
「印月說……」
「她說什麼?」
「『男人女人在一起,結局不一定完美,內疚卻是一生的包袱。』」
「放屁!全是放屁!你有什麼內疚的?老子就煩你這種假惺惺!」
「若是不必救他,我跟印月又何苦離別十六年。」
「這事怨我。我沒想到皇上會真把她當成鄭貴妃的替身。」
「其實與你無關。」楊天石苦笑道,「當年若不是為了救李進忠,我拼了性命,也要救出印月,說不準現在同她隱居山林……」
「你真這麼愛她?」
楊天石點頭:「還有布衣……」
錢寧無話可說。楊天石瞅著錢寧:「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當年,你一定要逼印月去當三殿下的奶娘嗎?」
「當年我是為了我爹。我爹雖失聖寵,並無性命之憂。若是知道你這番意思……」他略事沉吟,斷然道,「我會幫你!」
楊天石大步上前,抓住錢寧肩膀,有些激動:「我知道了。」
「我也有句話要問你,從小起,你便要當錦衣衛,滿腹經綸,卻不走科舉之路。你當真會為一個女人,將拚命掙來的前途棄如敝屣?」
楊天石認真想了想:「以後會不會後悔不知道,但當下確實想這樣做。」
錢寧點點頭,大步朝外走去:「那狗日的,當初就不該救他,一刀砍死,何必今日!」
楊天石喊道:「喂,你還沒幫我拿個主意呢。」
錢寧擺著手:「沒你的事兒啦!這事交給我啦!」
錢寧來到醫室門外走廊,布衣、金榜站起來,恭敬地叫道:「錢伯伯……」
錢寧走到他們面前,點點頭,醫室的門開了,軍醫們走了出來。
「錢大人,人醒過來了,沒事了。」
「各位辛苦,都回去吧。」
「還是要有人看護為好。」
「這裡有我。」
「卑職告退。」醫生們走了。錢寧對布衣一聳肩膀。
「沒事了,你們也回家去吧。」
「可我爹讓我……」
「你爹那裡我都說好了。這個案子轉到我的北鎮撫司,他人不得插手。你們走吧。」
布衣、金榜向錢寧躬身施禮:「謝大人。」一起走了。
醫室內,燈光映著錢寧的影子籠罩在李進忠身上,趴在病床上的李進忠側首望去,面現驚恐,他竭力要掙扎著起來:「大大……大人……」
錢寧微笑著走過來,「別動別動,你還動不得……」順勢坐到了床沿上。
李進忠驚魂甫定……「全是小的錯,全是小的錯……」
錢寧側臉瞅著李進忠,「原來你還認得我。」
「是是,小的有罪。」
「當年之罪,你蹲了十六年大牢。可你今日何罪之有啊?」
「是,小的有罪,有罪……」
「我問你今日何罪之有?」
李進忠轉著眼珠,「小的得罪了錦衣衛的大人,就是有罪。」
錢寧點點頭,「算你明白。」忽然喝道,「來人!」
李進忠渾身一顫,三個錦衣衛進入室內,「大人。」
錢寧站了起來,「此人做客我錦衣衛,現在要走了,給我送客。」
「遵命!」
兩個錦衣衛架起李進忠。李進忠滿臉疑惑,「大……大……人……」
錢寧微笑著,「去吧,你身上有傷,讓他們送送你……」兩個錦衣衛將李進忠架持出門。
錢寧沉聲道:「送遠點,不要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