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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冥冥中自有天意 (2) 文 / 張建偉

    楊天石上前欲扶起布衣,布衣卻甩開了楊天石的手。

    眾新丁更加驚愕。

    布衣瞪著眼睛:「你,你糟蹋人!你不是我爹!」他指干雜役的事。

    楊天石有些尷尬。

    眾新丁嚇壞了,一下子都跪在地上:「大……大人,我等不不不知道,我們,我們是鬧著玩的……」

    挑頭的新丁跑到布衣面前,掏出手帕,又是揩泥又是拍土。其他新丁也站起來,跑到金榜面前,為他掃塵撣土……

    錢寧走到布衣面前:「布衣,你爹用心良苦……」

    布衣「哼」了一聲,朝外便走,金榜跟上。

    楊天石喝道:「給我站住!」

    但布衣、金榜頭也沒回。

    錢寧望望眾新丁:「你們也都散了吧。」

    眾新丁蜂擁而去。

    楊天石怔怔地拾起打爛的掃帚:「你聽到了吧,他說我不是他爹。」

    錢寧笑道:「你本來就不是。布衣一時想不通,你又何必在意。」

    「我得到一個遲到的消息,他親爹已經出獄了。」

    「什麼!那個狗日的?」

    匠戶街,朱由校製作的半成品床輦擺放在木匠坊內,面目與此前大不一樣了,床脊上龍飛鳳舞,李進忠正在精心雕刻打磨。

    不少木工圍著觀看著,讚歎不已。

    掌櫃的走了過來:「去去去,都給我幹活去!」

    儀衛十司院中,新丁們跟在布衣、金榜身後,他倆邊走邊脫身上的雜役裝,狠狠往後一摔。

    剛才招惹他們的那名新丁在後面接著:「哎,楊公子,日後這雜活,咱兄弟們包了。」

    另一個也巴結地說:「就是。髒活累活,包給我們。」

    大門一側的老雜役微微抬眼,目光犀利,正是無影腿蕭雲天。他目送著布衣等衝出了錦衣衛衙署的大門。

    匠戶街上,劉公公大搖大擺來到木匠坊外間的櫃檯。掌櫃的趕緊迎上來。

    「哎喲您哪,劉公公,請進,快請進。上茶!」

    「怎麼樣啦?」劉公公理也不理,搖著扇子朝裡走。

    「嗨,這宮裡頭的活兒您老人家能賞賜給小店,我哪裡敢掉以輕心嘛。」

    「你知道就好。」

    掌櫃的趨步上前挑開簾子,劉公公進入裡面的木匠作坊。

    「劉公公,這裡頭太亂,您老小心……」說著,掌櫃的朝木匠們喊道,「都別幹了!都給我停!」

    木工們停下手裡的活計,朝這邊瞅。但李進忠沒停。

    劉公公徑直走到床輦前,瞇縫著眼睛瞅著床脊上的龍和鳳。

    兩個小夥計抬著椅子跑過來,放到劉公公身後。

    「劉公公,您老請坐,請坐。」

    劉公公仍是瞅著床輦和李進忠的雕飾動作,但坐下了。

    小夥計立刻將茶壺、茶碗擺上,掌櫃的親自斟茶。

    「劉公公,您老喝茶,慢慢瞧。要說他這手絕活,那還真是百年不遇,要不,小的也不敢接您老的賞錢不是?您瞧這龍鳳呈祥,那真是龍在天上飛,鳳在雲裡游……」

    劉公公一舉手,攔住了掌櫃的話頭。

    「哪學的手藝?」他瞅著李進忠,問道。

    李進忠放下了手中的家什,低眉順眼。

    「稟公公,三世家傳。」

    「怪不得。好好做,這件做好嘍,往後還有的做。」

    「是。」

    「公公喲!」掌櫃的接著諂媚道,「您老真是小的們的衣食父母,喝茶您哪。」

    「幾時交活呀?」劉公公站了起來。

    「就快了!您瞧,這要在別的鋪子,您今兒個就能取活。可在小的這裡,這劉公公賞的活兒,咱得精工細作不是?」

    劉公公揮揮手,走了……

    街角處,劉公公正要上轎,李進忠趕著近前。

    「劉公公!」

    「哦,你呀。」

    「請公公稍停片刻,小的有事討教。」

    「快點,我急著呢。」劉公公有些不耐煩。

    「請公公幫小的個忙,小的願意到宮裡頭做活。」

    劉公公愣怔一下,瞅著李進忠:「你知道宮裡頭是個什麼地方?」

    「請公公指教。」

    「宮裡頭九行八作,倒是有你做的活兒,別說,還就缺你這個手藝。」

    「請公公不吝引進,小的不會忘了公公大德。」李進忠喜上眉梢。

    「行啊。」話音未落,劉公公一把抓住李進忠的褲襠。

    李進忠「哎喲」一聲:「公公,您……您這是……」

    劉公公獰笑著:「可你還有這玩意兒,要進宮,你找死啊!」

    說著,劉公公一鬆手,哈哈笑著上了轎子。

    李進忠雙手捂著下身,齜牙咧嘴,瞅著轎子走遠了。

    回到木匠坊,李進忠彷彿換了個人。

    掌櫃的追著問:「哎,李進忠,你哪去了,你手上這活兒,那是不能停的……」

    李進忠理也不理,逕直走到床輦前。掌櫃的跟過來。

    「我說李進忠,你把這活兒做好了,你在這鋪子裡頭可就呆住了……」

    李進忠操起一把斧子,朝床脊上的龍鳳雕飾狠狠砍去……

    「哎!你瘋啦!」掌櫃的大驚,上前就攔。木工們也驚愕地圍攏過來。

    李進忠一把搡開掌櫃的,繼續掄著斧子,龍飛鳳舞成了木屑紛飛。

    「給我攔住他!」掌櫃的大喊。

    木工們躲著斧子,一個木工上前猛然抱住李進忠的腰,另一個抓住了李進忠的胳膊。

    李進忠渾身使勁一掙:「啊!」他的力道將兩個木工甩出去老遠,又將斧子狠狠摔在地上,「老子不幹了!」掉頭就走。

    掌櫃趕緊追上去:「哎!哎!你他媽的給我回來!」

    街邊酒館,四張八仙桌子拼在一起,布衣、金榜和其他新丁們圍攏在桌前,喝得東倒西歪,嘴裡吆五喝六地猜著拳。掌櫃的和夥計們怔怔地瞅著,誰也不敢招惹這幫錦衣衛的小爺們。

    布衣搖晃著手中的酒碗:「跟你們說,我爹讓我干雜役,那是給你們這些狗日的看的。你們以為,我爹會讓我幹一輩子雜役啊?」

    「那是,那是,」剛才惹出禍來的那個新丁,一個勁地巴結,「楊指揮使望子成龍,那是成心歷練咱不是?做了半天的雜役,這歷練就算是成了。日後楊公子和金榜兄還是咱們的頭。來,為楊公子和金榜兄乾杯!」

    「乾杯!乾杯!」眾新丁酒碗亂碰,酒花四濺。

    遠遠的一個角落裡,破帽遮顏的蕭雲天靜靜地喝著酒。布衣一口酒下肚,紅著眼睛說道:「日後,你們都得聽我的!誰要是不聽,老子給他好看!」

    「那是那是,誰敢不聽楊公子的話,莫說別人,老子頭一個就辦他!」

    「他是我好兄弟。」布衣一指金榜,「日後誰敢欺負他,就是欺負我!」

    「是是是,楊公子與金榜兄沒得說,咱們跟二位也是那個,啊,那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來來來,乾杯!」

    新丁們又是一陣胡喝亂嚷,酒碗撞得叮噹響。

    門「通」地開了,蕭雲天銳利的目光一瞥,眾新丁都朝門口望去。

    李進忠大步而入,坐到一張沒人的桌子前:「小二,上酒!」

    店夥計應承著:「哎,來啦您哪。」端酒給李進忠斟上。

    那邊,布衣用手指「鉤」著眾新丁湊到他的跟前,小聲道:「喂,剛來的是個賊漢子,專偷良家婦女。」

    「喲!這老小子還真他媽有一手。」

    「他跟我有仇。」

    「他偷了你娘?」話剛出口,說走了嘴的新丁立馬打著自己的嘴巴,「嘿!瞧我這張臭嘴!」但布衣並未計較。

    「他偷的是客員外家的閨女,客員外痛心疾首。」

    「你看到了?」金榜疑惑地問道。

    「不光是我,金枝妹子也看到了。」

    「揍這狗日的!」說著,一新丁端著一碗酒,站了起來,晃晃悠悠朝李進忠走過去。蕭雲天觀察著,布衣等笑嘻嘻地瞅著。

    新丁搖晃到李進忠身後,忽然碰到李進忠肩膀,酒撒在李進忠頭上,李進忠猛然回頭。

    「哎,你幹嗎碰我的酒?」新丁反訛道。

    李進忠原是怒容滿面,但看到新丁的錦衣衛裝束,收斂住自己,站了起來:「請見諒。」他拿起自己的酒壺,給新丁的碗裡倒上酒,「我賠你的酒就是。」

    新丁喝了一口,「噗」地噴到李進忠的臉上:「媽的,你這是什麼!毒酒啊!」

    李進忠就要爆發,仍是強忍著火,把臉一抹,對櫃檯處喊道:「小二,拿最好的酒來!」

    新丁此刻一頭栽到李進忠胸前:「哎喲!老子中毒啦!」

    李進忠一把托住新丁的頭:「哎,哎……」

    新丁腳上、頭上一起使勁:「哎喲……」李進忠撐不住,上身傾倒在酒桌上。新丁朝上一躥,兩個人的重量加在一起,「卡嚓」一聲,桌子塌了。

    新丁兀自「哎喲」著,布衣等圍了過來,新丁就勢朝旁邊一滾,布衣一把揪起李進忠。

    李進忠吃驚地說:「是……是你?」

    布衣冷笑著:「那日我說我爹是錦衣衛,你沒想到老子也是錦衣衛吧?」

    李進忠真的怕了:「大……大人,小的沒做錯事……」

    布衣不依不饒:「今日你又勾引了誰家姑娘,還不招供嗎?」

    「沒……沒有的事兒……」

    布衣將李進忠使勁一搡,李進忠再次摔倒在地。

    布衣一聲斷喝:「刑杖伺候!」

    方才滾在一旁的新丁操起一根桌腿,噌地躥起來,「遵命!」朝李進忠腿上狠狠打去。

    李進忠一聲慘叫,翻轉了身子。

    角落裡的蕭雲天微微一動,還是忍住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管此「閒事」。

    又有三個新丁上前,操起桌腿,暴打李進忠,李進忠慘呼不已。

    金榜湊到布衣身邊,小聲道:「布衣哥,這……這不好吧?」

    「錦衣衛除暴安良,沒什麼不好,給我狠狠地打!」布衣興致不減。

    李進忠被打得昏了過去。

    眾新丁都瞅著布衣。

    掌櫃的奔了過來,膽戰心驚:「大……大人,小店若是死了人,小的一家老小就活不成了!」

    布衣威嚴地一舉手:「沒你的事!此人市井無賴,為禍良民,劣跡昭彰,帶回錦衣衛衙署,細細拷問!」

    新丁一聲「遵命」,隨手抱起櫃上一罈子酒,朝李進忠頭上澆去,李進忠醒了過來。

    新丁將酒罈子往地上一摔,另外兩個新丁架起了李進忠。

    李進忠有氣無力地說:「大……大人,小的沒……沒……」

    布衣一聲斷喝:「帶走!」

    錦衣衛衙署南北鎮撫司院落中,新丁執事教官在院落裡恨恨地踱著步,不時仰望一下太陽。

    日影已西斜,院落正中擺好的一條寬面板凳也拉出了斜長的影子,板凳上有一個裹著衣服的草人,是趴著的姿勢。板凳旁有一排瓦罐,還有一摞紙,四個錦衣衛手執刑杖,站立在刑凳兩側。

    布衣等新丁終於出現在鎮撫司門口。

    執事教官一聲斷喝:「跪下!」

    所有新丁皆跪,被架持的李進忠也被按著跪下了。

    執事教官上前,手指眾新丁:「你們這幫狗日的,一身酒氣,竟讓老子等你們!說!幹什麼去了?」

    領頭的那個新丁站了起來,嬉皮笑臉地說:「我說教官,我等尊你一聲教官,是看得起你,你可不要……」

    「你他媽的說什麼?給我跪下!」教官大怒。

    領頭的新丁根本不怕:「教官大人,你不認得我等是吧。容屬下為你引見引見。」他隨手拉起一個新丁,「這位,是吏部侍郎的王公子。」

    侍郎的公子仰起脖子。

    領頭新丁又拉起一個:「這位,是刑部尚書的沈公子。」

    尚書公子也一仰脖子。

    領頭新丁又要拉起一個:「這位……」

    執事教官大喝:「住口!給我聽好嘍,你們的爹是你們的爹,你們是你們,既是把你們交到老子手裡,就得聽老子的!」

    「是是是,縣官不如現管,我等的爹全都管不著大人。」他一指布衣,「可這位的爹可管得著你。」

    執事教官一怔。

    他在教官耳邊耳語幾句。

    教官張大了嘴巴,隨後走到跪著的布衣面前,仔細瞅著,伸手欲扶又止,他手指哆嗦著,指向眾新丁,「好,好好好,你們都有靠山,你們全他媽有個好爹!可你們為何來做錦衣衛?在家享福算啦!奶奶的,老子這活兒沒法干了!」說完一跺腳,轉身就走。

    「大人請留步!」布衣站起來。

    教官站住了,但沒轉身。布衣趨步至教官面前,整衣而跪。

    「大人,錦衣衛新丁今日誤了教官安排的刑杖訓練,請教官大人治罪!」說著,一招手。剛才站起的那四個新丁也跪下了,齊呼:「請教官大人治罪。」

    教官臉色慢慢緩了下來。

    「方纔,卑職等並非有意遲誤。」布衣接著道,「街面上,忽遇一為禍鄉里的歹徒,卑職等奮勇將其擒獲,請大人處置。」

    教官這才注意到被挾持的李進忠。

    他於是順著話題下了台階:「原來是這樣。」他扶起布衣,「楊公子請起。都起來吧。」

    「謝教官大人!」眾新丁把李進忠也架了起來。

    「大人!小的不是歹徒!」李進忠喊道。

    「住口!」教官喝道。他走到刑凳前,面向眾新丁,「陛下朝會之前,錦衣衛指揮使一人,千戶二人,百戶十人,旗校五百人,於奉天門下擺列侍衛,上朝百官或有違朝儀,錦衣衛無論其官有多大,位有多高,一律糾察。人人都以為錦衣衛的職能就是侍衛宮禁、緝捕審訊罪犯,其實遠不止於此。錦衣衛的首要刑事職能,是對忤逆陛下的朝臣實施廷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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