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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接班人問題 (4) 文 / 張建偉

    「楊大人,該洋人乃傳教士,於我天朝懷柔遠人之事,不甚知情。只是我天朝若要引進這西洋火炮,他可充任中間之人。」

    「一邊傳教,一邊做買賣,你們的天主允許這樣做嗎?」楊漣語帶嘲諷,不待洋人回答,又向身邊的皇嫡子朱由檢詢問道,「二殿下,你看呢?」

    「此事原是楊師傅即可定奪。」朱由檢沉吟著,「不過關涉夷務,還是先請旨為上。」

    「那就請旨。」楊漣說著,轉身就走。

    「楊大人!」熊廷弼喊道,「這炮到底要是不要?」楊漣站住,又走了回來,卻不理熊廷弼,他走到西洋人面前問:「這一門炮如何到了京師?」

    「這,這……」西洋人又用眼神向徐光啟求援。

    徐光啟卻是實話實說:「幾番軍火買賣,弄不到朝廷批文,俱以私人名義,結果都讓駐守江南的錦衣衛給扣留了。這一門炮是我偷運進京,就為給楊大人鑒賞。」

    楊漣點點頭,忽然深深地瞅著西洋人的紅鬍子,瞅得西洋人不自在起來。

    「請問這位洋先生,你西洋男人的鬍子都是紅的嗎?」

    「不是不是……」西洋人連連否認。

    楊漣卻一指那門炮:「此炮就叫紅夷大炮。」

    炮聲又響,卻是「禮炮」,連發九響。京師首善書院的會講堂內,書案上供奉著孔子排位,香煙繚繞。楊漣和皇嫡子朱由檢,皆布衣方巾,一派儒家風範,率領著眾人向孔子排位三拜九叩。炮聲停息,叩拜完畢,眾人起身。

    「京師乃首善之區。」楊漣轉身,面對眾儒,肅然道,「故我江南東林書院在京師之分院名為首善書院,凡我書院諸賢,俱尊我東林學派之創始人、國學泰斗顧憲成先生為領袖。楊漣以內閣大學士,忝為首善書院掌門,亦將遵我東林之學規,發揚我東林之真精神。然我東林之真精神究竟何也?」楊漣停頓一下,眾人洗耳恭聽。

    「這真精神,顧憲成先生已為我首善書院送來了,請看。」楊漣仰首而視,只見香案上空兩側,絹帛如瀑布般瀉下,正是: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碩大的字體,莊重的隸書,頂天立地。眾人一片讚歎聲。

    「我東林學人,多為在朝官員,然官不拘大小,位不在高下,一入東林,俱為士子,布衣方巾,倫理天下。我等身上之服,『布衣』二字,乃太祖洪武皇帝所命名,穿之在身,要我大明士人不忘百姓疾苦;我等頭上所戴,『方巾』二字,亦乃太祖洪武皇帝所親手裁定,國初服此,取四方平定之意,今日服此,更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東林學人自是責無旁貸。所有這些……」楊漣指向對聯,「無不被我東林先生所言及。故今日會講之題,便是東林先生所書此聯。諸位請坐。」

    楊漣剛剛坐到主講位上,魏公公的喊聲傳來:「陛下駕到!」

    眾人立刻起身,原地垂首侍立。楊漣瞅向朱由檢,皇嫡子微微搖頭,他也沒想到。

    魏公公先行進入會講堂,側立一旁恭候,皇帝朱常洛走了進來,眾人皆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都起來。」朱常洛親手扶起楊漣,「楊漣,朕今日高興,到你這兒溜躂溜躂。」

    「陛下非常恩遇,書院蓬蓽生輝。」

    朱常洛看到了對聯,但在門口看不清,不禁一面仰頭看著,一面朝後退著。剛剛站起的書院諸賢又要跪下。

    「不要多禮嘍。楊漣,朕聽說一進你這書院,就是朝廷百官,也都沒大沒小,怎麼朕來了,還是這麼多規矩?」

    「百官不拘大小,陛下卻是不在此例。」楊漣微笑道。

    「這為什麼?朕做夢都想跟你們來一回沒大沒小。」

    「陛下就是陛下。」

    朱常洛終於退到了可以看清整個對聯的地方,看著,沉吟著。眾人都偷偷地瞅著皇帝的表情。朱常洛忽然擊掌。

    「好!對仗工整,言簡意賅。」

    「陛下慧眼識珠。」楊漣道。

    「不過,這風聲啊,雨聲啊,說的是自然之事呢,還是世道人心?」

    眾人一驚,都瞅向楊漣。

    「依臣的理解,」楊漣道,「這風聲雨聲與讀書聲交織在一起,那就是自然之聲,所謂天籟齊鳴,正是讀書人追尋的天人合一之境。然這風聲雨聲倘若與下聯的家事國事天下事交織在一起,那就是指世道人心,正如我東林先生所言:『官輦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邊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無取焉。』」朱常洛點點頭,再仰視對聯。

    「家事國事天下事,對朕來說,這家事就是國事,可這天下事難道不再是朕的國事嗎?」

    「國初以往,元人當國,遠追唐宋,國人亦不過知曉周邊數國。然今日方知,天下之大,非我所知,以往所知者,不過坐井觀天。」楊漣一指那西洋人,「就說今日蒞臨我書院的這位西洋儒士,其所學所知,便非我國人所學所知,令人大開眼界。」

    朱常洛瞅向西洋人。已經落座的西洋人站了起來,頷首道:「陛下好。」朱常洛微微點頭,朝主位走去。

    「今日書院開講,何等題目?」

    「正是東林先生這副對聯。」楊漣道。

    「不過二十二字,你剛才都講完了,還講什麼?」

    「請陛下命題。」

    朱常洛卻擺擺手:「不啦不啦,朕是來散心的,不是來開科取士。」說著,竟朝外走去。

    「恭送陛下。」眾人皆跪。朱常洛卻一轉身:「怎麼,趕我走啊?」眾人聽了一怔,朱常洛卻像個慈祥長者一般笑了。

    「楊漣,你這會講堂,朕看過了,朕還想看看你這書院的庭園。」

    「臣榮幸之至。」

    書院庭園,小橋流水,丘山瘦石,亦有書卷之氣,但瘦石之間,閃動著錦衣衛身影。

    「陛下,書院儒雅之地,豈容兵火之氣?」楊漣有些不滿。

    「楊漣啊,這兵火之氣不是朕帶來的,你錯怪朕嘍……」朱常洛嘿嘿笑著,招了招手,身邊的魏公公也趕緊跟著招手。

    先是幾個宮女,然後便看到奶娘懷抱著三皇子朱由校被簇擁而來,讓楊漣最吃驚的,是在奶娘身後一段距離,是帶刀護衛的楊天石。

    「天石啊,你過來。」皇帝親切地招呼著。楊天石大步而至。

    「給陛下請安,給父親請安。」

    「楊漣啊,你有個好兒子。朕讓他進宮,帶刀侍衛。」

    「陛下恩寵。但願犬子移孝為忠。」

    「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個朕不操心。來,楊漣,看看朕的小兒子。」

    奶娘抱著朱由校已經近前,嬰兒綢裳錦裹,露出細嫩的臉蛋,令人疼愛。朱常洛輕輕撫摸著兒子的小手、臉蛋,無限慈愛。

    「龍生龍,鳳生鳳,陛下真是好福氣。」楊漣道。

    「你真這麼想?」皇帝微笑著側臉瞅向楊漣。

    「是。陛下盛年得子,天下皆賀。」

    朱常洛輕輕擺了擺手,楊天石、奶娘等退下了。朱常洛在一塊橫石前欲坐,魏公公將手中的蒲團麻利地墊在了皇帝的屁股下。朱常洛手拍拍一側的橫石。

    「楊漣,坐。」

    「臣不敢。」

    「朕就討厭這些個規矩,坐。」

    「謝陛下。」楊漣坐到了朱常洛身邊。

    「其實呀,你剛才讓朕擬題會講,朕還真是擬了個題目,可當著外人,想想還是算了。你不同。楊家三代俱為朝廷首輔,保我一姓江山,朕早就拿你當做一家人嘍。」

    「陛下恩重如山,楊家碧血丹心,盡忠報國。不知陛下所擬何題?」

    朱常洛一擺手,魏公公把一條折疊著的黃綢遞到他手上,皇帝轉而將黃綢放到楊漣手中說:「自己看吧。」

    楊漣展開黃綢,題目赫然在目:《立嫡立長辯》。楊漣一驚,整衣而跪:「陛下,此題重如泰山,臣不敢辯,亦不能辯。」

    「瞧你瞧你,又來了,起來起來。卻是為何啊?」朱常洛有意問道。

    楊漣長跪不起,肅然奏陳:「陛下,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此乃我大明帝國傳國之本,祖宗典章制度俱在,無可更改。陛下奉天承運,既有東宮所出之皇嫡子,自是天命有歸,陛下貴為天子,自當順天應命。皇嫡子盛年,當立則立,今日不立,明日不立,終有一日,勢必要立,此陛下立儲之必然。請陛下明察。」

    「照你的意思,朕的太子,定要冊立嫡子?」

    「這不是臣一己私意,乃祖宗之法意,天下之公意。」

    「楊漣,朕今日對你實說了吧,朕既不要立嫡,也不想立長。」

    「那陛下要立什麼?」楊漣驚訝萬分。

    「朕要立賢。朕要賢者當國,這總符合天下之公意吧?」

    「陛下可是要把大明帝國交與旁姓之人?」楊漣道。

    「胡說!大明王朝乃朱姓之家天下,朕為何要讓與旁姓之人?」

    「臣懂了。陛下立賢之意,不過認為皇嫡子並非賢者,皇長子亦並非賢者,所以不立。那臣便只有妄自猜測,陛下的意思,只有今日剛剛出生的三殿下才是賢者,所以陛下內心想立的,就是三殿下。」

    「楊漣啊,你總算明白了朕的意思。」朱常洛終於露出了笑容。

    「請陛下恕罪,臣敢問陛下,陛下何以知道剛剛出生的三殿下必是賢者?」楊漣問道。皇帝立刻語塞,但還是像個賭氣的父親一般。

    「朕是他父皇,朕就是知道。你,你剛才也看到了嘛,校兒,這孩子很可愛嘛……」

    「難道三殿下的哭聲比別個皇子剛剛出生時更動聽?」

    「你……」

    「難道三殿下的笑聲比別個剛剛出生時的皇子更怡人?」

    「楊漣,你敢……」

    「還是三殿下之生母最是陛下所恩寵,陛下乃愛母及子?」

    「楊漣,你竟敢謗君嗎?」朱常洛憤怒了。

    「陛下一己之私意,不足代表天下之公意。」

    「天下乃朕的天下,朕的私意便是天下公意。」皇帝吼道。

    「然陛下一人之私意,不足以統治一人之天下。」

    朱常洛忽地站起,走向一邊。楊漣也慢慢站了起來,走向皇帝的一側。皇帝的語調中竟然有了悲音:「朕一國之君,難道立個太子也不能自主嗎?」

    「不能!」楊漣斬釘截鐵,「陛下是國君,必以社稷為重。」

    「朕還是家長,是父親,朕也有私心,有偏心,像天下所有父親一樣!朕也要愛自己所當愛,立自己所願立,這不行嗎?」

    「除非陛下不再稱『朕』。」

    「你說什麼?」

    「陛下決不能將自己等同於一般百姓。陛下是家長,但陛下乃國家之家長,不是一般百姓家之家長。故陛下一旦國柄在手,便已有國無家。我華夏國史數千年,『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千古不易,故稱國本。凡推翻此國本者,必是『奪位』之君。陛下,如今三殿下剛剛出生,陛下便要讓他背上『奪位』之名嗎?且此例一開,人人自以為賢者,紛做『奪位』之想,我大明帝國豈不國無寧日?請陛下明察!」楊漣所言,字字句句,擲地有聲,但卻顯然大拂皇帝的意思。朱常洛深深地注視著楊漣。

    「朕這一趟算是白來了!」朱常洛說著,拂袖而去。

    「恭送陛下。」楊漣在皇帝身後跪下了。

    朱常洛猛然轉回身,顏色肅然:「楊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紅鬍子綠眼睛的洋人,朕見不得!命錦衣衛將其驅逐出境,永不許返!朕得到探報,所謂東林學人,實乃東林黨人,講習之餘,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朝中有派,朝外有黨,實乃朝野不安定之源。讀書人聚在一起,不以學問為本,卻要諷議朝政,這叫沒事找事,還要朝廷何用?風聲雨聲讀書聲,在朕聽來,聲聲皆不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依朕之見,不過多管閒事!楊漣,沒事找事,會出大事!你好自為之!」

    言罷,朱常洛負氣而去。跟在皇帝身邊的鄭貴妃懷抱著嬰兒隨君而去,她面龐清麗,猶如聖母……侍衛在側的楊天石竟看得呆了,他腦海中浮現出客印月懷抱嬰兒的情景……

    楊漣還沒見過兒子如此呆呆傻傻的樣子,他喚道:「天石……」

    楊天石猛然一驚,立刻跟上皇帝一行。

    楊漣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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