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文 / 冉平
鐵木真在山上圍獵的時候聽說脫斡鄰王汗死了。當時他正拉開弓,瞄準了一隻野驢。它被人驅趕到他的跟前,剛站住,粉紅嘴唇急速翕動著,脖子下面有根大筋在突突地跳。那是他的箭將要刺穿的部位。就在這時他聽說脫斡鄰王汗死了。野驢縱身一躍,跑了。
鐵木真收回弓箭,感覺有些不習慣。那個一直被他稱作脫斡鄰父親的人死了,不存在了,沒有了,不管現在還是將來,他都不可能再看到他了。可是,這不正是他襲擊他的目的嗎?但仍然感覺不習慣。因此,他放過了那只野驢。
為他帶來消息的人叫做朵兒必答失,來自乃蠻旁邊的汪古部,汪古部隔在金國與漠北草原之間,從前一直為金國鎮守邊界來著。鐵木真記得,他的安答曾經說過,這些人你不要怕他,而是讓他害怕,他們只忠心於使他們害怕的人。這個朵兒必答失告訴他,脫斡鄰王汗死在乃蠻部,他親眼見過他的頭顱。在乃蠻部,那個太陽汗說,天空再大也不能有兩顆太陽,他決定征討蒙古乞顏部,奪掉他們的箭筒。他讓汪古部做他們的右手,到時候一起出擊。朵兒必答失說,不是我們有意要來攻擊你的,因為我們與乃蠻部相鄰,我們想不出拒絕他的借口。鐵木真就對朵兒必答失說,你回去告訴你們的主人,讓他不要為此發愁,因為這樣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他讓你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我必感謝你們。
汪古部悄悄派人來給他透露消息,與他求和,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鐵木真不想再加深他們的恐懼,如他安答所說的那樣。鐵木真思想,如果不是上天使他們來,為什麼我總是能事先得到消息?我做了什麼,使上天這樣待我?是不是我做的事情正好是上天想要做的事情呢?或者,因為我是誠心敬天的人,上天偏心與我?可我是怎麼知道的呢?我只知道不與自己的心作對,我不與我的心作對,就是不與天作對;我得罪了自己就是得罪了天。脫斡鄰父親襲擊我,那不是他真心要做的事,他得罪了自己。這個太陽汗也是,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他把自己給得罪啦。還有我的札木合安答,不對,札木合跟他們不一樣,札木合始終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上天讓我兩次敗在札木合的手下,就是因為這個。
作為禮物,鐵木真叫人給朵兒必答失準備了五百匹好馬、五百隻駱駝、一千隻羊,請他帶回汪古部。他問朵兒必答失,在乃蠻部,你見沒見過札木合?朵兒必答失搖搖頭,問,誰是札木合?鐵木真說就是我的安答啊,曾經打敗過我的那個人。朵兒必答失說,在乃蠻部,我沒有聽人說起過這個名字。鐵木真有點傷心,很失望,看來他的安答在乃蠻部沒有受到重視。那個自稱太陽汗的人,要是他聰明,把自己的兵馬都交給札木合,他或許會敬重他,哪怕失敗了也行。可他們根本沒把他的安答放在眼裡!太可恨了,這些狂妄的人,仗著人馬眾多就以為了不起。他應該叫他們認識自己!他想,這就是上天的旨意。
朵兒必答失看到鐵木真的面孔漸漸漲紅,閉緊嘴,呼吸粗重。朵兒必答失認真回想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不知道哪一句說錯了。
此刻鐵木真的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情景:乃蠻軍在他的面前潰散了,如被狂風捲走一般,扔下了他們的主人,這個人伏在地上,獻上他的女人和馬。他哭,哀求,哆嗦著,上牙打著下牙,面色灰白,只求活命。對了,這才是本來的他,上天看見了,以前的狂妄不過是一層皮,裹在表面,撕下去就什麼都沒了。然後,他們的妻子睡在他的懷裡,因為恐懼,淚臉緊貼著他的胸口,再也想不起他們來啦;他們後背光滑的馬在他的胯下奔馳,不用鞍子,像飛一樣輕快。
聽著鐵木真的喘息,朵兒必答失低下頭,不敢看他的臉。
天黑之前,圍獵結束了。人們把打到的獵物堆到一起給他察看:鹿、獾、羚、野豬、狍子、野驢,都是溫和的動物。按他事先的吩咐,這一天不獵猛獸,凡遇見兇猛的野獸都要為它們留出一條路。所以,獵物中連一隻狐狸都沒有。然後,他看到了那頭野驢。他認識它,他瞄準它的時候它的樣子已經印在了他的心裡:肥壯,黑眼睛,嘴唇粉紅,長脖子。當時他沒射它,讓它跑了,但它終究沒能逃脫。這頭野驢身上中了好幾支箭,只有一支箭是致它死命的,射穿了它脖子底下的大筋,那恰好是他曾經瞄準過的要害部位。
太巧了!好像是那個獵手有意替他補上了這一箭。要是他沒有認錯,這支箭應該是術赤的。可是,當他瞄準這頭野驢的時候,術赤並不在他的身邊呀,他怎麼正好做了他心裡想做的事,而且沒有一點偏差呢?這個術赤,他的兒子,人們都說,兄弟們當中數他最像他的父親,無論打仗還是打獵,站或者坐,都和他一模一樣。
有時候,他會感到腦後一陣發熱,回過頭,剛好見術赤低下眼皮,轉身走開了,讓他覺得奇怪又好笑。在襲擊克烈部的戰鬥中,他曾經讓他做先鋒,讓察合台、窩闊台在他的左右手。兄弟三個像豹子一樣扎進敵陣,不知道恐懼,不知道疲勞,讓他心中快慰。後來在剿殺蔑爾乞人的時候,他又派他去做先鋒,親眼看著他一路砍殺,見他的身影總是出現在人群最稠密的地方,他的兄弟們都追不上。這時他不得不為他的性命擔憂,怕他一不留神受了傷害。
他對他說,我的兒子,別只管向前衝,眼睛也要看顧左右,盡量把身體姿勢放低。對術赤說話不用多,這兩句就足夠了。術赤和他的兄弟們不一樣,從來不與他親熱,也不與他頂撞。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他伸手拔出那支箭,舉起來,問,這支箭是誰射的?他問完,旁邊的人都把目光轉向術赤,術赤的兄弟們眼睛裡流露出羨慕。術赤回答說,是我。然後臉紅了。
到了晚上。術赤回到自己的帳中,特別興奮。讓人叫來了忽勒禿罕。對他說,你為我製作的弓真是太好了,有准,也有勁,容易把握,今天它讓我受到了父親的讚賞。忽勒禿罕,我想讓你再做一張弓,和我的弓一樣,比這張弓更好,兩端鑲羚羊角,中間包銀。你仔細做,我要把它獻給我的父親。
忽勒禿罕立時答應了。看他的表情,好像比術赤更加高興。這個忽勒禿罕曾經是個蔑爾乞俘虜,是術赤奉父親的命令追剿脫脫時俘虜的。那些別的蔑爾乞俘虜,殺的都殺了,餘下的做了奴隸。惟有這個忽勒禿罕,他不怕死,也不反抗,他說我叫忽勒禿罕,我不恨殺我的人,誰讓我是脫脫的兒子呢?不過,誰要是敢留下我這條命,我願意為他效力。我有一雙好耳朵,能聽到兩程以外的動靜,可以在他的帳門外守夜;我射得一手好箭,能夠用第二支箭把第一支箭劈開,我製作得一手好弓,凡使用過我的弓的,人人都可以成為神射。
就這樣,術赤把他留下了,給了他箭筒、刀,讓他立在他的帳門外,不防備他,不小看他,有了好的酒肉叫他一起吃喝。忽勒禿罕問他,你憑什麼對我這樣信任?你忘了我是脫脫的兒子麼?術赤說,我使你活命,你就是我的人了,我相信你也是相信我自己。你有本領,願意按我的吩咐做事,這就是我所要的,我不管你是誰的兒子。為了表達忠心,忽勒禿罕給術赤做了一張弓。看上去輕巧,用起來特別隨心。箭一扣在弦上,就像有了靈性。
忽勒禿罕按術赤的吩咐做好了另一張弓,十分精心。弓背用的黃榆是從懸崖上取來的,用四歲犍牛的筋做弓弦,拿在手上像個有生命的東西。忽勒禿罕用它射了一箭,然後又用另一支箭穿進了這箭的尾端,真是太神奇了。
可是父親一眼就看出來這是蔑爾乞人用的弓,弓背略直,稍稍長了些。術赤說,這張弓是我專心送給父親的,願父親使得隨心。父親沒笑,而是沉了臉,問他,是哪個蔑爾乞人做的?術赤說,他是我的俘虜,我留下他因為他弓做得好,人又直爽,他叫做忽勒禿罕,是脫脫的兒子,現在做我的隨從。可是父親的臉更沉了,眼睛在冒火。
蔑爾乞是我們的仇人。父親說。
術赤說,可是他射得一手好箭。
蔑爾乞是我們的仇人。父親說。
術赤說,他做的弓天下第一。
蔑爾乞是我們的敵人!父親說。
術赤說,他勇敢、誠實,是個不怕死的。
蔑爾乞人傷害過你的母親。父親又說。
術赤說,哲別不是還射傷過父親嗎?父親寬恕了他,使他成為身邊最勇猛的戰士。
鐵木真對術赤說,蔑爾乞人欺辱過你的母親,是不可寬恕的。凡蔑爾乞男子,一個都不可以寬恕!你私自留下蔑爾乞俘虜,已經犯了錯。現在,我要你去把那人殺了。你去吧。
於是術赤來到母親的帳中,說,請母親為我去求告父親,讓我留下忽勒禿罕,他雖然是蔑爾乞人,脫脫的兒子,但他襟懷坦蕩,是我喜歡的。父親要我殺掉他是因為母親曾被蔑爾乞人傷害。現在,只有母親能夠使父親收回剛才的話。
孛爾帖說,我的兒子,沒人能叫你父親收回他說出的話,除了上天,連上天也不做這樣的事。因為,凡他說出的,必是想好了的。孩子,聽我說,你父親喜歡你,你要照你父親所說的去做,不要惹他發怒。記住,不管什麼時候,都不可以違背你父親的旨意。
術赤說,我什麼地方做錯了麼母親?
孛爾帖說,你不要問我,兒子,不要問我,別讓我為你擔心。脫脫的兒子不能留。去吧,趕緊。去做你父親要你做的事情。
怎麼辦呢?從母親帳裡出來,天已經黑了。父親的憤怒和母親的驚慌令他詫異,同時又讓他感到羞恥。沒人聽他的理由,他不能做自己的主,也不能保護忽勒禿罕。他的手裡還拿著忽勒禿罕做的那張弓呢。現在他必須按照父親的命令去殺掉他,事情不能拖過今天黑夜。沒有商量的餘地。
天上的星星很清亮,像是被誰一顆顆擦過了。忽勒禿罕說,老早就聽見你的腳步回來了,為什麼這麼沉重呢?是不是你的父親不喜歡這張弓?要是他不喜歡,我可以再做一張。你不必為這樣的事情煩惱。
術赤問他,你為什麼偏偏是蔑爾乞人,脫脫的兒子?忽勒禿罕笑了,要不是你提醒,這件事我都快忘了。你說我是蔑爾乞人我就是蔑爾乞人,你說我是脫脫的兒子我就是脫脫的兒子,這有什麼不一樣呢?現在我跟你在一起,聽從你的吩咐,就是你讓我去殺蔑爾乞人我也不會猶豫。因為我的性命是你給的,我只聽從你的命令。哪怕你叫我死。
好吧,現在我就叫你死。他說,並抽出了刀子。忽勒禿罕驚異地看著他,問,我什麼地方得罪你了麼?術赤說你沒有得罪我,我殺你沒有理由,但是我必須殺死你。我想讓你知道,留下你是因為我喜歡你,現在還是。我心裡把你當做自己的兄弟,有你在身邊,我就不感到孤單了。可我還是要殺死你,你閉住嘴,不要再問我為什麼。你一問,我的手就沒有了力氣,讓你流血、受疼。忽勒禿罕果真閉緊了嘴,點了點頭。可是兩隻眼睛仍然迷惑地看著他。術赤將刀子從他的肋下穿進去,絞了一下,見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死了。一聲沒叫。
然後他坐下來,將兩張弓扔進火裡,看它燃燒。在火焰中,弓背伸展,扭曲,像個活物般掙扎著。弓弦崩地斷了。最終,兩根弓背擰在了一起,漸漸舒展開來,變成了灰燼。術赤伸手抹去了臉上的淚水,不是因為悲傷,是因為屈辱。
若干年後,在著名的野狐嶺戰鬥中,成吉思汗派術赤做先鋒。這是蒙古與金國最大規模、最關鍵的一場戰鬥。金國有四十萬大軍,密密匝匝立在野狐嶺下,而蒙古軍的兵馬不過十萬人。術赤首先發起了衝鋒,他瘋狂地一路砍殺,像個楔子,直插進對方的中軍裡。什麼人都擋不住。那一次他忘了父親囑咐他的,把身體姿勢盡量放低,因為殺得眼紅,什麼都忘了,結果頸部中了一箭,跌下馬來,幾乎丟了性命。哲別把他搶了回來。然後繼續衝上去。哲別的作用就像他的名字
——銳利的箭,把金軍從中間鑿穿了。
當時兩軍相遇,廝殺起來,蒙古軍儘管人數不多,卻很快擊退了乞台、哈拉契丹和女真軍隊。(蒙古人)殺了許多人,整個原野都充滿了血腥氣。他們向逃兵追去,一直追到會河堡地方。
這是一次很大的仗,很出名。直到如今,成吉思汗野狐嶺之戰還為蒙古人所知,並引以為榮。這次戰役消滅了乞台和女真的著名人物。
〔波斯〕施拉德《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冊
這些事情術赤都不知道。當時他的眼前是一片黑霧,身體很輕,像一片羽毛似的。比羽毛還要輕。他的耳朵聽到一種聲音,如大風刮過,嗡嗡嚶嚶,嗡嗡嚶嚶,驚天動地的。他想,這就是我父親的慟哭聲。可惜,他睜不開眼,也張不開嘴。看不到。所幸鼻子還能用,他聞到了父親的味,全身上下都是。他被父親的氣味籠罩著,十分幸福。他記得,這種情況,在他很小的時候有過一次經歷,在馬背上狂奔,他的父親摟著他。那是僅有的一次。以後再沒有和父親如此接近過。這一次是不是他的幻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