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 文 / 冉平
三天以後,術赤醒過來。他父親的氣味還未散盡。者勒蔑回答他的詢問,說,是的,那不是你夢見的,你的父親曾經把你抱在懷裡,親自為你吮吸淤血,不許別人碰,一直到天黑。術赤問者勒蔑,他哭了麼?者勒蔑說,他喊叫你的名字,你不應,我見他的眼睛紅了。
術赤說我記得我明明應了啊。者勒蔑說是的,在昏迷中你一直不停地呼喚來著。術赤說我懂,人在夢中呼喚的都是他內心最熱愛的,平常說不出來的,但願我的父親聽到了沒有見怪。說完這句話,術赤蒼白的臉變紅了,有了血色。者勒蔑說是的是的,你的父親沒有見怪,你始終在呼喚你的母親來著,你叫阿媽阿媽,讓人聽了心酸。
術赤驚異地問,是這樣的麼?者勒蔑說就是這樣,人在昏迷中沒有什麼難為情的。我也一樣,我的母親雖然早已不在了,一到餓了、冷了,我就夢見她,疼痛的時候更是。者勒蔑說的話術赤沒聽見,他走神了。怎麼可能呢?他想,難道我熱愛父親不如熱愛我的母親?在內心中?
許多年過去了,術赤的兒子們都已經長大了,他仍然想不通這個問題。在欽察草原,他染了重病,好幾次在昏迷中夢見了父親和他驚天動地的哭聲,醒來以後十分傷感。他想讓父親知道他對他的熱愛,臨死時派人捉了一千頭野驢,不遠萬里給他的父親趕過去,好讓他的父親狩獵盡興。那次狩獵結束的當天晚上,鐵木真讓人把野驢肉烤了,在汗帳裡宴請朵兒必答失。野驢肉質粗糙,有土腥氣,但後腿內胯部分特別肥嫩、鮮香,比羊羔的肉還要可口。朵兒必答失返回汪古部時,鐵木真還送了他好馬五百、駝五百、羊一千,表示感謝。
再後來,他乾脆把自己的女兒阿拉海嫁給了汪古部首領阿拉忽失。就是那個阿拉忽失,若干年後,為成吉思汗伐金打開了大門。
朵兒必答失走後,鐵木真決定去迎擊乃蠻部。
按後人的計算,當時鐵木真駐紮的呼倫貝爾距離乃蠻部的阿爾泰山,鳥道三千三百里,因為鳥在空中飛行可以不拐彎,人馬在地面行走要加倍,有六千六百里。古時候的牧人對一里有多長沒概念,對他們來說,距離就是騎馬行走所需要的時間。有人對鐵木真說,春天我們的馬瘦,不宜走遠路,更不適合打仗。等到秋天馬喂肥了再去最好。可是鐵木真不這樣想,按以往的習慣,只要得到消息,他一定要去半路上迎擊敵人,不能坐等,不管是什麼理由。他坐不住,等不及。太難受了。
哪怕走得慢一點,也不能等著挨打。在庫裡台會議上他們討論最多的不是戰術,仍然是馬匹肥瘦問題。這是戰爭勝敗的關鍵。古時候不備乾草,冬天的馬用它的蹄子刨冰雪下的草根吃,因此,春天是它最瘦的時候。瘦馬打仗沒力氣,沒速度。而秋天是馬上膘的季節,馬們要為即將到來的冬天積攢脂肪,屁股和肚子圓滾滾的,比較笨重,跑起來很難看,不靈活。所以,鐵木真決定現在出發,如果走得不快,路途大約需要三個月或者更長的時間,正是水草返青的日子。這樣,他們可以沿途一路放牧,不緊不慢,到時候差不多就快秋天了,那時,馬的肥瘦正好適宜戰鬥。
蒙古馬個子不高,特點是敏銳靈活,速度快,跑起來幾乎將肚皮挨近地面,像貼著地皮飛,但它說停就停,掉轉馬頭只是眨眼工夫,動作半徑很小。另外一個特點就是耐寒、耐熱,不怕疲勞,特別能夠適應環境,可以在烈日下疾走,也可以在冰雪裡奔馳;它可以吃任何地方的牧草,白天晚上都站立睡覺,能迅速恢復體力。還有一點最重要的,就是重情。蒙古馬至死都能認出自己的父馬和母馬,以及它的兄弟姐妹。一匹馬離群多年,一旦回到親族之中,必相互咬扯鬃毛表示親密。子馬絕不與生身的母馬****,給它蒙上眼睛也難以做到,一旦它發現自己被騙了,就此拒絕吃草,不叫,不動,一直把自己活活餓死。
因此,人們稱它為義畜。蒙古馬愛清潔,不吃腐敗的草,不喝渾濁的水,嬌貴,難伺候。但它在戰場上不膽怯,主人不害怕,它就不害怕,沒有它不敢跨越的障礙;它忠於主人,懂得主人的心思,知道主人對它的好。而蒙古人猶善馴養馬匹,調理、照料、保護,無微不至。有時候,他們寧願自己渴著,累著,也不讓他們的馬受一點委屈,遠離飢餓、骯髒、疾病、流血。每到一地,自己還沒喝一口水,也要先飲馬,把它梳洗乾淨。馬也一樣,它能體諒主人,會幫助主人躲避危險,如果主人受傷了,它不會離開他,而是設法把他拽到安全的地方,或者臥下來,讓主人爬上背,把他送回家去。為了主人的性命,它可以一路不停歇,忍著飢餓,不吃不喝。
所以蒙古人寧肯餓死也不吃馬肉。就像馬是另一個自己。一個蒙古男人很窮,頭上沒有戴的,腳上沒有穿的,但他的馬很漂亮,鬃毛上繫著彩條,脖子上掛著鈴鐺,皮毛光滑。騎在這匹馬上,他不會為自己的貧窮羞恥。富裕者也一樣,他們自己不愛打扮,最好看的裝飾都在馬的身上。那才是他們最為得意、值得炫耀的財富。每逢出征的時候,每人至少備四五匹馬,一路上須細心侍候,時時要它們處於最適合戰鬥的狀態,因為馬的狀態和體力將決定戰士的生死,是人最依賴的,不敢有一點疏忽。對蒙古人來說,養馬的經驗等於生活的經驗、戰爭的經驗。成為一個好的戰士,必先是一個好的牧人。
自春初罷兵後,凡出戰好馬,並恣其水草,不令騎動,直至西風將至,則取而控之,繫於帳房左右,啖以些少水草,經月後,膘落而實,騎之數百里,自然無汗,故可以耐遠而出戰。尋常正行路時,並不許其吃水草,蓋辛苦中吃水草,不成膘而成病,此養馬之良方也。
《黑韃事略》
於是他們出發了。
途中鐵木真反覆囑咐部下,要他們別貪戀射獵,因追逐獵物而忽略了保養馬匹,使馬累著了,或者一頓飽,一頓饑,耗散了體力。鐵木真愛惜馬匹是出了名的,以至於苛刻。出發時他發佈了軍令,軍令中這樣說:「我們爬山渡河遠途行軍,定要愛惜馬匹於未瘦之時,如果戰馬瘦弱了,再想愛惜就來不及了。你們途中捕獵要適度,平常行軍時,大家所騎的馬都要卸下鞍子,脫去轡頭,讓它們隨意行走,不可催趕,叫戰馬出汗。若有違令的,要杖責。如果違令者是我認識的,就領他到我面前來,讓我親手懲處他。」
把愛護戰馬作為軍令頒布下去,歷史上十分罕見,從鐵木真到成吉思汗都是這樣。他愛馬,當特別孤獨、煩惱時,他寧願和自己的戰馬待在一起,聽它咀嚼的聲音,它們黑亮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他的心事。他也願意把自己的煩惱告訴它們。據說,成吉思汗西征中的最後一年,軍隊裡發生了瘟疫,戰士們一到夜晚就唱起思鄉的潮格兒潮格兒,一種沒有歌詞的合唱。,叫他心煩。那時,他已經征服了大半個西方世界,一心要從日出之地打到日落之城,再往西走,一直走,走到頭為止。這是他的夢想,不會輕易放棄。
白天,耶律楚材告訴他有一頭獨角獸口吐人言,要他撤兵東歸。該回家了。還說這是天意。令他心情鬱悶。晚上,回到了帳中,他發現,平日最喜歡隨他出征的忽蘭妃也厭倦了征戰,想念東方的草原,說,家鄉的苜蓿花該開了,她常夢見一片嫩黃。成吉思汗聽了不高興,內心備感孤獨。半夜,他獨自來到馬廄裡,和他的戰馬們做伴。在西方的月光下,他無意中看到,所有的馬匹都頭朝東站著,迎著風,連他心愛的白鬃馬也不例外。真是太奇怪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它們一向都是背著風睡覺的啊,難道連它們也都思念家鄉了?這個景象讓成吉思汗大為震驚。那一刻,他摸著睡夢中的戰馬,忽然心軟了,從此正式考慮撤兵東歸。
所謂西風將至時,差不多就到秋天了。草原的秋天來得早,越往西越是。鐵木真的軍隊一路西行,走到斡爾寒河一帶,草已經打了籽,黃了梢。在那兒,鐵木真的前哨遇到了乃蠻部的哨望,兩股哨兵開始相互追逐。
什麼叫做相互追逐呢?就是你追逐我,我追逐你,像一種遊戲;不是誰要把誰怎麼樣,而是試探、威脅、挑逗。你追來的時候,我就跑,跑幾步又停下來,再追再跑;你停下,我就反撲回來,那架勢像要把你一口咬死似的,到了跟前又突然分散開,怕中了埋伏,上了圈套。看著,等著,於是你又追上來,我再跑。這樣彼此追逐。人都不多,幾十或者幾百,來回反覆。但沒有人落馬,或者受傷。最後,蒙古乞顏部的哨兵跑了,丟下了一匹淺色的青白馬。乃蠻哨望將這匹馬擄了,帶了回去。
此時太陽汗還在被窩裡睡覺。如果不是古兒別蘇提醒他,他幾乎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去摘掉蒙古人的箭筒,擄幾個年輕女子給他的汗妃做僕從。不是因為膽怯,而是懶,那麼遠的路途,太寂寞了。古兒別蘇當然不會跟他一起走。現在,蒙古人自己送上門來了,正好省了麻煩。太陽汗打了個哈欠,穿上了古兒別蘇遞過來的衣服。
這時他美麗的汗妃已經穿戴好了,陽光穿透紗裙,可以看出她身體的輪廓。古兒別蘇說,我偉大的太陽汗,你的敵人來了,鐵木真的隊伍到了斡爾寒河畔。太陽汗說我聽見了,同一句話你已經說過三遍了。我這就翻過阿爾泰山,去把他們消滅掉。你把我的靴子拿過來,我的刀,不是這一把,是鑲綠寶石的那一把。
太陽汗對他的古兒別蘇汗妃說,你就在這裡等著。我很快就會回來。不用擔心,戰鬥是男人們的事情,你擔心害怕也沒用,寂寞的時候就叨念我的名字吧,它能使你消除恐懼。
面對危險他毫不慌張,而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就像要去打獵,或者是割草。太陽汗懶洋洋的神氣很像一個大人物,讓古兒別蘇看了著迷;她才不害怕呢,此刻古兒別蘇汗妃想的是,怎樣才能祛除蒙古俘虜身上的膻氣。
然後,他們都看到了那匹馬。淺色的青白蒙古馬。瘦弱,並且有點羞怯,它身上的馬鞍子翻轉在肚皮底下,顯得特別滑稽。它不安地看著周圍衣著華貴的人,一副很委屈、很無辜的樣子。它不知道主人為什麼丟掉它,讓它落在這些人手裡,它為自己的樣子感到羞恥,甚至憤怒,可是沒有主人它能怎麼樣呢?刨蹄子,尥蹶子,只能引起一片訕笑。
他們說,蒙古人的馬瘦成這樣,連鞍子也系不住,太可笑了,可見他們一路夠辛苦的。咱們現在去收拾他們正好。眾人中有一個沒笑的,那就是札木合,他熟悉他安答的這種伎倆,在襲擊脫斡鄰王汗時用過的,肯定,他的安答也知道他熟悉,但仍然這樣用,不怕被他識破。那就是說,他的安答知道他在這裡是個小角色,不起作用的,他對太陽汗的狂妄有著充分的估計,並且瞧不起他,所以,懶得使用更複雜的計謀。
用這個小伎倆對付太陽汗,剛好夠。這時候札木合才笑了,比別人晚了半拍,表現得比較遲鈍。別人早已經笑完了,並且已經得出了結論。笑得最厲害的是古兒別蘇汗妃。這個女人,她笑得肩膀直顫,露出雪白的牙齒,連札木合這樣不喜歡女人的人都看了心動。他想,不知道這個女人在我安答的被窩裡將是一種什麼樣的神情,不過快了。這個叫做古兒別蘇的女人,總把男人當成她鞘裡的刀,而我安答這把刀,是任何一種鞘都放不下的。
太陽汗問札木合,鐵木真是你的老對手了,你說,他為什麼這樣把自己送上門來呢?
札木合說,是啊,我的安答頭腦發昏了。
札木合心裡說,他怕你不去,改變主意,所以自己來了。
太陽汗又問,你看他的戰馬是不是很瘦呢?
札木合說,瘦得都馱不住鞍子啦。他們走了很遠的路。
札木合心裡說,我的安答不說謊,可是他的馬會騙人。
太陽汗再問,鐵木真的人馬多不多?
札木合說,誰都知道,都加起來也不夠你的一小半。
札木合心裡說,我的安答從來都是以少勝多。
太陽汗說,把乃蠻的兵馬都調集起來,把他一次剿滅算啦。
札木合說,還是太陽汗英明,這樣做最省事。
札木合心裡說,這正是我安答所希望的。他的胃口足夠大。
太陽汗說,以後草原上的汗就只剩下一個啦。
札木合說,是啊,天空再寬也只能有一顆太陽。
札木合心裡說,但那不是你,而是別的人,這個人如果不是我的安答,就是我札木合。
太陽汗說,那我們就出發吧,我要你在我的身邊,看我親手打敗鐵木真。
札木合說,謝謝,這是我做夢都想看到的。
札木合心裡說,是你在做夢,放心吧,我不會主動提醒你,在你的身邊我也不會,我要親眼看著你把錯誤犯到底,那才是我最快樂的。
太陽汗心裡說,這個鐵木真,如果你不來,我未必真的要去打你,至少不會這麼急。上天看到了,既然你已經來了,那就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