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4) 文 / 冉平
札木合的哭聲讓人們感到一種陰森的恐怖。門外恰好起了一陣旋風,喧嘩著。好像那些蒙古人已經殺到了門口似的。太陽汗挪動了一下身子,因為汗座上的寶石硌疼了他的後腰。他說,喂,怎麼能這樣呢?這個鐵木真他想幹什麼?天空再大,太陽也只能有一個,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應該懂得。年老的王汗被他驚怕跑了,我可不怕他。看我親自去把他的箭筒奪了,把能殺的殺了,能擄的擄了,讓天下安定。古兒別蘇說,那些蒙古人做奴隸不好,據說他們身上有種羊膻味,我可不要他們伺候,讓他們離我遠一點。若是擄得些年輕女孩子還行,可以洗乾淨了,叫她們擠奶,或者跳舞給我們看。
這一次,古兒別蘇的口氣像妻子撒嬌,幾句話就把汗帳裡的氣氛改變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暫時忘記了脫斡鄰王汗的頭顱,話題轉到戰爭上來。老將撒卜勒黑告誡太陽汗,打仗的事不可輕易決定。我知道那些蒙古人不好對付,他們打贏過闊亦田之戰,也曾經把戰敗的王汗從我的手裡奪走。別看他們人數少,卻十分的狡詐。若真是要打,也不能事先張揚,像剛才那樣。這一點,先王在世時就為你擔心來著,因為你是在汗宮裡長大的,只懂得狩獵放鷹,不知道戰爭的凶險。這個撒卜勒黑真的是老了,他當著古兒別蘇說這番話,等於促使太陽汗發動戰爭。因為,這個時候的太陽汗要是猶豫不決,就成了一個膽小的人、沒用的人,讓古兒別蘇討厭的人。撒卜勒黑不知道,頭一天夜裡,在汗榻上,太陽汗就問過古兒別蘇,我與我的父親比較誰更勇猛?古兒別蘇的眼睛閃著藍寶石的光彩,輕聲在他的耳邊說道,不要嫉妒死去的人,雖然你是他的兒子,但你的父親是不可以重現的。她說,除非你能超過他。就是這最後一句話,從古兒別蘇嘴裡吐出來,帶著她溫馨的齒香,送進太陽汗的耳朵,種在了他的心裡,成為後來納忽崖大戰的起因。
第二天,太陽汗下令,給脫斡鄰王汗的頭顱鑲嵌上銀子,擺在汗帳裡,讓眾人祭奠。還要奏樂。這樣的場面,札木合沒去。他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困惑:為什麼那個女人的話有如此魔力,勝過他的哭聲。他不懂。札木合不喜歡這個古兒別蘇,但他喜歡戰爭,在這一點上倒與這位汗妃不謀而合:他們都想看鐵木真失敗。只是札木合的心情更複雜,從內心深處,他更願意看到太陽汗敗在他安答的手下。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札木合才沒有離開乃蠻部,即使插不上手,也要看到結果。以札木合的直覺,戰場不會遠,很可能就在乃蠻的地面上,為什麼呢?他無法向任何人證明這種猜測的合理性,所以沒說,始終保持著他高貴的沉默,他心想,無論相隔多遠,到一定的時候,他的安答自會循著戰爭的氣味找上門來。攔也攔不住。
在單調的樂曲聲中,太陽汗有點睏了。他打了個哈欠,再一次端詳王汗鑲銀的頭顱,覺得它在笑,彷彿要說什麼。
就這樣,有一天,太陽汗對王汗(頭顱)說道:「講話呀!」據說,這時王汗(頭顱)吐了一下舌頭。太陽汗的異密們說道:「這是不祥之兆,要是毀滅不降臨到國家和我們頭上才怪呢!」事情果然如此。
〔波斯〕施拉德《史集》第一卷第一分冊
乃蠻的太陽汗的母古兒別蘇說
王汗是在前的老皇帝
取他的頭來看
認得果然是啊
要祭祀他
遂教人將頭割來
認得是王汗
於是動著樂器祭祀他
祭祀時王汗的頭笑了
以為不祥
就踐踩碎了
《蒙古秘史》第189節
當脫斡鄰王汗的頭顱享受太陽汗的祭奠時,他的身軀仍然留在涅昆烏柳河邊,在烈日下被烏鴉們啄食。緊繃繃的肉貼在骨頭上,乾硬得很,撕扯起來相當困難。只有烏鴉有這份耐心。它們啄累了,就到河邊去飲水,然後回來再啄。不知疲倦。王汗的肉經河水泡發了,在烏鴉的嗉子裡膨脹起來。第二天人們在附近看到很多烏鴉屍體,羽毛倒豎,都是撐死的。
過後她才知道,那天晚上刮的是西風。耶遂說的。
耶遂說完這句話就癱倒了,血從袍子下面淌出來,臉白得像羊皮,不睜眼,鼻息也涼了。一共過了五天。
因為太急迫,只聽說是克烈人襲來了,別的一概不知道。往什麼方向跑,到哪兒去,都沒考慮,來不及了。她和她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逃脫,像一粒沙,趁那隻手尚未攥成拳頭,從指縫間溜走。
這是一種本能。被襲擊、追逐、擄掠的事她經歷過。不光她,營地裡別的人都有過經歷。因此,不必商量,一轉眼大家呼啦啦全都不見了,沒商量倒比商量好了還快。無聲地,迅速地,拆了帳篷,攏了牲畜,駕了車,迎著風,或者背著風,朝著四面八方,一路疾馳,在黑暗中如水銀流瀉。一族一夥,一家一夥,或者一家幾伙,互相不打招呼,各逃各的,就這樣。要是哪一夥正好撞上了襲擊者,也認了,就算為別的人爭取了時間,讓他們能跑得更遠,免得被包圍了,一窩端了,那就全完了。因此,她不要太多的人保護,無需帶過多的東西,不能讓人發現她是鐵木真的妻子。是的,凡逃跑時,貴族首領的家眷和普通百姓看不出任何區別,都是拴在馬尾巴上的命,活著就好,沒有貴賤之分,追擊的人很難分辨出來。不像營地遷徙的時候,有身份的在後面,乘車而行。前面有打頭的,後面有收尾的,大家朝著一個方向,牲畜攏在一起,大呼小叫,有秩序,有規矩。逃跑不一樣,那是沒有秩序的秩序,連牲口都懂,它們不叫,默默地、緊緊地相跟著,嘴啃著屁股。狗也只叫半聲,後半聲吞回肚子裡。就是這樣。
夜色昏黑。風很硬。一路上孛爾帖被吹得左臉麻木。丈夫帶領男人們去廝殺了,她的兒子們全去了:術赤、察合台、窩闊台,還有最小的拖雷。連一個也沒留下。營地裡的女人、孩子全都跑了。耶遂姐妹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這時候,孛爾帖成了她們的頭駝和頭羊,成了她們最可依仗的。她裹緊了袍襟,束緊腰帶、頭巾、袖口,坐在帳車前頭,不停地拿柳條抽打馬屁股,一下又一下,這些人,就像從黑暗的鍋底往外爬。天漸漸亮了,她回頭問耶遂刮的是什麼風。
耶遂的左耳根子被風吹得嗡嗡地響,孛爾帖的話勉強能聽見。她的身子沉得要命,有什麼東西墜在嗓子眼,車輪每顛簸一下,那個東西便揪她一下,疼得要命。她捂著它,不敢喊叫,不吭聲。另一隻手抓著妹妹耶速甘。耶速甘被捏得驚叫起來。耶遂摀住她的嘴,她不願意讓孛爾帖聽見。它來到她的身上已經五個多月了,這粒種子,一直悄悄在她腹中發芽、生長。很固執。起先,她不敢相信,有點慌張,不情願,怕自己因此變醜了,所以連鐵木真也沒有告訴,好像做了什麼虧心的事。她想它可能不是真的,沒準某一天就長出翅膀飛走了,像它來的時候那樣一聲不響。可是它沒聽她的。它在她的身體裡紮了根,慢慢吮吸她身上的血水,一刻不停止。不光如此,它還使她懶惰、貪睡,動不動便呼吸急促起來,惹人恥笑。她只好做出噎著了、嗆著了的樣子,假裝不理會,假裝它根本不存在。
有一天中午,她睡著了,夢中聽見它在哭,傷心得不行。它說你不喜歡我,嫉妒我,我知道你為什麼嫉妒我,因為我比你美。她對它說你錯了,我從不嫉妒任何人,沒有人比我更美。它問她那你為什麼把我藏起來?她說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美。說完這句話她醒了,陽光耀人眼目,四周安靜得厲害。她覺得自己最後那句話說得不夠妥當,就好像自己真的嫉妒它似的。這樣不好,顯得太沒氣度了。
她思量著,既然已經不可避免,還是把這件事告訴可汗的好。誰知道她心裡剛這麼一想,它便高興地蠕動起來,那時,她的手正好搭在自己的肚皮上。它這一動,把她嚇了一跳,叫她渾身酥軟,差點哭了。是啊,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呢?我怎麼能不喜歡你呢?我的孩子。她對它說,從現在開始,我願意做你的母親,我這就去告訴你的父親,讓他為你祝福。我將把你養大,讓天下許多許多的人都來嫉妒你的美,除了我。
就是在這天晚上,傳來了克烈部襲營的消息。她慌亂中上了帳車,跟在孛爾帖身後顛簸了一夜。快天亮時,孛爾帖問她刮的是什麼風,她聽見自己說是西風夫人,我們在往北跑呢夫人。以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耶遂醒來的時候正在下雪,無數雪片從天上落下來,打著滾,擁擠著,相互碰撞著,粘在一起又分開,你推我搡,喧鬧著,不斷地摔在地上,呻吟不止;上面的壓著下面的,一層摞著一層,前仆後繼,轟轟烈烈。奇怪,這種聲音她怎麼以前從沒聽到過呢?相反,人的聲音她卻聽不清楚,很遠,很纖細。她在已經搭好的帳篷裡躺著,頭枕在孛爾帖的懷裡。孛爾帖問她話,她回答說,外面下雪的聲音太吵了,我聽不清夫人在說什麼。她說出口的話,自己也沒聽見。她的頭在孛爾帖的腿上,被她這樣抱著,耶遂很難為情,也不知過了多久了。她想動,又動不了,覺得身體像一個虛空的殼,比雪還輕。接著,她看到了孛爾帖眼裡的淚水。她說,可憐的。
孛爾帖說,五天了,你的靈魂在外面遊蕩,怎麼叫也不回來,可憐的,現在總算回來了,感謝長生天。我不知道你懷著孩子,都那麼大了,可憐的,是個女兒,一個姑娘,漂亮得很,額頭跟鐵木真一樣,可憐的,還沒見她汗父的面,上天又把她召回去了。我做的主,替你給她起名叫兀日納兀日納,蒙古語,靈秀之意。,把她埋了。耶遂你聽了不要傷心,沒有做成母親不要緊,咱們把命撿回來了。你生得這麼美,上天不忍讓你死;你是鐵木真的人,誰也不敢讓你死。耶遂你聽我說,你好好活著,你身上什麼都不少,你是天下最美的婦人,過去是,現在還是。
逐漸地,孛爾帖的言語壓過了下雪的聲音。
孛爾帖說,你聽我說耶遂,和你一樣年輕的時候,我曾經被人擄掠過,那時候我想到過死,那時候我還沒學會等待,沒耐性,以為人一死就什麼都沒了。其實不是,咱們活在世上,凡該忍受的,每樣都少不了,但遲早,一切都會過去。只要咱們有耐心,上天必賜福與你。耶遂你要相信我說的話。從前是我一個人等,現在我們一起等,日子就好過多啦。
冬天過去了,孛爾帖領她去看埋葬兀日納的地方,那裡的雪最先融化了,長出了嫩綠的草。夏天,那裡開了一簇花朵,紅白兩色,引來蜻蜓無數。還有很多落在她的頭髮上、肩膀上,揮散不開。看來孛爾帖沒騙她:從前她是最美麗的,現在還是。再以後,她們得到了鐵木真勝利的消息,返回了斡嫩河老營。按往常的習慣,鐵木真先去了孛爾帖的帳中,但孛爾帖沒有留他,而是讓他到她這裡來了。晚上,鐵木真對她說,耶遂,在我眼中,你總是最美的。她說可汗,我美不過兀日納。鐵木真不知道兀日納是誰。耶遂說那是一種花的名字,可汗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將來終有一天,它會開遍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