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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3) 文 / 冉平

    脫斡鄰王汗佈置好的筵席上,擺滿了各樣金銀酒具,散發出不同的光芒。他還特意為哈撒爾留了一隻,純銀的。他想,札木合跑了,正好,留下的位置給鐵木真。無論怎樣,他不恨札木合,札木合幫他打敗了鐵木真,這不是壞事,否則鐵木真永遠不可能投奔他。他喜歡鐵木真,至少,不必像防備札木合那樣防備他。脫斡鄰挑了一隻鎏金的酒杯收了起來,留著以後給鐵木真用。現在他等不及了,開了封的酒香已經在整個營地瀰漫開來。在眾人的簇擁下,脫斡鄰先喝光了第一碗。不是一般的馬奶酒,是出自大金國的酒,用糧食釀的,純淨透明,喝進喉嚨像野火,點燃了的血液在他年老的身體裡躥來躥去。他握著一隻純金的杯子,很沉,重新斟滿的酒反射出太陽的餘暉。忽然一陣悲哀湧上心頭,他哭了。眾人問他想起了什麼傷心的事情。脫斡鄰王汗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不知道哪兒錯了。眼前的景色忽然發暗,周圍的人臉變得陌生起來,他問自己,本來是高興的日子,這是為什麼呢?

    奉脫斡鄰王汗的命令,亦禿堅騎著他的棗騮馬來到一片叫做阿兒合勒的樹林,見到了哈撒爾。但哈撒爾已經不是他上次見到的那種狼狽樣子,而是穿戴整齊,騎在馬上,十分的威武。開始亦禿堅以為,他要去見王汗,怕遭人恥笑,故意把自己打扮成這個樣子。可是又覺得不對,他看到他們的馬都水光溜滑,十分的肥壯,也不像他先前見過的那樣。另外,細心的亦禿堅還發現密林深處還有許多的兵馬。於是他與哈撒爾打了個招呼,哼哈了兩聲,突然掉轉馬頭就跑。棗騮馬的速度非常快,眨眼間便躥出一箭之地。哈撒爾拉開他的強弓,穩住神,瞄準馬蹄揚起的塵土,一箭射穿了棗騮馬的後腿。亦禿堅滾下馬來,被人追上去殺了。脫斡鄰王汗那只滴血的牛角還揣在他懷裡,沒拿出來。鐵木真對人們說,這樣遠的距離,只有我兄弟哈撒爾有如此的神力。

    前一天夜裡,鐵木真就帶著隊伍到達了阿兒合勒,已經歇過勁來,養好了精神。他下令出發,一場突襲就這樣悄悄地開始了。

    鐵木真對脫斡鄰王汗的這場突襲進行了三天三夜。雖然毫無防備,但克烈部的人馬畢竟多出鐵木真幾倍。突襲如一場風暴從天而降,把他們的酒宴打斷了,當時的脫斡鄰王汗正喝得半醉,不知道來的敵人是誰。聽說是鐵木真,他才明白過來,但已喪失了還手的機會。第一天被打蒙了,衝散了;第二天是僵持階段;第三天徹底潰敗了。有一位叫做合答黑的克烈將領,十分的勇猛頑強,始終像一座山擋在王汗和桑昆前面,讓人無法接近,直到王汗和桑昆逃脫了,他才向鐵木真投降。他對鐵木真說,我所以這樣頑強抵抗,是不忍心看到我們的汗被擒,現在他已經跑遠了,我也盡到了我的職責。我不想逃跑,不習慣。你若殺了我,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合答黑身後的克烈將士們渾身是傷,但都直立著,沒一個逃跑的,令鐵木真感歎。他說,看到你們這樣忠誠的戰士,我為我的脫斡鄰父親高興,這是他一生的福分。現在他的福分盡了,我就不去追趕他了。如果你們能像對待我父親一樣對待我,所有的人都可以活命,和從前一樣自由。

    克烈部投降之後,鐵木真沒有把他們當俘虜,待他們倒像自家人樣:兄弟間翻了臉,你捅了我,我又捅了你,正常的,事情結束了,刀口還在流血,又可以坐在一起喝酒了,不妨礙。過去脫斡鄰王汗有個堂弟,叫做阿豁干布的,他的女兒們生得貌美。鐵木真將他的二女兒許給了長子術赤為妻,又讓小兒子拖雷娶了他的三女兒做妻子。鐵木真對阿豁干布說,我的兄弟和我的兩個兒子都是克烈的女婿,以後你們就是我車上的另一隻車輪。

    那些金銀酒具又被擺到婚宴上,酒席之後它們被分賞給了各個有功的將士。鐵木真自己沒要,他一輩子不喜歡這類東西,他也不明白別人為什麼都那麼迷戀它。在他看來,凡沒用的,均是多餘的。他不喜歡華美的衣服,不佩帶任何飾物。他愛他的馬和刀,他的馬和刀也沒有任何裝飾,看上去極其普通。多年以後,在成吉思汗西征回來的路上,經過曾經被他征服的訛答剌城時,他看見,當初留在那裡的蒙古士兵們穿著華麗的絲綢在街上走來走去,刀鞘上鑲滿了寶石,和當地的人幾乎沒有區別。那情景讓年老的成吉思汗十分困惑。

    克烈部消失了,或者說被融合了也行。這次突襲的直接結果是兩個部落各階層頻繁、大規模的通婚。原來的克烈人都成為鐵木真陣前最英勇的戰士,克烈的血液也通過他們的子女匯入了蒙古人的各個支脈。如鐵木真親口承諾,他沒去窮追脫斡鄰王汗。他的脫斡鄰父親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他的下一個敵人是乃蠻部的太陽汗,因為他聽說,他的札木合安答在那裡。大薩滿闊闊出曾借上天之口告訴過他:凡他安答所在之地,必是他要奔赴之地。你不去找他,他也會來找你。遲早的事。

    在克烈部與乃蠻部的中間地帶,有一條叫做涅昆烏柳的河,水不深,十分清澈。經過一夜的疾奔,天亮時脫斡鄰和他的兒子來到了河邊。他們太渴了,想停下來喝口水。王汗彎下腰,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最初他嚇了一跳,不知道從哪兒冒出這麼一個老怪物:眼神陰鬱,白頭髮,衰老,乾枯。這是誰呢?以前,他嘴上說我老了我老了,但心裡並不那麼認為,不料想自己真的老成了這個樣子,真噁心,太可怕了!但願這張臉他從未見過,他恨它——這個衰老、醜陋的傢伙,好像它早就長成了這副模樣,一直在這裡等候他來著。脫斡鄰王汗沒顧上喝水,抽刀向那個影子砍去。剛一碰到,它就驚慌失措地四散逃跑了,變成了無數閃光的碎片。

    當然,它騙不過老王汗,脫斡鄰王汗心裡明白,只要他收回刀,它就會再悄悄回來,重新聚攏成剛才那個醜惡的形象。他不能讓它得逞,於是又舉起刀來,等著。這次脫斡鄰王汗的刀沒有落下去。有幾個乃蠻士兵快馬跑來。桑昆叫他的父親快逃。王汗沒理會他。那個桑昆,臉上長包的人,他惟一的兒子,居然扔下他自己逃命去了。乃蠻頭目問他你是誰,他說我是脫斡鄰王汗。說完他看見兩個乃蠻頭目相視一笑,那笑容竟十分眼熟。他想起來了,他倆不止一次出現在他的噩夢裡,向他索要性命來著。沒錯,他認識這兩個人。但是,當脫斡鄰王汗認出他們的時候,他的頭已經離開了肩膀,他只覺得舌根一陣發緊,想,水還沒喝一口呢,你們下手也太快了。如王汗所料,水面上的光影果真重新聚攏起來,歸於平靜,可惜什麼都沒了,就剩一片空泛的藍天。千年不變的。

    後來那兩個人因誤殺脫斡鄰王汗而名留史冊,一個叫做豁裡速別赤,一個叫做帖迪克沙勒,不過是乃蠻部普通的小頭目。還有那條涅昆烏柳河。河水彎曲盤繞,因彎曲而不起波瀾,水面像鏡子。凡到過河邊的人們都說,從那裡面看到的天空是另一種藍。當時,它是乃蠻部的界河。

    乃蠻部也稱乃蠻國,位居漠北西部草原,地域遼闊。它的汗帳是固定的,做成了宮殿模樣,寬大、華麗,不用遷移。每年春秋兩季,屬民們自會從四面八方前來進貢,用皮毛、牲畜換取一張蓋有回鶻文金印的羊皮紙,上面記載著納貢人的姓名以及所貢奉物品的數量、品級。他們的汗叫做太陽汗太陽汗,也稱塔陽汗,即大王,有最大、惟一的意思。,汗座上鑲滿了寶石,在沒有月亮的夜裡也能閃光。有人說像古兒別蘇汗妃的眼睛。從前,亦難赤做汗的時候,十分鍾愛他這個妃子,她是他離開人世時最捨不得丟棄的東西。他的兒子繼位做了太陽汗,第一件事情就是將古兒別蘇重新納為汗妃,毫不掩飾急迫的心情。古兒別蘇還沒來得及為他的父親悲傷呢。再者說,從一個悲傷的後母轉換成一個幸福的妻子是需要時間的。幸好,她有這個天分,在太陽汗的幫助下,古兒別蘇迅速地完成了這個過程,將後母與妻子的角色集於一身。這麼一來,第二次做汗妃比第一次感覺好多了:既有母后的威嚴,又有妻子的嬌柔。很不容易。古兒別蘇汗妃高個子,細腰,見過世面,沒有年齡,信仰聶思脫裡派基督教。她的眼睛像藍寶石,能在夜裡放出異樣的光彩。她希望現在的丈夫超過他的父親,成為天下獨一無二的英雄。

    這一天,古兒別蘇站在鑲滿寶石的汗座旁邊,聽人說有個瘋老頭子,居然稱自己是脫斡鄰王汗,被砍下了腦袋。他們說那顆腦袋落地又彈起很高,發出錚錚的聲響,像鐵球,把刀口也給崩破了。太陽汗被他們的故事逗樂了。但古兒別蘇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好笑,她說我聽人講脫斡鄰王汗是個了不起的老英雄,如果真的是他,我們應該好好地祭奠一番才對,不管什麼時候,對偉大的人物都要心存崇敬。古兒別蘇的口氣裡透出了母后的威嚴。她不是故意的,是不由自主。於是,太陽汗命人在地上鋪了一張白氈,將那顆頭顱拿來,擺端正,請熟悉王汗的人都來辨認。其中就有札木合。

    凡見過脫斡鄰王汗的人從白氈邊上走過去,都說有點像,又拿不準。惟有札木合,一屁股坐在了白氈上,捧起那顆頭顱放聲大哭:上天不公,讓你英雄了一世,卻死在這麼兩個無名小卒手裡。太叫我傷心了!活著的時候,你叫我札木合兄弟來著,早知道這樣,你不如死在我手裡呢。我若殺了你,還可以號令你的克烈部去打敗我的鐵木真安答,也算值得啊。可是現在晚了,你的克烈王國已經是你鐵木真兒子的了。我早就跟你說會有這麼一天你怎麼不信呢?如今你的義子佔了你的營盤,你的親生兒子他在哪兒?眼看整個天下都是鐵木真的了,他怎麼連影子也沒有了呢?可憐王汗,你看你鐵一樣硬的顎骨,能嚼碎石頭的,曾叫我恐懼來著。你幫助我的安答打敗了我,我也曾因為恐懼你而放過了我的安答。我親眼所見,你的黑月軍旗所指,連風也會為之轉向的。可是現在,你鷹一樣的眼睛閉上了,老鼠都敢來啃你的頭髮。將來在草原上,有誰還會因聽到你的名字而打戰?還有誰會被你的馬蹄半夜驚醒?沒有啦,脫斡鄰王汗,什麼都沒啦。

    札木合的悲傷不是沒有原因的,他來到乃蠻部,並未像在克烈部那樣受到重視。從前,脫斡鄰王汗知道札木合的價值,曾經兩次把指揮權交給他,一次是打擊蔑爾乞部,另一次是襲擊鐵木真,兩次他都打贏了。在札木合看來,這世上,除了鐵木真,最瞭解他的人只有脫斡鄰王汗了。而眼前這個太陽汗呢,不過把他當做一個敗將對待,讓札木合心情鬱悶。因此,他哭王汗,也是在哭自己。沒想哭著哭著,真就傷心得不行了,淚水止都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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