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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文 / 冉平

    狗兒年。鐵木真封合答安為汗妃,成為他的第二位妻子。這一年鐵木真三十九歲,他決定剿滅塔塔爾人,為父親報仇。如今,他的父親也速該已經死去快三十年了。

    但是仇恨與時間無關,它不會腐爛,只要存在心裡,什麼時候拿出來都是新鮮的。對鐵木真來說,那件事情就好像發生在昨天。記仇是秉性,更是一種天賦,真正記仇的人不是那種大喊大叫的人,他只需看你一眼,記住,然後就走了。不吭聲,不哭,默默地去做他手邊的事,好像轉臉間就把你給忘了。一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二十幾年過去了,沒有任何動靜。你以為那件事不存在了,連你自己也想不起來了。突然某一天,在許多天中最普通的一天裡,他出現在你面前,握著磨亮的刀子,把你堵在門口,叫你把喉嚨伸過去。沒有什麼可辯解的。一切都晚了。當它開始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因為它孕育的時間太長了。仇恨就是這麼一種東西,當你忽略它的時候,它在悄悄地生長,當你看見它的時候,一片葉子已經長成了大樹。

    平定了泰赤兀人不久,鐵木真便率領蒙古乞顏部到了闊連海子——塔塔爾人的老營附近。此時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或者初夏,藍色的苜蓿花開遍了草原,牲畜們開始上膘,兀爾什溫河水在靜靜地流淌。四種塔塔爾人都被鐵木真的隊伍團團圍住:一種察阿安氏,一種阿勒赤氏,一種都塔兀惕氏,一種阿魯海氏。他們早晨醒來忽然發現情況不對,天太藍,沒有鳥,牲畜們不好好吃草,狗支稜著耳朵,孩子們分外安靜。

    逃走的機會已經沒有了。

    在這之前,鐵木真曾經與脫斡鄰王汗一起截擊塔塔爾人,名義上是替金國作戰。那次,塔塔爾人敗逃了,鐵木真沒有窮追到底。因為當時他還不夠強大,只是別人的一隻手臂。但他親眼見識過塔塔爾人的凶悍和狡詐。這一次他是他自己,他知道該怎麼做。他仔細地把四種塔塔爾人包圍起來,並不急於動手,然後派答裡泰、阿勒泰和哲別等人像錐子一樣快速穿插進去,把敵人驚起來,往外跑,然後消滅掉,再跑,再消滅,錐子反覆穿插,圈子逐漸縮小,最後把那些不敢再跑、跑不動、不想跑了的塔塔爾人密密實實地圍在了一起,摘去了他們的武器。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在闊連海子、兀爾什溫河的中間地帶佈滿了塔塔爾人的屍體,年老的、年輕的,新的和舊的,他們的血浸透草根,因為太熱太稠的緣故,那些草也枯乾了。無數氈帳起了火,亂麻樣眾多的百姓和牲畜被驅趕到一起,等候被處置。剩下的塔塔爾男人們被關進寨子。

    被俘的塔塔爾人安靜地聚集在寨子裡,特別的馴服,簡直太馴服了。那麼多的人,不吵也不嚷,一個挨著一個,或者看著天,或者盯著自己的腳尖,神情沉默而專注。從他們的眼睛裡找不出一點仇恨的影子,一丁點敵意。給他們吃就吃,不給他們,他們也不叫喊。解開了繩子,他們也不跑。打他也不反抗,就像打在木頭上,沒有任何響動。身邊的同伴死了,他們也不悲傷,只是挪挪身子,給死者騰出躺下的地方。

    可是塔塔爾人的馴服卻使鐵木真恐慌,隱隱不安。好像某種可怕的陰謀深藏在那裡面。他們越是馴服沉靜,鐵木真反而越不放心,睡也睡不塌實,吃也吃不出滋味。他病了。

    乞顏部的軍隊在慶祝他們的勝利,殺牛羊,飲酒歌唱,像孩子一樣舞蹈,踩得腳下淨是塵土。六月的陽光照在他們汗津津的面孔上,直冒熱氣。鐵木真的帳裡卻燃著火,他裹著皮襖,週身發冷,絲毫體會不到勝利的快樂和報了仇的輕鬆。親族首領們坐在他的身邊,正在商議重要的事情。每次會議都是這樣,大家都圍坐在地上,分不出高低貴賤。人人面前擺一盅酒,還有奶酪和肉,跟家常的聚會一樣。鐵木真坐在正面,他說他不懂那些塔塔爾俘虜為什麼那麼安靜。大家說因為畏懼可汗,他們都嚇破膽了,失了魂魄。鐵木真愈發疑惑,他說我不要他們畏懼,我也不要再看見他們。

    鐵木真擄了四種塔塔爾

    密與親族共議

    在先塔塔爾

    有殺咱父親的仇怨

    如今可將他男子似車輪高的盡誅了

    餘者各分做奴婢使用

    《蒙古秘史》第154節

    勒勒車輪子多是山榆木和柞木製作的,大小視車身的長短而定。因為草地濕軟,一般車輪都比較大,大了不容易陷。小則三四肘,大則四五肘。高度相當於一個九歲的孩子,或者還小一點。按通常的情況,凡男孩子到了這個年齡,大都知道了自己的來歷、他的血脈傳承,會記仇了。不僅如此,他們還會掩飾、裝傻,然後用自己足夠長的一生來等待時機,仇恨也隨著他的身體逐漸長大,變硬,不可更改了。

    通過秘密會議,車輪的尺度隨著鐵木真的命令傳達到乞顏部士兵們的心中,成為他們行刑時掌握的標準。負責行刑的士兵每人準備了長短兩把刀。雖然嘴上沒說,但他們覺得有點太誇張了,殺掉那些沉默的塔塔爾人跟切瓜砍菜區別不大,有力氣就行。天漸漸黑了,白天的酒還在他們腸胃裡發酵,沒唱完的歌曲仍在腦子裡盤旋。藉著月光,他們打開寨門,讓塔塔爾人一批一批走出來,好依次分別放倒。這時,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在藍色的月光下,塔塔爾人猶如一群黑豹,突然躥出來,撞倒為首的士兵,搶奪他們的武器。從動作上看,他們早就謀劃好了,後面的人已經解開了繩索,還有那些半大孩子們,袖子裡竟然藏著短刀。他們咆哮著,一起朝舉刀的士兵們撲過去。很多乞顏部的士兵被撲倒了,捅死了,有的乾脆被咬斷了喉嚨。

    更多的士兵圍上來,刀刃在月光下閃爍,像無數螢火蟲瘋狂地飛舞,從人們的身體裡鑽進鑽出,不知道疲倦。到天明的時候,塔塔爾人全部被處死了,另外還有五百名乞顏部的士兵和他們一起躺在血泊中,難分彼此。其實,在混亂的時候,許多塔塔爾人都有機會逃出去,但他們不跑,或者逃了又跑回來,繼續與持刀的士兵肉搏。連小孩子也不例外。在人縫中,他們用短刀捅漏了士兵的腸子,一聲不響。那最小的身高還不及車輪。

    這件事傳到鐵木真耳朵裡,驚出了他一身冷汗,由此,病情好了許多。

    但別勒古台因此遭受了最嚴厲的處分。那天秘密會議期間,別勒古台出門撒尿,碰到了一個叫耶克扯連的人。耶克扯連問他你們在商議什麼。別勒古台說要把塔塔爾人盡殺了,高過車輪的一個不留。當時耶克扯連還笑了笑,沒說話。趁大家喝酒唱歌的時候,他把消息帶給了寨子中的塔塔爾俘虜,還用衣服裹了十幾把吃肉的刀子,悄悄塞給了年幼的孩子,讓他們藏在袖子裡。這個叫做耶克扯連的是塔塔爾人,他因為把自己的女兒獻給了鐵木真而被赦免,可以自由地隨處走動。後來,別勒古台在寨子門口發現了他的屍首,手裡攥著刀,和三名乞顏部士兵摞在一起。

    鐵木真對別勒古台說,從今以後再不許你參加親族首領的會議,有事商議的時候,你在外面站著,等大家議完事,一盅酒過後才可以進門說話。每次都要這樣。

    同時鐵木真還當面斥責了阿勒泰與答裡泰。因為他們在掃蕩塔塔爾營地時,私自擄掠了許多財物。鐵木真派哲別將這些財物都剝奪了,歸在一處,日後再以戰功大小統一分配。阿勒泰和答裡泰很沒有面子,他們一個是鐵木真的堂叔,一個是也速該守灶的兄弟,鐵木真的親叔叔。晚上他們兩個在一起喝悶酒,說,當初我們離棄了他們母子,鐵木真到現在還記恨我們,我們離開札木合來投奔自己的侄子,並推舉他為汗,他也不領情。如今他又剝奪我們的財產,我們在他的身邊,還不如那些外人。與其這樣,我們還不如去追隨札木合,雖然不是一個血統,倒也不受約束。靠本事搶奪來的東西,也不會被外人侵吞。

    第二天,他們拉著自己的兵馬,悄悄地離開了乞顏部。

    可是別勒古台沒有走,他被派去掩埋那些士兵們的屍首。其中有他認識的,有的以前並不認識,這些士兵與塔塔爾人糾纏在一起,都殘缺不全,很難分清哪顆頭顱屬於哪副肩膀,哪只手臂和哪條腿是一個人的。他索性把他們一起埋葬了。對他的汗兄,別勒古台心裡沒有半點怨恨,他覺得自己不夠資格。怨恨不僅要有理由,也要有資格。作為同父異母的兄弟,他本來應該具備這個資格的,但在小時候被取消了,當他的哥哥別克帖被射死之後。自那以後,訶額倫母親和鐵木真兄弟都待他很好,但他再沒有資格去怨恨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只是偶爾,他感覺有點孤獨,想念他的哥哥。

    在耶速甘的照料下,鐵木真的病完全好了。耶速甘是塔塔爾姑娘,生得十分俏麗。她陪伴鐵木真,用自己的身體為鐵木真祛除風寒,整夜不得睡。耶速甘那麼年輕,貌美,熱情。鐵木真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獎賞。他說,你是塔塔爾最美麗的姑娘,應該做我的汗妃才對。耶速甘卻回答道,可汗如果這樣說,汗妃就不應該是我,因為我不是塔塔爾最美的女人。耶速甘說,我的姐姐比我美貌,她在落難的百姓們中間,就像一顆珍珠陷在爛泥裡,她的名字叫耶遂。鐵木真派人把耶遂找來,這個耶遂果然氣象不凡,她頭髮亂了,衣服破了,臉上有灰塵,兩隻眼睛卻炯炯放光。鐵木真從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他問耶速甘說,既然你知道自己不如姐姐美,為什麼還要把她推薦給我?耶速甘說最美的女人應該屬於可汗。鐵木真說你這麼有容量,理應封作汗妃。

    就這樣,在剿滅了塔塔爾人之後,耶遂、耶速甘姐妹一同被封為汗妃,成為鐵木真的第三和第四位妻子。這個耶遂夫人極有膽識,曾在歷史上發揮過重要作用。

    多年以後的一個秋天,成吉思汗決定西征。那時候他快六十歲了,脾氣很不好。西方的花剌子模國王殺了他的商隊和使者。他準備親自到花剌子模去,讓那些傲慢的人付出代價。那個花剌子模在日落的方向,非常遙遠。但是再遙遠的路程也擋不住成吉思汗的憤怒。憤怒的成吉思汗連續幾天吃不下飯,連蒼蠅都知道避開他。四個兒子都熟悉父親的憤怒,他們靜靜地候在帳門外,不敢走,也不敢出聲。

    此時,耶遂夫人逕自走進汗帳,站在成吉思汗對面,對他說,聽說大汗要越高山渡大水,到遠方去征戰了,我心中不安。想起來有些話不能不說,我要說的是,凡有生命的都有無常的時候,大汗你也是一樣。萬一哪一天你大樹般的身軀忽然倒了,這國家該委付給誰呢?大汗你不能不想,你的四個聰明勇敢的兒子,都是你心上的肉,你應該早讓他們知道你的打算,也讓我們和眾人都知道。即使你有一天不在了,我們還能夠按照你的意思行事。

    耶遂是第一個對成吉思汗提到死的人。不僅如此,耶遂提出的問題也是成吉思汗一直極力迴避的。可是成吉思汗沒有惱怒。如果換了孛爾帖對他說這樣的話,他一定會惱怒,因為他知道孛爾帖一直想讓術赤做他的汗位繼承人。

    除了孛爾帖,他的兒子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對他說這樣的話。但他沒有料到,對他說這種話的人居然是耶遂。成吉思汗打量著這個塔塔爾女人,陷入了沉思。這時候的耶遂已經不再年輕了,美貌也成了過去的事情。但她的語氣誠懇,神情坦蕩,一副很有主見的樣子,不像受了孛爾帖的唆使。她自己沒有孩子,那她這樣說是為了誰呢?成吉思汗認為耶遂是為了他的國家著想。於是他說,你提醒得對,這件事情我忘記了。不久,成吉思汗把四個兒子都叫進帳,讓他們談談各自的想法,結果發生了那次歷史上著名的爭吵。幸虧爭吵是發生在成吉思汗面前,否則的話,勢必釀成一場流血的戰爭,導致蒙古政權的分裂。事後,成吉思汗重重地獎賞了耶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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