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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4) 文 / 冉平

    鐵木真與泰赤兀戰時,其頸被傷。流血蒼黃之甚,有臣者勒蔑將淤血吮去。至半夜鐵木真說我血已自干了,好生渴得慌。者勒蔑裸身逕自去敵人營內,從車廂尋得馬奶回來,與鐵木真飲。鐵木真旋飲旋歇,三次方已。說,我眼已明,心已醒了。遂起身坐,視坐處流的血都如泥濘。鐵木真說你如何這般做,遠些唾棄不好麼?者勒蔑說,慌忙顧不及遠去,又怕離了你。當時吐的吐了,咽的嚥了,我肚子裡也進去好多。鐵木真又說,我傷既好些,你如何還裸身入敵營去,倘若被擒,你豈不說我被傷的事?者勒蔑說,我若被擒,就說本來要投降你們來,被他們得知,剝光了衣服,欲殺間才逃脫過河。見我這樣子,他們必信了,給我衣服穿。我就偷了他們的馬,再跑回來。鐵木真說,從前,在不兒罕山遭蔑爾乞人圍困,是你救我母親的性命。今日你又把我的淤血吮去。我正乾渴,你捨命尋馬奶來與我吃,使我內心開豁。這三次恩,我心中永不忘了。

    《蒙古秘史》第145節

    由此可見,他是個生性多疑的人,和歷史上其他君王一樣。鐵木真時,他疑心者勒蔑告密;成吉思汗時又懷疑他的兄弟謀反;西征時,懷疑他的兒子另立為王。後來證明,這些都是一心愛戴他的人。但他還是不能不疑,疑心像野草一樣從他的內心裡生長出來,與日俱增,每每使他陷入不安、痛苦或者羞愧之中。

    一個人憑什麼相信另一個人,並且始終不渝,像狗,或者像馬一樣?

    一個人為什麼不能信任他人,並且始終不渝,像狗,或者像馬一樣?

    公元一二○六年以後的某天。已經做了大蒙古國主的成吉思汗下令怯薛軍怯薛軍,即大汗的衛隊。抓捕他的弟弟哈撒爾。因為他聽說哈撒爾對自己被封為四千戶不滿。哈撒爾是他的親生兄弟,膽量極大,小時候曾與他一起射死同父異母的弟弟別克帖。後來他立下的戰功數算不清。哈撒爾膂力過人,用二十四分勁的強弓,能逆風射出三百五十步,是著名的神射。成吉思汗聽說他到處發怨言,並與自己的屬下一起密謀,要取他兄長的汗位。被怯薛軍抓起來的時候哈撒爾還在大醉之中,對成吉思汗的質問他概不解釋,沒有絲毫畏懼。哈撒爾說如今你是大汗,你想殺我就像踩死一隻蟲蟻,沒什麼可說的。成吉思汗命人摘去他的帽子帽子代表男人的權威。解下他的腰帶,將他捆綁結實,準備殺頭。

    哈撒爾仍然不申辯,不言語。他們的母親訶額倫得到了消息,駕著白駱駝車跑進刑場。她拾起帽子,給哈撒爾戴上,盤腿坐在成吉思汗面前。訶額倫敞開胸懷,拿起一隻****對成吉思汗說,初生你的時候,你的食量大,吃空我的一隻****還不夠,咧嘴吼叫,還要吃第二隻。你的弟弟哈撒爾生下後,食量更大,他能一次吃空我兩隻****,叫我心胸舒暢。可我總不餵飽他,留下一口給你。

    那時候我想,你是手握凝血而生的,將來能做大事。不知道你現在做了國主,卻要殺死你的弟弟。我問你鐵木真,我的哈撒爾他有什麼罪呢?他有力氣,能射,遠射出去的箭可叫驚走的人回來投降。如今討平了敵人,你的眼裡就容不下哈撒爾了嗎?訶額倫袒露著胸懷,雙乳垂在膝上,滿眼是淚。成吉思汗趕忙低了頭,攔住了母親的話,說兒子我羞也羞了,怕也怕了,母親你就不要再說了。他下令為哈撒爾鬆綁,其餘的話沒有再問,回身走了。

    後來,成吉思汗把哈撒爾的部眾從四千戶又減少到一千四百戶。

    再一次,是西征回來的途中。此時成吉思汗已經年老了,他的長子術赤已經在欽察草原另立汗國。他派人去召他回來。術赤稱自己病了,不能來見他親愛的父親。可是見到過術赤的人卻說他每天打獵,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有意躲避他的父親。成吉思汗大怒,派次子察合台到欽察草原去,命令他親手處死他的哥哥。

    後來他才知道,在他下令之前,術赤已經病死了,怕父親傷心才沒有告訴他。術赤臨死前還叫人捉了一千頭野驢,從遙遠的欽察草原趕到成吉思汗跟前,專門供他的父親射獵取樂。成吉思汗見了十分的悲傷,一時神情恍惚,從馬上跌落,摔傷了膝蓋,這個傷一直到死也沒有痊癒。

    後來他把欽察草原賜給了術赤的兒子,可由子孫後代繼承。據說,有史以來所有的君王當中,成吉思汗是惟一沒有遭遇背叛的人。叛變者們為什麼自動放棄了篡權的野心?這是一個古今之謎。那一次,戰鬥進行了幾天,泰赤兀人士氣漸弱,終於大敗於斡嫩河。

    塔裡忽台逃跑了,途中被納牙父子捉住。這個納牙父子和他們的屬下都是泰赤兀人,他們想投降乞顏部,正好把塔裡忽台給鐵木真送去,當做禮物。他們將塔裡忽台綁了,放在車裡,一路拉著往回走。

    塔裡忽台沒有求饒,他坐在車裡對他們說,你們不知道,鐵木真幼年時我救過他的命,他不會殺我。可是他最恨出賣本主本主,即原來的主人。的人。我就算戰敗了,到現在為止還是你們的主子,你們這樣做,不會有好下場。納牙父子兩個聽了,認為他說得有理,就給塔裡忽台鬆了綁,把他放了。

    納牙空手來到鐵木真面前,對鐵木真說,本來我們捉了塔裡忽台,要給可汗送來,但因那塔裡忽台是我們的本主,又把他放了。現在我們只好空著手來投靠可汗,請可汗不要怪罪。正像塔裡忽台說的,鐵木真不僅沒有怪罪他們,還稱讚了他們的忠誠,特意把納牙留在了身邊的衛隊裡。就是這個納牙,後來因為護送忽蘭妃有功,做了怯薛軍的首領。那職務相當於成吉思汗的侍衛長。

    他做夢也沒想到過,自己會死在兩個毛賊手裡。在他們動手之前他對他們說我是塔裡忽台。他們竟然問塔裡忽台是誰?真可笑!隨後他們割斷了他的喉嚨,沒手勁,動作也不利落。塔裡忽台忽然明白:他們不是要取他性命,而是看中了他的皮襖和靴子,他們沒有一刀捅死他是怕損壞了他身上的衣服。

    但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他被剝去了衣服和靴子,赤身在陽光下,毫無尊嚴。這時,聰明一世的塔裡忽台後悔了,悔不該當初對納牙父子說那一番話,叫他們放掉他。他又一次被自己的聰明出賣了。當時他只想著逃走,以後另找機會跟鐵木真較量。早知這種下場,還不如把自己交給鐵木真,死也死得有名分。現在他被扔在一邊,像塊沒人要的臭肉,太難看、太丟臉啦。

    陽光明媚。塔裡忽台捨不得閉眼。太陽在他的淚水裡漂浮起來,像一塊金黃的奶酪,漸漸融化了。

    在斡嫩河兩岸,泰赤兀的部眾百姓都聚攏起來,等待被點數,被處置。男人們聚在一處,光著頭,被摘掉了武器;女人和孩子們聚在一處,牲畜似的相互緊緊擠靠著。鐵木真在眾人簇擁下,從他們之間走過,面色略顯蒼白。黃昏未到,風還是硬的。他裹住傷口,豎起衣領,以免被人看見。

    俘虜中的赤金豁阿歹心中疑惑,難道是他的眼睛看錯了麼?鐵木真騎在他的白鬃馬上,和那天傍晚他射中的目標一模一樣。當時那個鐵木真已經翻身落馬了,他的弓箭可以作證。可眼前這個鐵木真直挺挺地立在馬上,一副毫髮未損的樣子。難道世上有兩個鐵木真麼?赤金豁阿歹伸出手摸了一個空,他忘了,身邊的弓箭早已經被擄了去。

    赤金豁阿歹,著名的神射手,陣前的勇士,泰赤兀人的驕傲,可是沒有了自己的弓箭,他混在人群裡,和身邊的俘虜們沒有任何區別。這些人,將被分配到各戶去做粗工,喂牲畜,放牧,打草,砍樹,擀氈,鞣皮子,拉糞,趕車,打蹄鐵。他們將磨出滿手硬繭,眼睛看不到一程之外的事情。而弓箭呢,只能用來射那些睡不醒的雉雞。這些個人啊,他們太可憐了。

    鐵木真走過來,舉起手中的箭問道,誰用這支箭射傷了我的戰馬?他眼前的人頭像被風吹動的草一樣搖擺著,靜寂無聲。

    一個青年從人群中站出來,他說,如果射傷了可汗的戰馬,那就不是我的箭,我的箭射中了可汗的脖子。我的名字叫赤金豁阿歹。鐵木真愣了一下,叫人把這個青年帶到跟前來。他問他說,一般的人做了傷害人的事,都要咽進肚子裡,藏起來,恐怕別人知道,你怎麼反要自己說出來,你就不怕死麼?青年說道,我的箭法精準,又不是丟人的事,我為什麼不敢承認?我不怕死,現在我的弓箭讓奪了,和死沒什麼兩樣了。可汗若殺了我,不過濺濕了你腳前巴掌大的地皮,算不了什麼。若可汗願意留下我,給我弓箭,我能夠為可汗橫斷面前的河水,擊碎擋路的岩石。我的名字叫赤金豁阿歹。

    鐵木真看著他清澈的眼睛、光亮的額頭,一時忘記了脖頸上的疼痛。他對他說,你記住,那個射傷我的赤金豁阿歹已經死了,以後你的名字叫哲別

    哲別,蒙古語,箭頭、箭簇的意思。,我叫哲別的時候必是指你,你就是我弓上的箭鏃。

    他這般說了,耳朵裡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是個婦人的聲音。

    自從做了乞顏部可汗,沒人直接呼喚他的名字,除了他的母親,連孛爾帖也很少叫。他費力地扭過頭去,見一個包紅頭巾的女人跑過來,被衛士們捉住,她大聲叫喊鐵木真,鐵木真,鐵木真!

    鐵木真看見這個女人面熟,便下了馬,讓衛士們放開她。這女人長得圓臉,杏眼,嘴唇像一道新鮮的傷口。她問,鐵木真你現在做了眾人的汗,就不記得我了嗎?鐵木真說,你是合答安,你的父親叫鎖爾罕赤剌,你的兄長叫赤老溫。我落難的時候曾經受你庇護,你的兄長給我開枷,你煮食物給我吃,你的父親給了我弓箭和馬,使我逃脫性命。那女人聽了,便撲到鐵木真身上,說你是個有心的人,你沒有說錯,我就是合答安。

    晚上,鎖爾罕赤剌和赤老溫被引到鐵木真帳裡。鐵木真發給赤老溫弓箭武器,讓他留在身邊的衛隊中。他扭頭責備鎖爾罕赤剌,說你為什麼早不來投我,是怕我做了汗就不認識你們了嗎?鎖爾罕赤剌這樣說:如果我急急忙忙來投奔你,讓塔裡忽台知道了,必毀滅我的兒女、牲畜和食物,如吹灰一般。

    何必呢?我不急,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個有心的,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我。再說,我又不貪圖你報答,能活著見面心裡就知足了。鐵木真說,你的話有道理。當初,你不僅救了我的性命,還教會了我做男人的謹慎。你看我現在也做了父親,我的兒子們還小,言行沒有約束,不知道畏懼,不善動腦筋,我請你幫我教導他們,讓他們將來受人尊敬。

    鐵木真對鎖爾罕赤剌說你以後不要去打馬蹄鐵了。

    父親走了,兄長也走了,合答安沒走。鐵木真沒有讓她走,她也沒想要走。她看見鐵木真面色青黃,說話微微發喘,知道他受了傷,需要歇息。像若干年前一樣,她為他解開衣服,擦拭傷口,洗淨身體。她面對他的目光,絲毫不羞怯。

    鐵木真握住了她的手,俯身上來,她便敞開了自己,讓他進來。他在她身上睡著了,她也不動,一點不覺得沉。本來,她喊叫鐵木真,是想要他解救自己的丈夫,不料她的丈夫已經戰死了。可憐的人,上天把他收回去了。上天收去了她的丈夫,卻給了她鐵木真,就是為了不叫她悲傷。

    就好像她的丈夫悄悄鑽進了鐵木真的身體,而鐵木真早就知道似的,他的下頜擱在她肩膀上,覆蓋著她。她想,上天是個有心的,若干年前的某個夜晚,當她勸她的父親說,一隻告天雀跌進草叢,連青草也懂得庇護它。從那天晚上起,上天就安排好啦。現在,她用她泥土一樣的生命承受著鐵木真的身體,以及他的睡眠。她的身體告訴她,最親愛的男人,是最輕的。這是上天對她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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