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 文 / 冉平
耶遂的父親是一個普通的馴馬手。女兒的美貌曾讓這位父親心懷憂慮。父親覺得,這麼美麗的姑娘落生在他的家裡,實在太奢侈了。不知道這是上天給他的賞賜呢,還是對他的懲罰。而耶遂自己倒不覺得,她美得理所當然,不扭捏,不遮掩,也不招搖,而且隨著年齡增長,一天比一天漂亮。當耶遂長到十四歲,營地裡的男孩子們都無端地躁動起來,飛快地生長,才過了一個夏天,就比相鄰營地的同齡少年高出了半頭。在耶遂十六歲上,她身邊的塔塔爾青年們脾氣火暴,好鬥,歌唱和跳舞也勝過別人。等耶遂到了十八歲,很多塔塔爾青年開始相互毆鬥。
耶遂知道這是因為她,但她概不勸阻。於是有的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死了。這時,耶遂就到埋葬屍骨的地方點一堆火,在太陽初升之前,為死者祭一杯奶酒,歎一口氣,哪怕她根本不認識那個青年。不過那個青年已經相當滿足了,他的亡靈能夠在火光的照耀下與耶遂的美麗單獨相處,是件無比幸福的事,這樣的死沒什麼可遺憾的。但耶遂的父親不這麼想,他很擔心。為了阻止類似的災禍繼續發生,他把耶遂嫁給了一位著名的馴馬手。
這位可憐的馴馬手自娶了耶遂的第二天就被人遺忘了,遠近的人都稱他為耶遂的男人。好像那就是他的名字。馴馬手不僅一夜之間丟失了自己的名字,還得罪了所有的塔塔爾男人。大家總是找茬奚落他,拿他取笑,瞧不起他,好像他偷走了屬於大家的什麼東西。連胯下的馬也變得不聽話了。他的馴馬技藝逐日下降。馴馬手不高興,他憎恨妻子的美麗,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它。他娶了耶遂,卻不能佔有她的美,這是什麼道理呢?當塔塔爾人都去與鐵木真戰鬥的時候,馴馬手躺在帳裡苦苦地思想這個問題。直到塔塔爾人戰敗了,妻子也被鐵木真擄掠去了,他仍然沒想明白。
有一天晚上,耶克扯連來和耶速甘告別。他說我要走了,到很遠的地方去,可能再也不回來了。我是你的父親,也是一個男人;父親要為兒女著想,男人有男人該做的事。我聽說鐵木真從不殺女人和孩子,但願他能善待你。但我不放心你的姐姐耶遂,她嫁了人我也不放心。不放心有什麼辦法呢?耶克扯連對他的女兒說,現在我知道了,上天讓她長得那麼美,就是對我的懲罰。耶克扯連臨走時眼圈紅了,懷裡還抱著一捆吃肉用的刀子。他囑咐女兒無論如何也要忘了他。如他所願,從那以後,耶遂和耶速甘姐妹再也沒見過這位父親。
八月間,鐵木真離開兀爾什溫河,返回斡嫩河老營。途中,他在一棵櫻桃樹下乘涼,一邊看塔塔爾百姓趕著牲畜從眼前走過。他有點睏,打了個瞌睡,突然眼皮一跳,感覺一道目光刺來。他即刻讓衛兵從人群中搜索刺客,拉出了那個男人。
鐵木真問他是什麼人,他不說,但鐵木真馬上就知道他是誰了。凡經女人調理過的男人,身上臉上必留下了那個女人的痕跡;經同一個女人調理過的男人,沒見過面也能相識。此時耶遂就在鐵木真的身邊,臉色泛紅,呼吸急促。那個樣子真是好看極了。鐵木真直視著耶遂無比美麗的臉,問,要不要留下這個男人的性命?耶遂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這個男人就是耶遂的丈夫。在他看到耶遂之前,耶遂已經看到了他,她對馴馬手使眼色,示意他趕快離開。可是馴馬手的腳就像生了根,一步也邁不動了。那一刻,他被耶遂的美給迷住了。這是他作為丈夫未曾享用過的,卻在鐵木真身邊煥發了出來,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美得霸道,光彩奪目,毫無理由。
馴馬手忽然明白了,以前他和她爭吵、打她,都是愚蠢的,因為那不是她的錯。其實,上天造出這樣的美,無所謂對錯是非,沒有道理可言,你越想抓住它,它離你越遠。興許,下一次他就知道該怎麼辦了。可是沒有下一次了,鐵木真下令處死了馴馬手。可憐的人,他還沒來得及嫉妒,沒來得及恨,生命就離開了他。仇恨和嫉妒未能凝結成形,即隨風飄散,消失了。
耶遂歎了口氣。由於悲傷,也如釋重負。
脫斡鄰王汗生氣了。因為他的兒子不聽他的話,做事不與他商量。桑昆是他惟一的兒子,不可替換的,他竟收留了札木合而沒有告訴他,一直回到黑林,回到了黑林也沒有告訴他。有一天,脫斡鄰走進桑昆的帳篷,見一個男人當地坐著,後腰挺拔,就知道不是平常人。見他來了,這人不向他行禮,也不避閃,只是點點頭,問候了一聲。脫斡鄰沒想到,這個人居然是札木合。札木合說本來你的兒子要殺掉我的,是我讓他給你留著來。你看,我們終於見面了。你的兒子很有遠見,你不應該生他的氣。札木合說,別站著,我們坐下說話。
札木合的樣子讓他不習慣,做了俘虜還這麼盛氣凌人。當初收留他的時候就應該把他這股傲氣打下去。可是桑昆沒有,現在晚了,札木合大模大樣地坐在帳篷中間,屁股都不挪動一下,好像他是這裡的主人,而你是客人,這時候你再對他瞪眼吼叫就不成樣子了,太小氣了。他是你的俘虜,身上沒有刀,他對你很友好。他說他是來幫助你的。不過脫斡鄰王汗也相信,如果不是札木合心甘情願,恐怕桑昆也不會捉住他。可他仍然不放心:他札木合為什麼要幫助我呢?我什麼地方需要一個俘虜的幫助?這話脫斡鄰沒有說出來,他心裡想,反正你是我的俘虜,我隨時都可以殺死你。
好像札木合聽見了他心裡說的話。他說你還沒老糊塗。是啊,我還沒老糊塗,我不殺你,但也要看情況。脫斡鄰心裡又說。札木合笑了,說謝謝你幫助我的安答打敗了我。脫斡鄰說我沒有幫助誰,鐵木真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右手幫助了我的左手。札木合你怎麼不去投奔我的兒子鐵木真呢?怕他殺了你,還是你的心氣太高啦?札木合說,你說得不錯,是我的心氣太高啦。本來我想做草原上的古兒汗,現在不可能啦。所以,我不能面對我的鐵木真安答。桑昆他沒去跟你說,就是擔心讓鐵木真知道我在克烈部。我的安答是個細心的人,他若知道了,必對你有提防,事情就不好辦了。脫斡鄰對札木合說,鐵木真是我的兒子。
札木合說算啦,你別跟我這樣說,我又不是外人。如果你的眼前只能留下一個,這個人是桑昆呢,還是鐵木真?我說如果算是客氣啦,這是不遠的事實,閉上眼睛也能看到。你看,我的札答蘭部沒有了,泰赤兀人讓鐵木真吃了,塔塔爾部也被他滅了,蔑爾乞部散了,其他的都不值得一提。草原上還剩下什麼人呢?西邊的乃蠻部,東邊的鐵木真,還有中間的你。可是天空再大也容不下三個太陽,將來必剩下一個。你想,如果這個人是鐵木真,桑昆他還能活著嗎?我說如果算是客氣啦,這是不遠的事實。
正午的陽光從天窗上直瀉下來,落在帳篷中間的一件衣服上,那衣服裡子朝外平攤著,上面畫滿了河流、山川,像很多會飛的蝴蝶和會爬的蟲子,在陽光的照射下無處躲藏。札木合說完把他的衣服拎起來,抖抖土,披在肩膀上。塵土在陽光下四處飛揚,那些蝴蝶和蟲子就爬進札木合的後背,不見了。脫斡鄰看著札木合那張聰明的臉,一時沒話可說。因為札木合說得對,每一句話都對,太對了,他一向都是對的!
可是脫斡鄰想,他那麼聰明,處處都對,為什麼在闊亦田卻戰敗了呢?是的,他還沒有老糊塗,他說他老了,別人還以為他真的老了。他活過的那些年齡告訴他,事情並不那麼簡單,有時候你看上去明明是這麼回事,而結果卻是另一回事。札木合的聰明在於,他能看到尚未發生的事情,而一旦事情發生了,他自己也在事情裡頭,無法擺脫。札木合比別人更早看出他的安答厲害,可他沒料到鐵木真會突然有一天離開他,他要是早知道就不會收留鐵木真,他被自己的聰明給騙了,有苦說不出。脫斡鄰知道,這才是他不去投奔鐵木真的原因。這個札木合,他不喝酒,不愛女人,一門心思要把他的安答扳倒,否則,他的聰明就一錢不值,沒用啦。
桑昆進來的時候,脫斡鄰心裡想的就是這些。
桑昆的身後還帶著三個人,一個是鐵木真的堂叔阿勒泰,一個是鐵木真的親叔叔答裡泰,一個叫忽察爾,也是蒙古貴族首領。這幾個人是來投奔札木合的,他們帶著許多百姓和牲畜。但札木合眼皮都不抬,他說,你們這些人,當初離開塔裡忽台投奔我,我如何對你們來?你們又離開我跟了鐵木真,怎麼現在又後悔了?就是你們這些人弄的,不然我的安答也不會跟我分手。現在我是脫斡鄰王汗的客人,你們來投奔我就等於投奔了王汗。
脫斡鄰王汗沒說話。桑昆留下了他們。他還沒老,桑昆就自作主張了,他擅自留下了鐵木真的敵人,又留下了鐵木真的叔叔,讓他將來怎麼去面對鐵木真?當然,桑昆也沒錯,札木合聰明無比,阿勒泰和答裡泰他們有很多的人馬,都是對克烈部有好處的。但脫斡鄰還是不舒服,心裡不是滋味。桑昆對他的父親說,鐵木真又不知道他們在這裡,都是我做的主,我沒跟你說,你就當做沒看見。脫斡鄰說,我什麼都沒看見。
合答安一見到孛爾帖就覺得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長脖頸,肩膀圓潤,一雙鹿眼安詳,略有戒備。從她的眼神深處,可以看到另一個鐵木真,像井水裡的影子,年輕而陌生,一掠而過。合答安知道這個鐵木真是專屬於孛爾帖的,誰也搶不走。她向孛爾帖行禮,叫她夫人。孛爾帖說,別人都叫我夫人,你就不必了,叫我姐姐吧。合答安就說,姐姐。
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面。鐵木真還在遙遠的地方征戰,沒回來。他讓人把合答安帶到孛爾帖跟前,托她照應。兩個女人面對面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出氣都很均勻。在她們的心裡,都有一個自己的鐵木真。是同一個人,但又不是。因此她們彼此多少有些好奇。合答安不年輕了,她救過鐵木真的命,曾有過丈夫,長相不算漂亮,嘴唇鮮紅,像一道傷口,吐出的氣熱烘烘的,有股奶香,不是新鮮的,而是發過酵的,像酒。於是孛爾帖知道,鐵木真把她封作汗妃,不僅僅是感恩。
她歎了口氣說,可憐的。
誰可憐?可憐什麼?孛爾帖沒說。她吩咐手下人給合答安立一座帳篷,立在她的帳篷旁邊,用最好的氈子。她心裡在說,可憐的鐵木真,他的心大了,一座帳篷裝不下了,這是遲早的事。男人們都這樣,她的鐵木真也是。長生天保佑,只要他快樂就好。孛爾帖閉上眼,屏住呼吸,想像中出現了一條河流,河水湍急,永遠不停歇,這不是一條普通的河,它在鐵木真的身體裡,是熱的,會沸騰,當河水漲高,必將溢出河床,衝出岔口,一個或者幾個,這個岔口叫做合答安或者別的什麼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河流不會因此而改道,河水不會封凍。這時,孛爾帖感覺到那條河正從她的心頭漫淹過去。好了。她舒了口氣,睜開眼睛,對合答安說,我喜歡你,有你在身邊,我就不悶得慌了。
然後她帶合答安一起去見訶額倫。
訶額倫老了,但不悶,她的身邊有許多的孩子,都是鐵木真送來的。更重要的是,還有蒙力克。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她抬起眼睛,蒙力克必在她的視線之內,叫她安心。曾經,有個男人進入營地,向她討水喝。她不知道這是出逃的塔塔爾人,見他滿臉疲乏,就請他到帳裡來坐,給他倒酸奶。不料這個人從她的身邊搶走了拖雷。她嚇蒙了,大聲呼喊。蒙力克追上去,把那人劈了,救下了幼小的拖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