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文 / 冉平
自從定了親,她的腰身天天都在長。她不懂,為什麼定了親的她長得瘋快,像水邊的草,鮮嫩、茂盛,一日一變;不管有風沒風,她的腰肩會隨之搖曳,完全不由自主。怎麼辦呢?她已經不是個女孩子了,舉手投足,說話,笑,都必須收斂才行。行啊,只要她的心能安穩住怎麼都行。但有時突然半夜醒來,呼吸灼熱而急促,心裡煩悶得要命。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某一天早晨,從翁吉剌碧綠的湖水裡,她看到了一位豐滿的美女,比她想像的要豐滿、美麗得多;這就是她,叫做孛爾帖的,也速該巴特的兒媳,她未來的丈夫叫做鐵木真。
那是四年以前的事情,聞名草原的也速該巴特帶著他的兒子來到翁吉剌,回去的路上遭人毒害,等鐵木真返回乞顏部,他的父親已經死了,他們一家又遭人遺棄,真是不幸。這些事孛爾帖早就聽說了。她還聽人說,鐵木真一家活過了那個冬天,但鐵木真又被捉走了,可他沒死,死到臨頭居然逃跑了,十分的神奇。再以後,長生天保佑,這一家人不知道流落到哪裡去了。孛爾帖聽到的也就這麼多,陸陸續續的。
這些消息是在提醒她:情況變了,當初的婚約不算數了,鐵木真不可能來迎娶她了。但問題是,所有的這些壞消息都擋不住她迅速的生長和日益美麗。為此,孛爾帖很茫然;果子成熟了,卻不知道是給誰預備的,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她。她該怎麼辦呢?有時候,面對父親,孛爾帖不得不為自己過早的成熟和美麗感到羞愧。太尷尬了。
有提親的人來到她家,帶來豐厚的禮物和動聽的話。走出包門的時候帶著一臉惋惜。孛爾帖聽到他們私下議論:聰明的德薛禪準是想把女兒嫁到金國去,到女真人的王宮裡做妃子。後來,提親的人少了,沒人來了,她的美麗被人忘記了。在平靜的湖水上孛爾帖看到,她那多餘的美麗中又添了一份孤獨,反而更好看了。
終於有一天,鐵木真來到了翁吉剌。誰也沒有想到。
他騎著馬,空著手,身上沒有塵土和疲勞,馬也沒出汗。就這麼來了。甚至看不出走了遠路的辛苦。他身上穿得乾淨、爽利,臉上不急躁,也不謙卑,就像一位附近包裡的小伙子來串門。他向德薛禪父親行禮問好,舉止得體、沉穩。他長高了,寬了,厚了,也陌生了,陌生得讓人心慌。這是孛爾帖從帳門縫裡看到的情景。自鐵木真來到翁吉剌,父親就不讓她出帳。她在包裡一共待了九天。
其中有一天,趁父親不在,她故意半開著帳門,坐在門口,等鐵木真從門前走過。可是,他竟沒認出她來;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劃過去,有種灼熱的疼。他就這樣從她的身邊走過去了,沒回頭。
鐵木真要走了。第九天的下午,父親讓她打扮好,去給他敬一碗酒。她去了,面對面地看著鐵木真,他的前額光滑,嘴角凹陷,目光清澈。當他知道她就是孛爾帖的時候,他手中的酒差點潑灑了,然後漲紅了臉。這就對了,孛爾帖想,這才是鐵木真,他不可能忘了我,我也不能讓他把我給忘了。因此,她就使勁盯著他看,看得他沒處躲藏,只好不停地喝酒。她想,喝吧,看你喝醉了能說出什麼來。可他醉成了一攤泥,嘴角仍然繃得緊緊的,沒一句多餘的話。
父親吩咐她把鐵木真送回包裡,替他收拾乾淨。她去了,給他灌酸馬奶,替他解腰帶,脫靴子。他的身體好沉,他的脖頸在她的臂彎裡,如嬰兒般柔軟,任她擺弄。孛爾帖把他的頭擱在枕頭上,感覺手背熱乎乎的,像是淚水,不知他夢到了什麼。孛爾帖悄悄嘗了嘗,苦鹹苦鹹的。
男人的眼淚都是這種味麼?上次他走的時候有一場大哭,是為了他的父親,當著她的面,那時他還小,不懂得害羞。以後不會了。一個男人能在你面前流淚,那是你的福氣。她聽別的女人們這樣說過。她希望自己能有這樣的福氣,但他明天就要走了。
孛爾帖為他擦淨了臉,回到自己包裡,一夜未睡。
第二天清早,鐵木真來向他們告別。他又恢復了原來的沉靜,跟剛來的時候一樣。他躲過了她的眼睛,目光剛好到她胸前,便停止了。孛爾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鐵木真,這個與她定過親的人,心如鐵石的人,這個可恨的、驕傲的男人,他為什麼非走不可呢?只要他跨上馬背,轉過身去,這輩子他與她就再無緣分,將成為永遠的陌生人。父親問鐵木真,孩子,你沒有什麼話要對孛爾帖說嗎?他就像根本沒聽見。
為了見他,孛爾帖還專門繫了一條紅腰帶,可是他仍然要走,還假裝不在意。其實,即使隔著袍子,她也能感覺到他全身的肉都在緊繃著,面色灰暗,動作僵硬。他真的上了馬,踩在腳鐙上,扭轉過身體,走了。孛爾帖一陣咽喉發緊。她看見,在早上的陽光裡,他的背影寬闊,肩膀平坦,頭微微後仰,驅馬前行。突然,又停住了,不知被什麼絆住了腿,半天沒動。
接著,他勒轉了馬頭,飛奔了回來。
父親驚異地問他,我的孩子,你忘記了什麼?
他說,敬愛的德薛禪父親,請求你把你的女兒嫁給我,我向永恆的長生天起誓,我將讓她成為草原上最尊貴的女人!
父親又問他,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話麼?
如果您現在不答應,鐵木真說,我遲早也要把她搶走!
為什麼呢?我沒有聽懂你說的。父親又在裝糊塗。
因為,鐵木真說,因為她是我的妻子。他說,長生天為我指定的,我喜愛她。
好孩子,父親笑了,他說,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啊。
鐵木真紅了臉,說,現在我什麼都沒有,可是……
父親打斷了他的話,說,你錯了孩子,你有你父親的名聲啊,那就是你的財富,我把我的全部家當都加起來,也不及你的一根小手指,因為你的父親是也速該巴特,他還在人們心裡活著哪,人們看見你就會想起你的父親。鐵木真我的兒子,你做我的女婿,讓我的臉上有光。
孛爾帖跑回包裡大哭了一場。
剛才,當鐵木真跨上馬鞍時,右腿分外沉,捉馬韁的手使不上勁,同時,感覺後頸發熱。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孛爾帖的目光,從一雙鹿眼裡投射出來的,沾在他裸露的後頸上,拽著他,讓他心生羞愧。他還知道,如果他一直往前走,不停,這溫度就會下降,慢慢變涼,然後就什麼也沒了。所以,他勒住了馬。想。其實沒什麼可想的,他需要勇氣,而此時,綁在馬背上的刀和弓箭,一點用處沒有。該說的話都說過了,現在這樣離開,保住了體面,卻永遠失去了孛爾帖——父親為他指定的,美麗的孛爾帖,鹿眼睛的翁吉剌姑娘。
他的前襟上還留著她的氣味呢!他想,她早已經是他的妻子了,只是來之前他不知道,一見到她就知道了,一跨上馬,整個後背都感覺到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孤獨、寒冷,就是窮困。這樣回去,他怎麼面對他的母親?所以他掉轉了馬頭,他知道他需要的是這樣一種勇氣:要麼去當面請求她的父親,要麼就把她搶走,無論如何,她是他的!
最後,德薛禪對他說,我的兒子鐵木真,就讓我在翁吉剌為你們完婚吧。
一個月之後,他帶著新婚的妻子踏上了歸途。
隨行的還有孛爾帖的陪嫁。九十九頭駱駝:五十頭黑駝,四十九頭白駝;九百隻山羊,九百隻綿羊;九十九匹馬,九十九頭牛;九條打獵的狗,九條放牧的狗;還有三十輛車,三十頂帳篷,三十名僕從,都是翁吉剌最好的馴馬手。德薛禪父親臨走時一樣一樣給他交代好,又把他們送出很遠才回去。
天涼了,青草黃了梢,到了打籽的季節,地皮依然濕軟。一路上孛爾帖不下帳車,有人專門給她送吃喝,稱她夫人。鐵木真守護在帳車前面,迎著風,斜挎著弓箭。風從他的腋下穿過,吹鼓了衣袖和袍子。他白天晚上不離帳車左右,睡覺也張著耳朵,刀不離身,箭搭在弦上。他怕什麼?孛爾帖不懂。她數著,一共行了十天又七日。終於,孤山在他們眼前露出頭來,在暮氣中,呈暗藍色。已經是傍晚了,鐵木真吩咐就地宿營,派人去送信給母親,等第二天收拾齊整了再出發。
這一夜孛爾帖沒睡,總是聽見有人唱歌,聲音古怪,陰森森的。但她不怕,因為有鐵木真在,用不著她怕。再說,這種流浪歌手草原上到處都是,她見得多了,他們想唱什麼誰也管不著。眼下,她思想最多的是將要見面的婆母,在帳車裡,翻來覆去地閉不上眼。她們之間還隔著一條河、一座山,可她只要一閉眼就能看見婆母。雖然沒見過面,但她一眼就認出了她,好像老早就相識了。
煙被風吹散了
火還能點燃嗎
手指被砍斷了
還能長出來嗎
左手拿走的東西
右手還能拿回來嗎
…………
那個聲音在黑暗中唱道。
在博兒術之後,訶額倫又等來了一位客人。這位拉牛車的青年面色黑,身子分外粗壯,一見她便俯身行禮,稱呼她尊貴的夫人。好些年沒有聽人這樣稱呼自己了,訶額倫覺得有點稀奇,問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黑臉青年說,我是扎爾其古岱的兒子,我的名叫者勒蔑。訶額倫想不起誰是扎爾其古岱,她也從未見過這個粗壯的青年。這個者勒蔑又說,我的父親告訴我,您的兒子是手握凝血而生的,和我同用一個貂鼠皮襁褓。我的父親告訴過我,說夫人答應讓我做你那兒子的伴當。
這時訶額倫聽懂了,恍惚記起了那個為她接生的男子,看著那輛牛車眼熟,心裡不禁一陣驚駭,問,你的父親現在哪裡?者勒蔑說他在車上。訶額倫跟著他去看,見車裡順著一具屍體,便是扎爾其古岱。於是她想起了他當年對她說過的那些言語,想起他在斡嫩河邊唱的歌。訶額倫眼睛熱了,叫人將扎爾其古岱葬了,留下了者勒蔑。點了一堆火,殺了一隻羊,謝過長生天。她說,你的伴當娶親去了,他空著兩手,去了翁吉剌,到現在我還沒有等到他的一點消息,正心中憂悶,看到你,就像見到了鐵木真。願上天保佑你父親的靈魂,他是誠實的人,我相信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確實,訶額倫早就做好了三種準備:一是鐵木真空著手去,再空著手回來;二是帶著新娘和陪嫁回來;三是他永遠回不來了。每天,她到汔沐兒河邊去等,這三種想法輪番在她的心裡打架,有時候這個贏,有時候那個贏,第二種想法贏得最少,而訶額倫盡量不動聲色。者勒蔑的到來給她增添了信心。她還高興地看到,這個者勒蔑不一般,力氣頂得上三個男人,靈巧賽過三個女人。他能爬樹放鷹,會泅水捉魚,會鞣皮子、擀氈子、縫靴子、搭帳篷,還做弓箭、釘馬掌、煮飯、擠奶、釀酒、晾奶酪。他默不作聲地做好了一切,凡他走過的地方都清清爽爽,整整齊齊。
果然,沒幾天就有人傳來信,說鐵木真帶著新娘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