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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4) 文 / 冉平

    那時候,牧人們的家是分散的,雖然都逐水草而居,但各部族都有自己的大致範圍。即使同一個部族,當人口、畜群繁衍多了,也要分散開去,免得為牧場水草相爭鬥。有的營盤很大,有的營盤很小,像棋子散佈在棋盤上,隨著季節來回游動。草原地面寬闊,無疆界,各部族間爭奪草場的戰鬥頻繁,大家習以為常,男孩子都從五歲開始習騎射,不怕戰爭。也因為地面寬闊,有不好爭鬥的人,尋得一片水草繁衍生息並不困難,避開是非,過自己悠閒安靜的生活。納忽伯顏就是這樣的人。

    納忽是他的名,伯顏是人們對他的尊稱,代表他的高貴出身——與乞顏部沾親的蒙古人。後來伯顏成了蒙古人的一種頭銜,一方首領的意思。這個納忽伯顏不好騎射、角力,卻善飼養。連最嚴寒的冬天,他的牲畜也很少掉胎的。牛馬、駱駝、羊,都是如此。所以,他的部族雖然小,但畜群不少。可是,納忽伯顏只有一個兒子,令他十分的溺愛。

    就像鴿子窩裡生出的鷂子鷂子,像鴿子一樣的鷹,據說是由鴿子孵化出來的。,博兒術自小尤善騎射,十四歲時能徒手絆倒一頭牛。這便是納忽伯顏的獨子。十七歲上,他生得瘦高,寬肩,高顴骨,凹腮,大手,目光清冷。因為上下沒有兄弟,左右沒有玩伴,顯得很孤單。每見到他這副樣子,父親納忽伯顏就感覺對不起兒子。他看到,乞顏祖先的血液隔過他,遺傳到了兒子身上。

    但博兒術也繼承了父親的謙遜和細心,還有樂於助人的品質。有一天早上他正擠馬乳,見一個青年騎馬奔來,向他打聽有沒有看見八匹銀合馬被人趕著從這裡經過,說那是他家的馬,讓盜馬賊偷了,循著蹤跡,他已經追了三天。博兒術見那青年追得辛苦,便送他馬奶喝了,說昨晚見這些馬讓好幾個人趕著朝西邊去了。他又對青年說,他們跑得快,你這匹禿尾子馬怕追不上。那青年說跑到天邊我也要追上。博兒術說,給你換一匹黑脊白花的好馬,咱們一起去追。說著便牽來了馬,又取了刀和弓箭。

    他對鐵木真說

    你來好生艱難

    男子的艱難都一般

    我與你做伴一起趕去

    我的父親叫做納忽伯顏

    我是他的獨生子

    我的名字叫做博兒術

    說了後踏著蹤跡又行了三宿

    至日晚時

    見那八匹馬在圈外立著

    《蒙古秘史》第90節

    博兒術所說的男人的難處都一樣,對鐵木真很有觸動。多年之後他一直記著這句話,這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相互理解,十分的珍貴。儘管初次相識,彼此心裡卻產生了某種默契。他們一路上追得不辭勞苦,到發現那些馬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的傍晚。賊們在包裡喝酒。人不少。馬在圈外面拴著。

    他們在遠處商量。博兒術說我前去把馬放了,你趕著去。鐵木真不肯,他說你來幫我追,怎能讓你冒這樣的險呢?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把馬放了,你趕了去,若他們追來,我做抵擋。他們商定了,鐵木真悄悄過去,將馬韁繩割了。那馬們認識主人,隨他趕了跑。鐵木真跟在後面,博兒術在前面引著。這時候那盜馬賊們聽到了響動,喚人追了出來,舉著套馬桿和刀箭。

    這時天將黑未黑,鐵木真跑著跑著突然勒馬站住,立在鐙上,回過頭,拉滿了弓,眼睛直視著盜馬賊,一動不動。

    這是賊們沒有料到的,打頭的不禁也勒住馬,心生幾分膽怯。他們不敢相信,這人居然一連追了他們六日,不捨棄,也不畏懼他們人多,看他立在馬上的架勢,如釘在地上似的,雖引而不發,若追去,必有喪命的。他們彼此推搡著,沒有追上來。

    鐵木真立在馬上的那一幕,同時映在了博兒術的視線中。天色漸暗,把那身影映得如鐵鑄一般,嚇退了賊,更令博兒術欽佩。

    可是納忽伯顏家裡亂了套。

    他的兒子忽然消失了,擠好的半桶馬乳還在,人卻不見了,一連幾天沒有音信,就像被風刮跑了一般。就算被風刮跑了,也能留下帽子啊,就是讓豹子吞了,也該留下骨頭啊。納忽伯顏像女人一樣流著淚求告上天,他許願把所有的牲畜都祭獻了,只要他的兒子活著就行,不管在哪兒。男人的眼淚是金子,納忽伯顏的誠意感動了上天,他的兒子終於出現了,在失蹤了七天之後。而且,不是一個人,有兩個。博兒術對他的父親說,那是他的伴當鐵木真。納忽伯顏說長生天顯靈,讓我的兒子有了伴。他吩咐人們殺牛宰羊,所有的人都看見了他眼眶中的淚水。

    鐵木真對博兒術說,我要回家去了,你把幫我奪回的這八匹馬留下四匹,咱兩個分了,若不是你,我必失了它們。博兒術說,我和你做伴去,不是為了分你的馬,你看我父親置的家業,與我足夠了,一輩子用不完,我心裡缺少的,是能共處的伴,說話無遮攔,將來彼此相助著,做些事情。我初見到你,就覺得親近,好像相識已久似的。鐵木真說,我也這麼覺著。當晚,他就留在博兒術家住了。

    在後來的許多年裡,博兒術一直是鐵木真身邊最得力、最放心的幹將,勝過親生兄弟。凡遇重大的事情,他都要認真聽取博兒術的意見。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話並不多;不在一起的時候,彼此信任。那天晚上,他倆睡在一頂帳篷下面,感覺心神交會。連鐵木真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把一直憋在心裡的煩惱告訴了博兒術,居然不覺得難為情,那就是:他如何到翁吉剌去迎娶孛爾帖,這件事關乎他的未來。鐵木真說,博兒術聽,不做回答。或許鐵木真不需要答案,只是需要說,撒開韁繩,把煩惱從嗓子眼裡放出去。不過,他還是得到了答案,很簡單,博兒術說,凡事去做了才知道結果。正好是鐵木真之所想。古往今來,所有善於聽取意見的人,不是自己沒有主意,實際上他所需要的是信心和某種印證。而提供意見的人往往不懂這一點,總以為是自己的某句話扭轉了局面,如果沒有得到相應的獎賞,必然心中鬱悶,感覺世道不公平。但博兒術不然,他的那句話,也許是說給自己聽的。此刻他也正在做一個決定,也是關乎自己未來的,也是思前想後,無法對自己的父親開口。

    訶額倫又一次以她獨有的耐心,等來了她的兒子和那八匹馬。

    然後,她開始為兒子的行程做準備。因為鐵木真說了,他想去翁吉剌看看。

    再然後,鐵木真就告別母親走了,穿著訶額倫為他細心縫製的袍子和靴子,在馬上,後腰挺拔,肩膀平坦。從那天以後,訶額倫又陷入了另一次等待。每次等待的內容不同,而等待的焦慮都是相似的。什麼都不做,只是等,多麼殘酷!等待者不許喪失信心,不能胡亂思想、走神、懷疑、急、煩、哭泣或者生病;這對她所等待的結果十分重要,因為,不管發生了什麼,對她來說,那結果都是被她等出來的。

    若干天後的一個中午,訶額倫在夢中聽到了牛羊的叫聲,以為是自己的幻覺,這是在等待中經常發生的事情,不奇怪。可是牲畜的叫聲相當逼真、清楚,而且她發現自己在醒著。訶額倫出了帳門,果然看到一群牛羊、駱駝走了近來,停下了。訶額倫招呼趕牲畜的人:過路的客人,進門歇一歇吧,我這裡有山梨葉子泡的茶,雖然不好,卻是熱的。沒想到那客人開口喚她訶額倫母親,說自己叫博兒術,是鐵木真的伴當,他的父親是納忽伯顏。納忽伯顏答應兒子來投奔鐵木真,與他做伴,終生不得相棄。這牛羊駱駝是父親給的,還有車和帳篷。訶額倫喜悅極了,她想,只要善於等待,什麼奇跡都會發生!長生天作證。鐵木真平安到達翁吉剌,以下是他和德薛禪初次見面的對話:

    我的父親他不在了。

    願他的英靈在天上安息吧。

    我來是為他曾許過的諾言。

    看出來啦,也速該的兒子是守信用的人。

    人不能沒有信用。我父親說過。

    也速該巴特說得不錯。

    現在我們只剩下兩頂帳篷、八匹馬。

    你是個誠實的好孩子。

    我沒有禮物能帶給您。

    我這裡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

    我們沒有一頭牲畜,一條看家的狗,一個可供差遣的奴僕。

    我看著你活著,比什麼都高興。

    要是您對當初的事反悔了,我不奇怪。

    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現在我不配做您的女婿了嗎,德薛禪父親?

    過去我把你看做自己的兒子,現在還是。

    要是您說出來,我明天就走。

    為什麼呢?你可以在這兒住一輩子。

    我不是為這個來的。

    你是為了踐約而來,我知道。

    我的母親還在等著我的消息。

    等你給她帶回新娘和所有的陪嫁。

    不錯,這樣我們家才能再次興旺起來。

    你有一顆坦誠的心,總是說實話。

    可我除了誠實什麼都沒有了。

    誠實是無價之寶,孩子。

    我已經來過了,實踐了諾言。

    不急,你還沒見過孛爾帖呢。德薛禪在潔白的帳篷裡接待了鐵木真,端出了最好的酒和肉,臉上的笑容和從前一樣迷人。他們面對面地坐著,一句對一句地說。鐵木真的兩隻手臂攤開在膝蓋上,手心朝上。每說完一句話就緊緊閉上嘴。拿起什麼放下什麼毫不猶豫,準確、穩當。德薛禪仍然喚他我的孩子,鐵木真仍然喚他我的德薛禪父親。

    三天過去了,鐵木真沒有見到孛爾帖。

    其實鐵木真並不一定非要見到孛爾帖,他只要把該說的話當面說出來,然後等候德薛禪的答覆。但德薛禪的舌頭如同上了鎖,對婚約的事一句不提。那意思好像事情一切照舊,不必重提,又好像那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晚上,鐵木真獨自睡在一座帳篷裡,心裡考慮應該留下還是走。實際上,他是在盤算離開的時間。

    又是三天過去了,德薛禪對他仍然熱情不減,還有搠壇夫人,他們待他像親生兒子,就是沒有人提到婚約的事。鐵木真有些待不住了。又過了三天,鐵木真終於提出,他要回去了。德薛禪挽留不住,只好為他備酒餞行。

    席間,德薛禪還特別請來了歌手,那歌手唱道:

    雲一樣白的

    是翁吉剌女人

    花一樣鮮的

    是翁吉剌女人

    火一樣暖的

    是翁吉剌女人

    刀一樣快的

    是翁吉剌女人

    酒一樣醇的

    是翁吉剌女人

    讓你睡不著的

    是翁吉剌女人

    讓你丟了魂的

    是翁吉剌女人

    還有什麼想不開呢

    還有什麼捨不得呢

    還有什麼放不下呢

    還有什麼說不出呢

    那歌子唱得奇怪,讓鐵木真聽得一陣陣心慌。有位姑娘來敬酒,眼睛亮閃閃地盯著他看。鐵木真沒在意。只是接了酒,道了謝。德薛禪問他,鐵木真,我的孩子,你不認識孛爾帖了嗎?

    鐵木真一愣,才抬起眼睛:這個高大、豐潤的女人怎麼會是孛爾帖呢?再一看,她確實是孛爾帖,那個與他定過親的女孩子。可她長大了,變了,變得厲害。差不多是另外一個人。這個女人臉色紅潤,胸前鼓鼓的,有一雙明亮的鹿眼,烏黑的頭髮掠在耳後,露出慘白的耳輪,她的鼻翼翕動,鮮艷的嘴唇將呼吸吹到了他的臉上。來之前鐵木真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孛爾帖會長成這樣:一個真正的,歌子中的翁吉剌美女。她意外的美麗讓鐵木真很難為情,有些慌張,想不出該說什麼,只好把目光挪開了。

    但是翁吉剌美女仍然直視著鐵木真,繼續給他斟酒。她斟,鐵木真就喝,再斟,再喝。他只能用喝酒遮掩自己的窘迫。在古老的傳說中,翁吉剌女人的美,就是讓男人見了也會害羞的那種。所以,鐵木真醉了。什麼時候醉的,他也不知道,醉得連個夢都沒做。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他的腦袋昏沉沉的,一時想不起來昨天自己說了些什麼,好像是說他要回去了,母親還在汔沐兒河邊等他呢。他聽見自己是這樣說的,但他的話都被孛爾帖的身影擋住了,好像什麼也沒說,或者說得不堅決。美麗的孛爾帖一直沒有出聲,她和她的美麗都沉默著,始終沒有回答他。他只好醉,醉在孛爾帖的美麗裡。不知道是誰把他送回來的,他的樣子一定很難看。鐵木真嗅了嗅,帳裡好像來過什麼人,留下了氣息,是女人的氣息,他自己身上也有。是孛爾帖的嗎?或者說他希望是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孛爾帖,不,他該走了。

    出了帳門,鐵木真讓人備好了馬。德薛禪一家來為他送行。孛爾帖繫了一條紅腰帶,面孔更加明媚,她看著鐵木真。鐵木真不敢看她,只是向德薛禪辭行。德薛禪對他說了些什麼,鐵木真沒有聽清楚。他急急忙忙跨上馬背,踏上了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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