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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 文 / 冉平

    訶額倫囑咐者勒蔑支一座新帳,用艾香熏了。又叫薩仁為她梳頭,囑咐她把白了的頭髮小心壓在下面。晚上,她夢見了自己的兒媳。

    第二天清早,由博兒術和者勒蔑駕車,哈撒爾與別勒古台引路,一家人行至汔沐兒河邊去迎接鐵木真。天空晴朗,沒起風,河水平靜,一家人的身影整齊地印在水面上,訶額倫立在中間。汔沐兒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明白這個女人何故一夜之間就變了,那張臉上沒有了等待中的焦灼,她的皺紋舒展,挺著胸,端著肩,袖著手,凝視著遠處,神色安詳。這是怎麼回事呢?汔沐兒河早就認識了這個女人,熟悉她臉上的每一條皺紋,汔沐兒河看著她在等待中一天天變老,都不忍心了。就在這一天她變了,汔沐兒河沒想到,它不得不重新認識她。

    當鐵木真在遠處出現的時候,訶額倫臉上沒有露出笑容,好像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事。薩仁在一邊哭了。訶額倫摟住她,沒說什麼,她知道薩仁為什麼哭。薩仁一定在想,如果她的別克帖活到現在,也該娶親了。

    所以,訶額倫不能笑,她定定地看著越走越近的鐵木真,她的兒子。現在他騎在馬上,穿著新換的袍子、靴子,十分的英武。和走的時候不一樣,他面色滋潤,粗硬的稜角都被打磨圓潤了,他容光煥發,從頭到腳都透出被女人浸潤過、細心拾掇過了的痕跡。當然,這些除了訶額倫,別人看不出來。不錯,她甚至能從這些痕跡中想像出兒媳的模樣,嗅出她的氣味。從此以後,她的兒子就是她的啦。

    鐵木真漸漸走近,先看見了他的母親,因為她太顯眼了:頭戴固姑冠,穿一身翹肩的、華貴的衣袍,那樣的雍容大氣、端莊、挺拔、高貴、威嚴,滿面光輝。他從沒有見過他的母親是這個樣子的!讓他驚異的還有:母親的身旁站著高大的博兒術和另一位小伙子,他們身後出現了新的帳篷和牲畜,就像從地裡面自己長出來的。

    訶額倫沒先跟兒子說話,她上前掀開了帳車,親手攙下了兒媳:一個鹿眼睛的翁吉剌女人,渾身盛裝。她握著她滑嫩的手,說,我的孩子,你一路受苦了。

    她們事先已經認識了,在彼此的夢中。孛爾帖臉上沒有羞澀,她稱訶額倫母親,很親切,如在夢中一樣,她們都有點拘謹。孛爾帖的手被握在訶額倫溫暖的手掌中,她奇怪,如此高貴的婆母,手掌為什麼這樣粗糙?

    一下子什麼都有了:妻子、伴當、兄弟、牛羊。可是鐵木真瘦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他還有什麼不滿足嗎?孛爾帖不明白。夜晚,她把丈夫的頭摟在懷裡,摸他的顴骨、下頜、脖子、肩。肉緊繃在骨頭上,再熟悉不過,同時,又有幾分陌生。那陌生的就是使他消瘦的原因,她不知道那原因是什麼,她知道她不能問,這種事要用心去體察,日日夜夜,一點一滴,不動聲色,就像她的母親對她的父親:她父親的智慧是少有的,但在母親那裡,他仍然是個孩子,不用問,他的一舉一動她都瞭然於心。現在,孛爾帖想為心愛的丈夫做點什麼,更想成為一個聰明的妻子,她知道,這很不容易。

    鐵木真發現,自娶親回來,母親對他不像以往了。他想不明白,母親在他面前很小心,表現出一種謙恭、敬重的態度。時時處處。也許她是想教兒媳怎樣對待丈夫吧,但孛爾帖不在的時候,她也是這樣,說話的時候垂著眼皮,像是在請教。除了鐵木真,別人沒有察覺。鐵木真不得不用心體察,總覺得母親有話要說。但他很少和母親單獨在一起,像從前那樣說話。白天,他要與他的伴當和兄弟們去打獵,放馬,做營寨。包裡只剩下母親和孛爾帖,她對孛爾帖也不說什麼,都是最平常的事情:吃的,穿的,涼的,熱的,零零碎碎,日子就這麼過去了。

    有一天夜裡,他對他的妻子說,自你進了家門,我的母親對我不同從前了,讓我心中不安。孛爾帖問她的丈夫,是什麼樣的不安呢?他說,像有什麼禍事臨頭似的,我不懂母親在想什麼,從前,她總是當面告訴我的。孛爾帖對他說,從前你沒有成親,雖說是這家裡最大的,也是兒子,現在你成了親,就是家裡的主人了。你要我說,我就告訴你,依我看,咱那母親雖然嘴裡沒說,她想讓你做的,就是你父親曾經做過的事情。

    又一日,鐵木真將家人和他的伴當都叫在了一起,烤了一隻羊,與大家分享。奶酒也是新鮮的。席間,他對大家說道,今天,我守著我的家人和伴當們一起吃肉、喝酒,很是快樂,但我心裡慌張,不知明天會怎樣。大家不說話,停止了咀嚼。他又說,我的父親曾經管轄幾萬頂帳篷,受人仰慕,他死了,沒人為他報仇。那塔裡忽台奪了我們的百姓,還要害我的性命。我能活到今天,全憑長生天護佑。說著,他又把手中的酒祭了天。哈撒爾就問,兄長,我們聽著呢,你要說的是什麼?訶額倫叱喝他,你的兄長說話,你不要插嘴。

    他說,我的母親在困苦中把我養成,不易;我的德薛禪父親把孛爾帖嫁給我,不易;你們,博兒術、者勒蔑來到我的身邊,更令我欣喜。我的兄弟們都敬重我,從不與我爭吵。你們知道,我不是一個怯懦的人,可是,我每天看到你們就心中慌張羞愧。

    他說,因為,我不能為父親報仇,奪回蘇魯錠,召回失散的百姓。凡你們給予我的,我都不能報答你們。我雖說已經成家,但牲畜不過幾百,人不過幾十,哪一天早晨仇人到了,大家必是灰飛煙滅,傷心都來不及。每想到這一層,我就茶飯不香,今日我把大家叫到一處,請你們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

    見婆母不出聲,孛爾帖也不出聲。她的目光從一張張臉上看過去,那些臉都像繃緊的弓,他們在動腦筋——男人們就是這樣,無論多長多亂的繩子,總得捋出頭兒來。他們都在為鐵木真想。包裡煙氣繚繞,寧靜安詳,包外天氣晴朗,沒風,陽光耀眼,偶爾傳來牲畜的叫聲,懶洋洋的。孛爾帖不懂危險來自哪裡,看他們的神氣,就像有一萬隻野獸蟄伏在帳篷周圍,齜著牙,隨時準備撲過來似的,真是好笑。但她不敢笑,在婆母面前,她逐個給他們斟上酒,垂著眼,盡量不看他們,免得憋不住,這很不應該,剛才鐵木真言辭懇切,不由得你不信。孛爾帖記起鐵木真淚水的味道,想必他有他的道理。現在,她的丈夫坐在那裡,凝著神,和去翁吉剌求親時那個小伙子沒有絲毫相同之處。當時,他曾經發誓要讓她成為草原上最尊貴的女人。那是急壞了,被她父親逼的。父親是為她著想,好讓她看到他的真心。可是如今,她想起父親,倒像隔了一層,生疏了。不是她沒心,而是她的心被丈夫撐滿了,再裝不下別的了。

    婆母開口說話了,她說,從前,你的父親有一位生死安答,叫脫斡鄰。你父親曾經救過他,他駐紮在東南方向的土剌河附近,一個叫做黑林的地方。聽說這個脫斡鄰如今做了克烈部的領袖,他手下人馬眾多,善征戰。自稱王汗。現在,你若想奪回蘇魯錠只能去求他,但不知道他會不會幫助我們。

    博兒術說,我聽說過,那個脫斡鄰王汗在草原上是個有名的。但我還聽說,他一向吝嗇,只喜歡送他禮物的人,也是有了名的。

    哈撒爾說,不是我們不捨得,可我們有什麼可送他的呢?

    婆母歎了一口氣,說,咱們眼前這個境地,實在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

    彷彿有一股氣從天窗抽走了,婆母話音剛落,包裡的每個男人都像矮了一截,臉上緊繃著的弓弦鬆弛了,包括鐵木真。她看到,鐵木真低下了眼皮,耳輪泛紅,呼吸粗重。

    婆母又說,沒有別的辦法,空著手也是要去的呀。

    鐵木真沉默著,只是喘氣。

    孛爾帖想起鐵木真空著手到翁吉剌的尷尬,臉上的表情每天都是僵硬的,這是一個男人的臉面啊!他寧可捨命廝殺,也不願意空著兩手去求人,太難堪了!那個時候,孛爾帖還沒有嫁給他,現在,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孛爾帖的親丈夫,不能這樣打發他走,他的臉也是她的臉,就算婆母捨得,她也捨不得。

    孛爾帖從她陪嫁的箱子裡抽出了一樣東西,跟大家說,這個行不行呢?我父親說這是一件傳家的寶物。她的父親德薛禪還對她說過,不到緊要的時候別輕易拿出手。但這後一句話孛爾帖沒說。什麼是緊要的時候?她的丈夫在發愁,都瘦了,還有比這更緊要的嗎?人們動手打開包袱,展開了一件黑貂皮斗篷。孛爾帖聽見大家哦的一聲讚歎。這樣的斗篷也叫做戰袍,可以披在鎧甲外面,長至腳踝,若騎在馬上,能兩邊垂到腳鐙,後面蓋住馬尾。純黑的皮毛鋼針般閃亮,輕軟而密不透風,一碗水潑上去,即刻化做水珠散落開去。人們的目光都被它吸引住了,只有婆母的眼睛停在孛爾帖臉上,端詳著她。孛爾帖被看得低了頭,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做錯了。在打開包袱之前,連孛爾帖自己也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東西,就這麼拿出來了。她是不是太性急了呢?讓婆母笑話?

    訶額倫對她說,我們翁吉剌的女人就是美,感謝長生天給了你這麼好的容貌,我的兒子太有福氣了。

    這句本該一見面就說的話,被婆母留到了現在。

    據載,偉大的合不勒汗去世若干年後,後代們為了紀念他,給他建了一座九尺高的金碑(九尺為蒙古尺,每尺長短相當於兩歲的羊脛骨。這樣的碑不是用來矗立在某處叫人膜拜的,而是方便攜帶,至今已下落不明)。因為當時蒙古人沒有文字,就請來翁吉剌部的德薛禪刻寫祭文。這個德薛禪用了九天九夜,刻了九百九十個契丹文字在上面,記載了合不勒汗一生的榮耀。那文字們像美麗的花紋,整齊地排列在金碑上,閃爍出太陽的光芒,讓合不勒汗的妃子們看了很激動,雖然她們並不認識契丹文字。作為酬謝,她們把一件用九十條貂皮製成的戰袍送給了德薛禪,據說是合不勒汗曾經穿過的。貂皮為純黑色,沒一根雜毛,裡子是紅色,總重量不足一斤二兩,所謂「煙一樣的輕,雲一樣的軟」。當時德薛禪還年輕,不敢拿出來炫耀。過了許多年,直到女兒孛爾帖婚配,他才把它放進婚車,給女兒做了墊底的嫁妝。一方面它能代表女兒的出身;另一方面,萬一女兒遇到困難和意外,可以用來應急。德薛禪確實是這樣對女兒說的。

    可是孛爾帖想也沒想就把這件東西貢獻出去了。她的舉動贏得了訶額倫的讚賞,但那並不是孛爾帖的目的。孛爾帖的想法很簡單:無論如何,不能讓自己的丈夫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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