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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3) 文 / 冉平

    半夜,幼小的帖木格餓哭了。訶額倫心疼得不行,把乳頭塞進他嘴裡。自也速該死後,她飽滿的****早就失了奶水,乾枯了。帖木格咬住她的乳頭,疼出她一身冷汗。她忍著沒叫,怕驚醒別人。兄弟幾個都夢見自己在吃肉,牙齒磨得嘎啦嘎啦響。帳門外的狼嗥叫了整整一夜。

    終於,風停了。

    雪地踩上去咯吱咯吱響,表面有一層細小的冰凌,反射出來的陽光扎得眼疼。氈包的帳門忽然開了,狼看見四個人走了出來,不由得一驚,退後了幾步。雖然是後退,步子照樣不慌不忙。不是要逃走,而是與人保持一段距離,一段安全的距離。對人這種東西要千萬小心,他們的牙不在嘴裡,而是拿在手上,各種各樣的,長長短短的,又尖硬,又鋒利,而且還能在很遠的地方一口咬住你,咬死你。

    人的花招兒實在太多了,只要他們還兩條腿站著就不得不防。要想出擊最好等到他們自己倒下的時候,那時候出擊安全得多,也容易得多。昨夜它們聽到氈包裡的哭聲,它們知道,當人發出這種聲音的時候,一般就離倒下不遠了。所以,乍見到四個人走出帳門,它們就不由得一驚,不由得有些懊喪,但沒跑。它們告訴自己不要輕易放棄,它們瞭解人的特性:他們即使自己不倒下,說不定也會用他們的牙互相廝殺。那時候的人很凶,總會有一部分人使另一部分人倒下,或者一個人讓另一個人倒下。

    人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東西,即使是同一群人或者同一座氈包裡的人,也會自相廝殺。遇到這種情況,它們不愁度不過漫長的冬天了。那匹最老的公狼見過許多這樣的場面。所以它不走。不用到別處去尋找食物,兩座氈包裡的東西足夠它們度過整個冬天。這個它早就發現了,自從不久前那一大群人走掉的時候它就發現了,知道剩下的人無處可去。

    他看得很清楚,這四個人走出帳門,身子都在打晃。它知道等待的日子不會多了。不餓極了人也不會出來。即使出來他們也找不到可吃的東西,一切能在雪地裡找到的活物,都被它們吃光了,等著瞧吧,到時候他們必然會自己打鬥起來。可是,它眼見他們分成了兩伙,並沒有相互廝殺:兩個人到河邊去了,另外兩個到山腳去了。他們能找到什麼呢?狼想。

    鐵木真一出帳門就看見了狼群,離他們不近不遠地在雪地裡徜徉,癟癟的肚子吊在腰上,顯得可憐,但依然步態優雅,一副心中有數的模樣。人沒受到襲擊不會打狼,狼不餓急了也不會傷人。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哈撒爾舉起弓箭,讓鐵木真按下了。沒用。他的箭矢到達的地方,狼不會受傷。這個距離,狼算得比你准,它都懶得躲,那樣,只能空耗了人的力氣。等人力氣耗盡時,狼就不客氣了。鐵木真知道它們在等什麼。他發現,狼的數量比前幾天少了,大概有的等不及,去了別處尋找食物。但有一隻狼始終沒有離開,他認識。這是最大,最高,也是最前面的一頭公狼。耳朵直立,眼睛在陽光下瞇著。鐵木真能感覺到它的目光探了過來,觸在他的脖子上,冰冷,尖利。

    風一停他們就出門去尋找獵物,還是鐵木真與哈撒爾一夥,別克帖與別勒古台一夥。鐵木真對他的兄弟們說,無論是誰,無論捉住什麼,哪怕是一隻告天雀,都要交給他,由他帶回帳裡與全家人分食。別克帖心裡想,反正什麼也捉不到,即使訶額倫母親宣佈你是全家最大的男人又頂什麼用呢?男人的大小不在於年歲,而在於力氣。鐵木真把他的話又說了一遍。別克帖只好點了點頭。

    同樣的話每天都說一遍,有什麼意思?那天,與鐵木真分手之後,別克帖發現了一個兔子洞。他和別勒古台燃了煙火去熏,沒想到真有一隻兔子撞進他懷裡。但只有一隻,再沒了。如果有另外一隻,他肯定會拿回去給他的母親們,他們的母親肯定會誇獎他。但是沒了。他抓住兔子腦袋向後一掰,然後用刀尖剖開兩隻後腿的連接處,一拽,整個兔皮就被擼了下來,就像替它脫掉衣服。赤裸的兔肉被火烤著,沒等熟就只剩下骨頭了。眨眼之間的事。事後別克帖有點後悔:他完全可以把肉再烤熟一點,嚼慢些。那樣就能記住兔肉的滋味。他囑咐別勒古台把嘴擦乾淨,盡快把灰燼和骨頭埋好。

    別克帖對別勒古台說,我們沒有看到兔子,一隻也沒有見到過。

    別勒古台說,一隻也沒有見到過。我們沒有看到兔子,也沒有吃過兔肉。

    別克帖說,我們沒有偷吃獵物。

    別勒古台說,私自偷吃獵物的人應該受到懲罰。

    別克帖說,但我們沒有偷吃,你和我。

    別勒古台說,我和別克帖沒有偷吃,我們不知道兔肉是什麼滋味。

    別克帖說,對了,就是這樣。

    別勒古台說,事情就是這樣的。

    別克帖問他,埋好沒有?

    別勒古台說,埋好了。

    別克帖說,再擦擦你的嘴,用雪。當哈撒爾把他的發現告訴了鐵木真,鐵木真沒發火。哈撒爾說埋在雪地裡的骨頭和灰燼還是熱的,必是別克帖兄弟偷吃了獵物。鐵木真聽了只感覺一陣噁心。很奇怪,飢餓突然消失了,被噁心掩蓋了,替代了,他的眼前冒出了這樣一個情景:氈包裡的人都餓死了,凍硬了,只剩下別克帖一個活著,在大口吞食馬肉。哈撒爾問他該怎麼辦,他囑咐哈撒爾不要告訴母親,也不要去責問別克帖,你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好了。他這樣說。哈撒爾以為他已有了什麼主意,就答應了。其實,鐵木真沒有主意,他在思想。他不知道作為家裡最大的男人該怎樣解決這種事。但他清楚地知道,告訴母親沒用,只能惹她傷心。再有就是,憑他現在的力氣,打不過別克帖。

    吃飯的時候,鐵木真把當天捕捉的一隻雉雞分成九份,看著別克帖把自己那份一口吞了,嘴唇濕漉漉的,眼睛發亮,喉嚨裡呼嚕呼嚕地響,樣子十分刺眼,就像一個生人****他們家裡,吃他們的東西,而且理所當然。這個人是誰呢?鐵木真問自己,我不認識他,這個人不是也速該的兒子。母親問鐵木真你怎麼吃那麼少?鐵木真說我今天不餓。

    他說的是實話。他不僅不餓,還無緣無故地燥熱,手心出汗。天黑之後他走出帳門。在門口不遠,又看見那頭狼,迎面站著,綠眼睛盯著他看,謹慎而高傲。他們對視很久,直到鐵木真手中退了汗。當天夜裡,鐵木真睡得特別沉,夢中,他的身體噴射出一股熱流,他驚醒過來,悄悄摀住了。

    早晨,訶額倫夢見了許多奶,在斡嫩河裡流淌,她自己的****裡也充滿了奶水,足夠餵養全家的孩子。醒來後,見火快熄了,又加了些牛糞。孩子們還在睡,嘴裡吐出奶白色的霧氣,長生天保佑,他們都活著。她心裡塌實了些。現在,為了節省氣力,她很少說話,也很少動,大部分時間閉著眼睛養神兒,一面在心裡掐算著,這個冬天還剩多少日子。沒風的時候,四個孩子出去尋找食物。

    有的時候能找到一點,有時候找不到。也許他們之中的哪一個找到了一點食物,自己吃了,從他們邁進帳門的腳步能看出來。她不問。但她知道鐵木真肯定沒有。她不得不為這個兒子的誠實擔心,自從她把分食的刀子交給他,他一直把好的、多的分給幼弟和母親,把少的、歹的留給自己。這把沒尖的刀子害了他,說不定全家人第一個倒下的就是鐵木真。眼看著他的臉越來越尖,話也越來越少,訶額倫心裡有些後悔。另外,她隱約感覺到他的沉默裡積攢著什麼東西,某種核兒,在飢餓中越來越硬,陰沉,凶狠,捉摸不透;是那種使男人成為男人的東西。

    太早了,她想,他的身體還弱,支撐不住這份沉重,也許過不了這個冬天,他就會被壓壞、壓死。可是訶額倫沒法把自己的擔心說給別人,她在心裡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哪一天,出去的四個兄弟只回來了三個,少的那個肯定是鐵木真。每天,她目送著他們兄弟四個走出帳門的時候都這麼想。她的預料果然沒錯,這一天中午,別勒古台突然滿臉驚懼地跑回氈包,流著淚說,我的哥哥……他死了!

    別克帖剛轉過山坡便碰到鐵木真。鐵木真拉圓了弓箭指著他,什麼話都不問。別克帖沒躲。已經沒處可躲了,他的身後是哈撒爾,也把弓箭指著他。他們早就在這裡等著他了。他的處境太丟人;別勒古台不在跟前,他的力氣一點也用不上,否則就有一場好仗可打了。解釋是多餘的,求饒更丟人。

    算了,別克帖一屁股坐在地上,說,我做過的事情我不會後悔,也不會向你認錯,你殺了我我也不會。你的力氣不如我,你殺我是因為你怕我。我們的父親在天上,他正看著你怎麼下手呢,但願你的手腕不要哆嗦。鐵木真我告訴你說,我若躲閃我就不是也速該的兒子,你若不敢放箭你就不是也速該的兒子。後面的話他沒說出來,因為他的咽喉被箭刺穿了,差不多同時,另一支箭穿進他的後心。

    別克帖坐在雪地上,想,他們果然怕我。我死了沒什麼,只是孤單了我的別勒古台兄弟,將來以後,他想我的時候找不到我,膽怯的時候沒人給他拿主意。別克帖想著想著就死了,身子歪在了一邊,但沒閉眼,這時別勒古台出現在他的視線中,看見他死了,嚇得哇哇大哭,扔下弓箭,轉身跑了。他的背影留在別克帖的眼睛裡,凍僵了。

    哈撒爾也嚇跑了。只剩下鐵木真自己站在原地。在他放箭之前,曾經有什麼東西一直堵在胸口,現在沒了。別克帖說了什麼,他沒怎麼聽,只見他的嘴唇在動,然後瞄準、放箭,嗡的一聲。他沒想到事情居然這麼簡單,一下子就結束了。四周很空曠。他沒動,就那麼站著,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天開始下雪。

    雪片落在他的臉上,融化了,落在別克帖臉上的沒化,這就是他們兩個現在的區別。後來他看到了母親的臉。她們從山坡後面跑來,頭髮披散著,腳底下歪歪斜斜,薩仁、斯琴,還有他的兩個兄弟,哈撒爾、別勒古台。薩仁撲在別克帖身上,大聲號哭。

    鐵木真沒動,站在原地,眼睛看著別處,就像別克帖的死與他無關。

    他戳在那兒,像根馬樁,弓還在手裡攥著,身上落滿了雪,頭上、眉毛上也是。他居然不害怕,也不認錯,叫訶額倫愈發傷心。她能把他怎麼樣呢?想不到他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乾脆,突然,事先沒一點預兆。

    她竟沒看出來,他也沒跟她商量過。所以,除了傷心,還有憤怒,她指著馬樁般的兒子說,我初生下你時你手握凝血,熟鐵一般,我還以為你是個有出息的,沒想你竟做出這種事!你父親的仇還沒有報呢,我們又被拋棄了,你看我們現在的處境,除了自己的影子沒一個伴,除了馬尾巴沒一條鞭子,還不夠可憐麼?

    就剩一口氣了,還要自相殘殺,像自食胞衣的狗一般,像衝撞岩石的野獸一般,像忍不住怒氣的獅子一般,像生吞活物的蟒蛇一般,像撲自己影子的鷹一般,一聲不吭的,像噤聲吞尾的大魚一般,像追咬自己腳後跟的瘋駱駝一般,像專靠風雪害人的野狼一般,像趕不動兒子將兒子吃了的鴛鴦一般,像為了爭巢咬死兄弟的豺狗一般,像獨佔山頭容不得同伴的老虎一般,像失了頭腦的禽獸一般,你手裡做的不正是塔裡忽台盼想著的麼?

    母親的怒火噴在他的臉上,想必使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可他就是不能認錯,像哈撒爾那樣。他做不來。母親眼中的淚水叫他羞愧,他希望母親動手打他,但她沒有碰他一下。她嘴裡罵著,流著淚,動手去搬石頭,摳地面的土。她要將別克帖埋了,盡量埋深,免得叫野獸刨了。可是地面凍得很硬,她沒力氣,手指都磨破了。

    他看不下去,去幫母親,但幾回伸出手,都被她擋開了。他看著兄弟們都趴在地上幫母親刨坑,只有他站在一邊,插不進手。母親脫下自己的袍子,將別克帖裹了,放進坑裡。被包裹起來的別克帖竟是那麼小的一團,在母親懷裡,像個嬰兒。薩仁早哭不動了,趴在地上喘息。雪還在下。起風了,母親凍得肩頭發抖。他把自己的袍子脫給母親,又被她推開了。他不認錯,她也不原諒他。

    當天夜裡,白毛風呼嘯起來,鬼哭似的。一連刮了三天。

    斯琴的鍋裡再沒有一點油腥,菜根也撈光了。帳裡再沒有一口可以咬嚼的東西。一家人圍著灶火呆坐著,除了小帖木格的幾聲抽泣,誰也不出聲。悲傷需要力氣,憤怒也需要力氣,但他們沒勁了,力氣耗盡了,連說話的勁都不夠了。人人心裡都清楚,這樣的風雪如果一直刮下去,氈包將被埋沒,成為他們的墳墓。到時候,只有鋒利的狼爪才能把他們刨出來。再後來,連狼嗥都沒有了。也許他們已經被雪埋起來了,聽不見了。飢餓變成了睏倦,人們不知道自己睡著還是醒著,不知道白天還是黑夜。大概到了第四天,風停了。

    鐵木真掙扎著站起身去推門,門被雪封死了。他用分食的刀子卸下帳門,從雪裡爬了出去。他沒叫哈撒爾和別勒古台,就一個人,他一定要找到食物救活全家,直到吐完最後一口熱氣。

    剛一抬頭,他嚇蒙了:那隻狼正立在門外,與他臉對臉!它身上積滿了雪,前腿直立,彷彿要迎面撲上來。而此時的鐵木真根本來不及拉開弓箭,拿刀也晚了,這麼近的距離,人不如狼快。可是它沒動。狼沒撲他,它靜靜地站在雪地裡,脊背上聳立的毛像銳利的鋼針。鐵木真緩了口氣,伸手攥住刀。而狼依舊保持著它一貫的姿勢:餓癟的肚子垂在腰間,身體前傾,昂著頭,耳朵直豎。

    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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