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文 / 冉平
自從鐵木真射死別克帖,訶額倫再沒有和他說一句話,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年。鐵木真沉默地接受了母親的懲罰,不覺得委屈:死後的別克帖被母親裹成小小一團,好像又變回了孩子,而他長大了。以後的很多年,很多次戰爭,鐵木真從不殺孩子;撿了幼小的孤兒就給母親送來,像是還債。而母親呢,也從不嫌多。在訶額倫的老年,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許多的孩子。她給他們起名字,他們都稱她母親。
那頭狼肉質粗硬,苦澀,但十分耐餓,讓他們熬過了冬天裡最冷的幾天。用訶額倫的話說,是長生天的恩賜,派這只天狗救了我們全家的性命。訶額倫稱狼為天狗,說明了人對狼的敬意。古代蒙古人不打狼,狼餓了,叼你幾隻羊吃,吃也就吃了,沒什麼,人不恨它。許多年來,它們在草原上世代與人為鄰。
在最惡劣的環境中,哪怕萬物滅絕,你仍然能看到狼,聽到它的嗥叫。這種群居動物不好看,但在任何環境裡都能生存,對疼痛和飢餓有超常的忍耐力。人們經常聽到這樣的傳說:狼被獵人暗藏的機關捕獲了,但獵人並沒有找到狼,鐵夾子中只有一條血肉模糊的狼腿,那是它自己咬斷的。
若干年後,獵人老在了床上,而三條腿的狼仍然在叢林和雪地裡奔跑。由於狼的這種個性,最優秀的馴獸師也沒有辦法,他可以馴服比狼更兇猛的虎、獅、豹、熊,讓它們按人的意志去表演,可是狼不行,飢餓和皮鞭對它不起作用。或者你以為起作用了,它可以按照人的指令去模仿各種滑稽的動作,而且悟性很高。可是說不定哪一天,在舞台的燈光下,它會一口咬掉你的****,毫不猶豫。
所以在馬戲團舞台上,人們永遠看不到狼的影子。
春天剛過,訶額倫就吩咐全家起了氈包,牽了馬,搬到了山裡。他們找了一處峽谷,前後通暢。砍了樹,做成籬笆紮了,防備野獸用。他們的馬長得肥壯,兄弟們出去打獵,很少空手回來。他們打的獵物吃不完,晾成了肉乾。兄弟三個一起,哈撒爾與別勒古台跟在鐵木真的左右,就像他的兩隻胳膊,從無紛爭,讓訶額倫看了欣慰。她囑咐他們打獵不要走遠,要多長後眼。
過了兩年。鐵木真母子活著的消息還是傳到了塔裡忽台耳朵裡。
另外還有一個關心他們母子生死的人,那就是蒙力克。有一次他把做了薩滿的兒子闊闊出叫來,讓他拿薩滿的銅鏡看看鐵木真母子還在不在人世。闊闊出就問他父親,你希望他們在還是不在?蒙力克在兒子面前低下了頭,一言不發。闊闊出舉了銅鏡對他父親說,他的眼前除了一片白什麼也看不見。
蒙力克心裡疑惑,還是相信了兒子的話。自古以來,人們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如果訶額倫母子不在了,當初蒙力克的選擇等於救了自己全家,沒去做陪葬,他的兒子們會感謝他。可要是他們都還活著,那他就錯了,在死亡面前,他背棄了朋友的親人,上天證明了他的愚蠢和怯懦,蒙力克不願意做那樣的人,他看不起那樣的人,遲早,他的兒子們也會因此看不起他。
塔裡忽台也不相信鐵木真一家能度過那個冬天,怎麼可能呢?他對別人說。他這樣說的原因是,他,塔裡忽台要做乞顏部的可汗。但是每到這種時候人們總要提起也速該的兒子。或者嘴上不說,私下裡卻傳說鐵木真還活著,在原來的營盤裡有人見過他,說他長得酷似也速該。這些人的意思很清楚,就是不願意讓泰赤兀人的首領做乞顏部的可汗。
於是塔裡忽台又睡不著覺了,又想起那個叫訶額倫的女人,莫非這個女人製造出了另一個也速該?說不定這個也速該比死掉的也速該更難對付。所以,他必須除掉鐵木真,早下手,趁他長大成人之前。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正在放馬的別勒古台發現了塔裡忽台一夥。兄弟們中,數別勒古台的眼力最好。他趕緊跑回家,告訴訶額倫。兄弟幾人把籬笆紮緊,持了弓箭守著。訶額倫與薩仁帶了兩個小的,躲進包裡。
塔裡忽台的人循著蹄印找到了他們。相互發了幾箭,都沒有傷到對方。其實,塔裡忽台的人完全可以衝破他們的籬笆,頂多死傷兩個人,但塔裡忽台不屑於那麼做,不值得。他沒帶多少人馬來,帶一大群人馬去對付一家孤兒寡母,惹人恥笑,讓人以為他害怕也速該的兒子。這樣的人怎麼能當乞顏部的可汗呢?因此,他只帶了十多個人,權當一次狩獵。既然他已經看到鐵木真,就等於捉到了他。
他對他們喊,叫鐵木真自己出來吧,別的人我不要。鐵木真聽清楚了,就對他的母親說,這些人來得蠻橫,人又多,我們敵不過。若讓他們傷了母親和弟弟們,我心中不好。他們既是為我來的,不如讓我把他們引開去,你們也可脫身。訶額倫告訴他記住,若是我們都活著,以後就到豁兒恢的山腳下會合。說話間,鐵木真拉了馬,從後面出去了。一面對塔裡忽台喊,你若追得上,就來取我吧。
以上是鐵木真母子的告別過程,很簡單,沒人流淚,沒有生離死別的言語。或者來不及,或者訶額倫認為她的兒子不會死,別人可以不信,但做母親的自有做母親的道理。或者訶額倫根本沒去想這些,借塔裡忽台去追趕鐵木真的時間,他們一家脫身跑了。黑夜,在月光下,他們把馬蹄子包紮起來,拆了籬笆,分成了三股。這樣,即使有人追來,只能追上一股,即使有人發現了,也猜不到他們的去處。
此時鐵木真已經鑽進一條山澗,以前他打獵的時候來過這裡,準確地說,那只是一條石縫:兩面絕壁,刀削一般,入口狹窄,儘是樹木和石頭,剛好容得一人一馬進出。山澗的另一端同樣直上直下,沒有出口。無疑,這是一條死路。鐵木真的想法很清楚,在平地,他不可能跑出太遠,遲早被塔裡忽台追上,鑽進這山澗,便能以一當十,進來一個射死一個,至少可以抵擋兩天,讓他的母親和弟弟們安全。
但塔裡忽台是個經驗豐富的獵手,深懂動物們陷入絕境的一貫作風,比如受了傷的無處可逃的獅子,它會一聲不響地潛伏起來,屁股倒退進洞口或者石縫,頭朝外,張著嘴,專等人靠近,然後出其不意地咬死你。塔裡忽台察看好了地形,叫手下在山口支起篝火,開始喝酒吃肉,吩咐他們睜大眼睛,只要有活物出來,一併亂箭射死,不要進去捉。塔裡忽台吃飽喝足後就睡覺了,睡得很安心,夢見最黑的熊和最白的女人。
他愛做夢,但他的夢從來都是黑白兩色,十分單調。而山澗裡的鐵木真一夜沒合眼,弓箭始終抓在手中。因為,頭頂總有什麼東西在響,天空是窄窄的一條,像河,大半個月亮從一邊漂浮到另一邊,胖胖的,白裡泛黃。
早晨,鐵木真和塔裡忽台同時看到一隻海青騰空而起。他們把鷹叫做海青。這只鷹展開翅膀在山澗上空盤旋,一隻翅膀便有四五肘長。鐵木真頭頂的山崖上有它的窩,至少三隻雛鷹在等它餵養。鐵木真夜晚聽到的響動就是它們發出的。等鷹確認這些人不能傷及它懸崖上的窩,就飛走了,到遠處為它的兒女們尋食去了。
這只鷹的出現使塔裡忽台確認了這樣一個事實:山澗裡沒有任何可吃的活物:兔子、山鼠,或者一隻鳥,哪怕一條蛇、一隻蛙或蜥蜴都不可能有,就算有,也早進了鷹的嗉子,被它餵養了兒女,不管藏在哪兒,都逃不出鷹的眼和它的鐵喙。所以,鐵木真也看到了,這山澗裡只有石頭、土、草和樹。如果他不出去,肯定餓死。見塔裡忽台不肯進來,他就將預先帶的水和食物拿出來,估算了一下,盡量節省著用。
可是塔裡忽台帶著足夠的酒肉,而且還有足夠的耐心,如果鐵木真餓死了,倒省得他動手,未必不是好事。他不急。
白天,鐵木真躺在石頭上,讓中午的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借此沉入睡眠,也可以忘記飢餓。他熟悉飢餓,有對付它的各種辦法。傍晚,等待哺育的雛鷹開始尖叫,鐵木真醒來,見那只鷹回來了,用它嗉子裡的食物餵它的兒女。總是最強壯的雛鷹把頭伸進它的嘴裡去掏,那搶不到食物的,注定被餓死。聽著它們的叫聲,鐵木真吐掉又苦又麻的草根,喝兩口水。整個晚上他都讓自己醒著,當月亮在頭頂上空出現時,他便取肉乾放進嘴裡,慢慢咀嚼,直到月亮從另一邊的山崖消失。
第二天這樣過去了,第三天也這樣過去了。到了第四天晚上,鐵木真覺得身上還有足夠的力氣。他拉起馬準備出山,沒走幾步,馬肚帶忽然掉了,鐵木真就有些疑惑,想,這是上天告訴我塔裡忽台還沒有走。遂又返回來躺下。過了第四天晚上,又過了第五天、第六天,鐵木真身上的食物吃光了,感覺手上乏力,他又拉起馬準備出去,忽然有一塊白石頭滾落下來,正好擋在馬蹄前。鐵木真又疑惑,莫非上天在警示我,那些人還沒去麼?他遂又返回來躺下。他嘴裡沒有任何可以吃的了。
到了第七天,他感到渾身沒勁。到了第八天,已經沒有飢餓感了,只是困,眼前開始出現幻覺:月亮更胖了,肥肥白白的,從這一邊游到那一邊,那一條天空變得彎曲、柔軟,泛著綢緞似的光輝。鐵木真知道,這個時候,他只要睡過去,一切就都結束了。這個時候,死很簡單,很容易,也很舒服。但他強睜著眼不肯睡。鐵木真不想死的原因有三個:一是母親曾經告訴他的話,說他是手握凝血而生,將來必收管天下,他不應該死;二是他父親的仇還沒報,他不應該死;三就是,他不該死在這樣狹窄的地方,獨自一人,默默無聞地腐爛,這才是使他真正恐懼、羞恥的。可是,他實在太睏了。
從鐵木真鑽進山澗之後,塔裡忽台每天都醒得很早,看山崖上那只鷹展翅飛過,為它的兒女們去遠處覓食。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天天如此。到了第八天早上,那只鷹在頭頂上盤旋了三圈,最後還是飛走了。塔裡忽台覺得奇怪:如果鐵木真已經餓死在山澗裡,這只鷹就用不著到遠處去覓食了。鷹眼永遠比人眼好使。於是,塔裡忽台決定再等一天。第九天的早上,那只鷹沒飛走,一直在頭頂上一圈一圈地盤旋。塔裡忽台數到第九圈的時候,吩咐手下收了弓箭,準備進山澗裡去收屍。他話音剛落,就見一個人直立著從山澗中走出來。塔裡忽台嚇了一跳,乍一看以為是也速該的靈魂回來了,定了定神,才發現是鐵木真。
那只鷹仍然在頭頂上方盤旋不去。
人們都看塔裡忽台,不知道該怎麼辦。鐵木真就走上來問他:「你要殺死我嗎?」
塔裡忽台歎了口氣:「這不怨你。」
「你要殺死我。」
「怨你的母親,她把你生得太像也速該了。」
「先給我些吃的、喝的。」
塔裡忽台答應了,他要為鐵木真打一副木枷,先量了量鐵木真的肩膀,說:「可惜了這副肩膀。吃吧,等你吃喝足了,我的枷就打好了。」
鐵木真吃得不急不慌,先喝了口肉湯,然後有滋有味地嚼奶酪、啃骨頭,絲毫不像餓了八九天的樣子。面上沒有懼色,而且還帶著一絲心不在焉的笑容。那便是一開始塔裡忽台把他認做也速該的原因。
所以,他非殺掉他不可,當著全乞顏部的百姓。他把木枷打得仔細又結實,鎖住了鐵木真的頭和手,將他拴在了馬鞍上。此時那只鷹還在他們頭上盤旋,跟著他們走出好遠,才拐了一個彎,消失了。塔裡忽台一直不明白,他怎麼能在山澗裡餓了九天,還能站著走出來。鐵木真說,我想死在開闊的地方。塔裡忽台說,這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