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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 文 / 冉平

    讓你過安穩的日子

    這樣的主人到哪兒去找呢

    聽你叫得傷心

    知道主人有難了

    可你為什麼要走呢

    是主人厭煩你了嗎

    是主人拋棄你了嗎

    有心有肺的牲畜

    是最老實的牛

    當主人有難的時候

    連你也靠不住了嗎

    好多人走不動了,被老察拉合的歌子絆住了腳,他們垂下了手中的柳條,一臉茫然。這些人多是孛兒只斤的百姓,從前跟隨也速該的。然後訶額倫追了上來。她騎著丈夫的烏青馬,拿了他的蘇魯錠,對那些人說,也速該平常怎樣待你們來著,你們都忘了嗎?也速該升天了,他的兒子還在,你們都去看一看,鐵木真已經回來了,你們能拋下他不管嗎?也速該的靈魂沒有走遠,他正看著你們呢!

    這個場景後來經常出現在塔裡忽台的夢裡,一個女人,騎著烏青馬,舉著蘇魯錠,頭髮在風中飄蕩,她唱著,眾人跟在她身後,一窩蜂似的走了,忽然,馬背上的女人變成了鐵木真。不是小鐵木真,而是長大了的,和也速該一樣,比也速該更強壯,他槍尖上挑著一隻頭顱,對著它呼喚塔裡忽台的名字。然後他就醒了。夢醒之後第一個動作就是伸手摸摸自己的脖頸,摸完了再摸,總是不放心。十分的討厭。翻個身閉上眼睛,那個場景又出現了。於是塔裡忽台就小聲嘀咕,說也速該啊不是我害死你的,你糾纏我有什麼用呢?我好好地埋葬了你,沒有傷害你的妻子和兒子,沒搶奪你的馬和你的百姓,那些人跟我走都是自願的,他們回去我也沒有阻攔啊。

    跟著訶額倫回來的還有晃豁壇的百姓,那是蒙力克的屬下,察拉合的同族。那天,當老察拉合唱歌的時候,被塔裡忽台的兄弟從背後扎傷了。後來的歌聲變成了一串咳嗽。回來的百姓在原來的灶火上支起了帳篷,又開始了往日的生活,可是大家都心神不定。他們看見鐵木真實在年幼,而也速該夫人一回來就病倒了,好幾天滴水不進。天氣越來越冷了。

    鐵木真沒有看到父親下葬,他趕回來已經晚了。他不相信父親真的死了。他想,他那樣的父親,他怎麼會死呢?後來鐵木真牽著烏青馬來到不兒罕山下,希望能在那裡找到父親。下葬的地方早已經被踏成一片平川,無邊無際。他喊叫父親,沒有人應。烏青馬掙脫了韁繩,圍著那片平川跑,一圈又一圈,誰也攔不住。從早上跑到天黑,從天黑又跑到早上。它早就瘦得不像馬了,在夜晚的月光下像一條黑影在奔馳。它的蹄聲痛苦地敲擊著鐵木真的耳朵,持續不斷,一連好幾天。終於,它前蹄一軟,跪在了地上,再沒能起來。烏青馬死了。人們原地挖了一個坑,把它埋了,說也速該巴特把它召去了。看人們埋葬了烏青馬,鐵木真漸漸相信了父親的死,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在另一個世界等待著,等待他的兒子為他報仇。從這時起,仇恨對鐵木真不再是一個詞,或者某種情緒,它變成了塔塔爾人的面孔,他見過的那些。他們的膚色、動作、聲調和氣味,清晰而具體。三十年後的一個春天,在兀爾什溫河邊,鐵木真發佈了一個可怕的命令。之後,塔塔爾人就從地面上徹底消失了,無數黝黑的臉被凝縮成為一個詞,淹沒在歷史裡,絕了根。時至今日,在兀爾什溫河邊的地面上,或者走遍草原,再找不出一個自稱塔塔爾後代的人。

    冬天快來了。

    每天,薩仁都第一個起來,出門去數帳篷。隨著天氣越來越冷,她每天都能發現一些新的車轍和熄滅的灶火。她回來告訴訶額倫,說,誰家的百姓走了,誰誰家的又走了。訶額倫聽了也不說話,她到瞎子察拉合那裡去,想讓老察拉合的歌聲留下人們的心。可是察拉合的肺子像風箱一樣漏氣,說話都費勁。他對訶額倫說,尊貴的也速該夫人,我的琴弦已經斷了。自從也速該巴特死後,能聽懂歌子的人太少了,這些可憐的人,他們只相信眼睛能看見的,不會使用耳朵和心,不知道眼睛是騙人的東西,只顧眼前的人就像綿羊啃著自己腳下的草,那是他們的命運。察拉合這樣對訶額倫說。過了幾天,他死了。人們牽了一匹老禿尾子馬,將察拉合和他的虎不斯虎不斯,蒙古古代的琴。放在了馬背上,把馬趕跑了。按當時的風俗,一般人都是這樣下葬,讓牛或馬馱著屍體,不管走到什麼地方,走多遠,屍體落下的地方就是他的永存之地。以後的人,只有在夢裡才能夠聽到他的歌聲,人們說,也速該巴特寂寞,把他也召去了。

    冬天越來越近,草原的冬天是嚴峻的,當白毛風白毛風,夾雪的風暴。刮起來的時候,牲畜們須擠在一起才能存活,人也一樣。所以,塔裡忽台看到許多人又陸陸續續追隨他來,一點也不意外,他當面羞辱他們,看他們低著頭鑽進人群他很開心。塔裡忽台心裡清楚,到冰雪封凍草原時,訶額倫一家必熬不出這個冬天,但凡有腦子的人,誰情願和她們死在一起呢?

    最後一個離開訶額倫的人是蒙力克。

    蒙力克不是半夜偷偷走的。白天,他站在訶額倫的面前,垂下頭,說,馬廄修好了,那裡有八匹銀合馬,還有預備過冬的乾草和取暖用的牛糞。於是訶額倫就知道他要走了,但她沒有責備蒙力克。她說謝謝。對蒙力克她從來沒有這樣客氣過。自她與也速該做了夫妻,蒙力克就是她丈夫最貼身、最忠實的納可納可,夥伴、隨從的意思。,是訶額倫除她丈夫之外,在乞顏部認識的頭一個男人。她能對他說什麼呢?作為晃豁壇的氏族首領,他手下的百姓差不多都走光了。現在,蒙力克是她所看到的最後一個男人。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在蒙力克的眼裡,訶額倫這一刻無比的端莊和尊貴。訶額倫則覺得,他的目光像是在和一具屍首告別。

    就這樣,原來蒙古乞顏部的地面上,只剩下了兩座氈包、三個女人、六個孩子、八匹馬。

    從那天起,訶額倫摘下了固姑冠固姑冠,象徵身份、地位的頭飾。、身上的首飾、手上的鐲子,解下絲綢的腰帶,連同帶墊肩,鑲花邊的袍子都脫了,收起來。她穿上斯琴的粗皮的袍子和靴子,把頭髮結了,將衣袖挽了,拿了木橛子和皮口袋,到剛剛凍硬的地面上去挖掘能吃的野菜。薩仁見了,也學她的樣,和她一起去挖掘。斯琴把她們挖來的薯根、木梨、地榆、狗舌、青蒜都洗淨,晾乾,仔細收好。

    看到母親奇怪的裝束,看她變得紅腫、皴裂、粗糙的雙手,鐵木真和他的兄弟們都沉默著,預感到了臨近的災難。

    泰赤兀的兄弟們

    將她母子撇下時

    訶額倫好生能事

    拾著果子

    撅著草根

    將兒子們養活了

    這般艱難的時分

    養得兒子們長成了

    都有帝王的氣象

    …………

    《蒙古秘史》第74節第五章

    這樣的冬天它經歷過幾個?八個,十個還是十五個?不記得,反正不少。同伴中比它小的都死了許多:凍死的,餓死的,被咬死的。它們的屍骨留在了某個冬天,比石頭還硬,鷹都啄不動。

    而它活著。是的,它活著並帶領同伴穿過好些要命的冬天,受盡了飢餓和寒冷。這是它的驕傲。有一次,身邊的同伴死光了,沒死的也離開了,只剩下它,在冰天雪地的寒風中,獨自熬過來了。是的。它雖然喜歡成群結伙,但並不害怕孤單。有的時候,大家分頭去找食物,比聚在一起等死好。

    這時,就算同伴不走,它也要把它們趕開。它知道,一個種群能夠留存,關鍵不在於它的數量多,或者比別的動物兇猛。也許在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但很多時候不是這樣。比如冬天。持續不斷的暴風雪,地面凍成硬殼,不見一個活物,有力氣有什麼用呢?同伴多有什麼用呢?它們的嗥叫只能令你煩躁,令你愈發飢餓。是的是的。重要的不是數量、力量,不是好看的外貌,而是耐性。就是靠了這個,它一直活到今天。

    從這一點來說它看不起那些獅虎之類;長著漂亮的皮毛,吼聲震天,又能怎麼樣呢?它們太嬌貴,也過於挑剔。是的,有些事它們不屑於做,比如追逐一隻兔子;有些食物它們不屑於吃,比如病死的鳥和鼠,以及人們扔掉的腐敗的內臟。而它不嫌棄。

    有過一個冬天,它就是靠這種食物和一頭豹子對峙了十幾天,直到對方耗盡最後一點氣力,它咬死了它。當時它自己也沒勁了,剩下的力量剛夠咬死那只豹子。是的,它比豹子更懂得如何保持體力,並且堅持到最後一刻。豹子肉味道古怪,不好吃,這是那個冬天給它留下的最後記憶。

    還有一個冬天令它記憶深刻,當時它餓昏了,二十幾天,它的牙除了雪沒碰過別的。身體被雪埋了,腦袋像一塊冰,完全凍僵了。是的,它以為那是它最後的一個冬天,風捲著雪打在臉上一點感覺沒有。就在那個時候,它已經閉上眼睛,忽然間聽到人聲大作,還有馬叫。是的。當時它的身體半埋在雪中,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不願被打擾。

    是刺鼻的血腥氣使它勉強抬起眼皮,目睹了一場廝殺。它沒動,只是盡力保持住清醒,不讓自己昏睡。到夜裡,等它確認廝殺已經結束,慢慢伸開僵硬的腿,爬出雪窩。是的,那個冬天真是太美妙了!月光底下到處都是人和馬的屍首,溫暖的,新鮮的。

    是的,對於如何熬過冬天它有足夠的經驗。而夏天不算什麼,隨便就能捉到一口吃的。夏天就是為了給冬天的飢餓儲存力氣。在夏天張牙舞爪沒什麼了不起;經過漫長的冬天,風暴停歇之後,你仍然站立著,那才厲害。這就是它的標準,很簡單。對於天氣,它有自己獨特的看法:惡劣的天氣是災難,也是機會。

    它喜歡看對方在惡劣的天氣裡掙扎,等著,等到最後一刻把它們變成自己的食物。無論它是虎或者豹子,馬或者人。這時,它寧願天氣更惡劣一些,哪怕自己餓瘋了也不要緊,它能堅持住。而眼前這個冬天正是它希望的:風不停,把地面揭去一層皮,到處都是光禿禿的,雪打得你睜不開眼,站都站不穩。太好了!不遠處,在它的面前,有兩座氈包在風雪中挨在一起,不多,就兩座,如果風再猛烈一點,能把它揭開就更好了!它等著。

    白毛風像刀刃刮過肋骨,在帳門外號叫了好多天,日夜不停。最後一隻羊殺了。全家人都盯著它看,好像用眼睛能嘗出肉味。他們看著羊肉,也看訶額倫母親手中的刀子。這把沒尖兒的刀子是專門用來分配食物的,刀刃鋒利,能把一根筋剖成四片。但母親的手直哆嗦,她三天沒吃什麼東西了。最後,她把刀子交給鐵木真,說,你來分。鐵木真沒吭聲,他的兄弟們也都不吭聲。新鮮的肉味引來了狼,它們在帳門外拚命嗥叫。

    母親說,這是你們父親也速該的刀子。你們的父親死了,好比刀子斷了尖兒,所以人們拋下我們走了,他們不懂,只要刀刃不倒,刀子遲早還能磨出尖兒來。鐵木真你是家裡最大的男人,如今你就是刀尖。你要照顧你的兄弟們,撿了冷的,要一人一口,捉了熱的,人人有份。鐵木真你要把刀拿準,把心放平,讓我每天睜開眼睛的時候,能看見你們都好好站立著。

    說完母親就昏厥了。鐵木真把羊血煮了送到她的嘴邊喚她。她醒過來,叫他把羊血分成一人一份,她只要自己那一份。全家人看著鐵木真手裡的刀子,見他把最大的一份給了母親,最少的一份留給了自己,都沒話說。斯琴把羊骨頭煮的菜根給每人分了;木梨、狗舌、薯根、地榆,這些粗糙的草,又麻又苦,剮得舌頭疼,好歹被牙齒磨碎,嚥下喉嚨。菜湯喚起了別克帖的食慾,他更餓了。

    別克帖吃得最快,嘴裡稀里嘩啦地響。兄弟們之間數他個子高,食量大。別克帖對鐵木真分食心中不服,不服也沒辦法,他比鐵木真小七個月,別勒古台比他又小一歲多,他們兩個是也速該的別妻生的。他們的母親叫薩仁,身份不及訶額倫母親。

    風一直沒停。這隻羊他們吃了十天又一日。鐵木真分得小心仔細,刀也用得順手,羊還是被吃完了。他的刀子下面再沒有可分的東西。湯裡的骨頭也被斯琴砸碎了,煮了又煮,成了一些骨頭渣子,骨頭渣子也被吞進肚子裡,就剩下粗硬的菜梗了。別克帖餓瘋了,叫喊著我要吃肉,不吃草,抓起刀子要去殺馬。他的母親拽不住他,鐵木真與哈撒爾把他按住了。別克帖力氣大也抵不過鐵木真兄弟兩個人,他喊他的兄弟別勒古台幫忙。別勒古台被他的母親抱住了。訶額倫在一邊看著,沒有精力勸阻。

    自古牧人不吃馬肉,馬是人的朋友,吃馬肉就等於吃自己朋友的屍體。這個,他們都懂。別克帖說,人都餓死了,要馬還有什麼用?鐵木真說,沒馬的人就不是人!鐵木真的話說完誰也不出聲了。

    他們心裡明白:殺了馬,就等於把自己的腿砍掉,再沒有希望,只有等死了。可是,在這種天氣裡,九個吃肉的人靠什麼活下去呢?誰也想不清楚。也許帳門外的狼們心裡清楚,它們的鼻子嗅出了即將發生的事情,它們在風雪裡已經等候許多天了,它們的叫聲已經顯得不耐煩。它們從帳中人的吵鬧聲裡聽出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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