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文 / 冉平
蒙兀兒與他族戰,覆其軍,僅遺男女各兩人。遁入一山,斗絕險戲,惟一徑通出入。山中壤地寬平,水草甘美,乃攜牲畜居之。名其山曰阿兒格乃滾。其二男一名腦忽,一名乞顏。乞顏意為飛瀑急流,喻其膂力絕人,一往無御。乞顏後裔茂盛,稱之曰牙惕。……後世地狹人稠,乃謀出山。而舊徑荒蕪,且苦艱阻。繼得鐵礦,洞穴深邃。爰伐木熾炭,篝火穴中。宰七十牛,剖革為鞴。鼓風助火,鐵石盡熔。衢路遂辟。
《蒙兀兒史記》
以上就是德薛禪講的故事,距今已經兩千年了。因為當時並無文字,大都靠藝人傳唱下來,後人做了記載。也許德薛禪也是後人之一,薛禪的意思在古代蒙古語裡代表賢者,就是有見識、有學問的人。
那天也速該離開翁吉剌是早晨。他原路返回,想盡可能快走,在塔塔爾地面少作逗留。一個人走路速度快,但是孤悶。他的馬一直小跑著,不知不覺身上有些疲乏,這時,天已經黑了,他還沒出塔塔爾的地面,見前頭有人燃了篝火,正在筵席,瀰漫著酒肉的香氣。在草原上,沒有遇見筵席繞著走的道理,否則是對主人不敬,除非你是個賊。此時也速該正口中乾渴,筵席上又有人招呼他,他應了。再說,遇見過路的客人也是設筵者的福氣,非留下喝酒不行,大家彼此祝福,不管認不認識,哪怕以前是敵人也沒關係。祝福斟在酒碗裡,仇恨留在刀鞘裡,兩碼事。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因為草原地面寬闊,人煙少,能遇在一起,十分的稀罕。主人總要把最好的酒食拿出來招待客人,彼此消除寂寞。
因此,也速該沒有猶豫,下馬把韁繩交給了一個僕人。那僕人枯瘦,垂著頭,眼窩深陷,像個遊魂。僕人接過韁繩的手顫了一下,也速該並沒有在意。這遊魂將馬匹牽了,到暗影處拴了,又添了草料,然後蹲下來,雙手抱了頭,肩膀開始顫抖。
筵席的主人名叫格魯兀,是塔塔爾人的頭目。周圍是他的親族手下。他烤的野豬齒a冒油,他的酒分外醇香,是來自大金國的賞賜。他給新來的客人敬酒,一面祝福他。那客人也回敬了他,酒喝得十分的爽快。他叫人奉上最嫩的羊尾,客人也一併吞食了。因客人的加入,又不扭捏,好食量,好酒量,眾人喜歡,筵席熱鬧起來。格魯兀喝得微醉,起身去暗處撒尿,不料被絆了一跤。
那個枯瘦的馬伕將主子攙扶起來,小聲在他耳邊說,主人你可看清楚了,那個過路的客人就是蒙古乞顏部的也速該。格魯兀愣了愣,將半泡尿又憋了回去,說你這賤種,以為我喝醉了,拿這種話來嚇唬誰?馬伕的聲音在顫抖,他說主人你沒見過他,十三年前我親眼見他殺了鐵木真·兀格。不信你把我的眼珠子挖出來問問,它不會看錯。
格魯兀看見馬伕渾身都在抖,眼窩裡有東西在閃亮,忽然明白了什麼。他吐了一口氣,把後半泡尿撒了出去,掩了袍子,一把抓住馬伕,說該死的,你把我絆倒就為告訴我這個?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人?你想讓我殺死自己的客人,叫格魯兀的名聲在草原上世代蒙羞?若你說的都是真話,我就先殺了你。馬伕說我原本不該開口的,可我說的的確是真話,求主人把我殺了吧。
格魯兀一刀捅了馬伕。馬伕終於停止了顫抖,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笑容:就那麼一下,他的靈魂便飄離了身體。他想,死原來這麼容易,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生命就完結了,卸掉了所有的仇恨和恥辱,真是太輕鬆了!他努力張開嘴,對格魯兀說了聲謝謝。
格魯兀拿馬伕的衣襟將刀子擦乾淨,酒完全醒了,他去自己的氈帳裡轉了一圈,又回到了筵席上。
筵席越來越熱鬧,主人再三給客人敬酒,客人都喝了,可他始終不醉,面色不變。他說你們等等,我去撒泡尿再來喝。起身離開了。
其實也速該沒有去撒尿,他喝了主人的酒,感覺小腹絞痛,又發現那主人總在偷看他,明白自己中了毒。毒性開始發作,肚子裡像有刀絞,頭上冒冷汗,但他仍然笑著。當時他若動手,肯定敵不過眼前這些人。所以他借口撒尿,硬撐著走到馬廄,伸手悄悄地解開了馬韁繩。他見剛才的僕人躺在地上,已經死了,不知道什麼原因。也速該爬上馬背,悄悄地溜了。溜出一箭遠的地方,才抖開韁繩疾馳起來。
格魯兀並沒有去追也速該,也許他根本沒發現,或者發現時已經晚了。再就是,他不願意把自己暗地投毒的惡名張揚出去,他希望也速該倒在半路,成為一隻豹或一群狼的食物,從此永遠消失,誰也不知道。這也是他殺死那個馬伕的原因。格魯兀盤算得實在太好了,他不明白的只是,為什麼那個馬伕臨死還要笑著謝他。他更不會想到,若干年後,為了這件事,他和他的族人將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不見有人追來,也速該鬆了一口氣,路過一條河,他下馬飲水,飲了再嘔,吐出來的東西腥臭發黑,他知道這毒性來得快,怕是自己挨不到家了,必得催馬快行,一刻也不能停留。他伏在馬背上,呼吸放平,盡量節省氣力。
一天早上,訶額倫醒了,醒之前她夢見翁吉剌變成一片綠色的海子,人們在水上行走,猶如平地,她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反覆地喚,就醒了,覺得心口發悶,又聽見帳門外好像有動靜,她起身去看。當時天還是灰的,她一眼就認出那匹白騸馬在包前跪著,嘴杵在地上,眼睛翻了白。馬背上有一個人,是也速該。也速該面色青灰,眼睛緊閉,兩手死死地摟著馬脖子,尚有一絲鼻息。訶額倫叫他也不應,又掰不開他的手,急忙去找蒙力克。蒙力克又找來老兀孫。這時天已經亮了。
兀孫薩滿對也速該夫人說,你的丈夫中了毒,毒液燒斷了腸子,讓我去找解毒的藥來。訶額倫將丈夫的頭抱在懷裡,簌簌地落淚。也速該別妻見了禁不住放聲大哭,被訶額倫止住了,她讓她帶孩子們出去,看好門,不要讓外人進來。
解毒藥找來了,但也速該牙關緊咬,怎麼也灌不進去,連蒙力克的手都在哆嗦。訶額倫抽出也速該貼身的刀子,因為這把刀是最硬的,她用它撬開了也速該的嘴。藥下去了。過了十來天,還是不見好轉。
百姓們都知道了,蟻群一般圍在氈帳周圍。各部族首領和氏族兄弟們都來看了,除了搖頭歎氣,想不出別的辦法。薩滿們在氈帳周圍點燃了九十九堆篝火,白天晚上不熄滅。他們輪番敲著神鼓,晝夜不停止。為了把也速該巴特的靈魂招回來,百姓們把自家最肥的駝羔、乳羊宰了,供奉給神火。他們都陷入了一種無名的惶恐之中,相互擠靠著,肩膀挨著肩膀,像暴風雨前的羊群,好多人都哭了,不是悲憫,是害怕。這時候人們才體會到也速該對於他們多麼的重要。有也速該的日子裡,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害怕,因為也速該自己從未懼怕過誰。如果也速該不在了會怎麼樣呢?他們不敢往下想。包括塔裡忽台,他曾經暗中希望也速該在哪次戰鬥中喪生,他盼他死,同時又對這個念頭心懷畏懼。現在,這一刻突然來了,他竟毫無準備。於是,大家看到,最焦慮不安、最傷心的那人是塔裡忽台。他甚至不睡覺了,因為一閉上眼睛就做噩夢,說出來能把人嚇掉半截舌頭。所以,他乾脆不睡了,幾天幾夜不合眼。
漸漸就有謠言流傳出來:是那個不祥的女人使也速該蒙難,這個翁吉剌女人還將給乞顏部帶來禍患。
一天深夜,也速該聞到了訶額倫的氣味,由此他斷定自己沒死,只是不能動,身體像一塊冰涼的鐵,沉重卻沒感覺。他的頭枕在訶額倫的懷裡,她的頭髮垂在他的臉上,她的氣息環繞著他,包裹著他,生的氣息,家的氣息。就是這熟悉的氣息把他喚醒過來,他有話要對她說。訶額倫看到也速該睜開了眼,心中驚喜,連忙叫來蒙力克和薩滿老兀孫。見他的嘴在動,她捧著丈夫的頭,把耳朵貼上去。也速該說了,他是在塔塔爾人的筵席上被毒害的,讓他的兒子們記住,將來定要除掉塔塔爾人,為他報仇。最後他三次叫喊鐵木真的名字,牙齒咬得嘎嘎地響。訶額倫吩咐蒙力克連夜備馬,去翁吉剌把鐵木真接回來,越快越好!兀孫薩滿調配好了最濃稠的解毒藥,要幫著訶額倫給他灌下去。可是也速該再不肯張嘴了。剛才是他的最後一口氣,自離開塔塔爾地面時就小心留著,保存在肋下的某個地方,在身體僵冷之前吐盡,用它說完那些話,剛剛夠,再沒了。可是訶額倫不肯罷休,努力撬他的牙齒,想替他把藥灌下去。咯崩一聲,刀子斷了。
老兀孫說,夫人,我們的也速該巴特已經升天了。
訶額倫說,兀孫薩滿,把你的藥再使文火熬一遍。
僕人斯琴說,夫人啊,主人已經沒有氣息了。
訶額倫說,斯琴你去把包門拴好,小心驚了門外的狗。
別妻薩仁說,我那姐姐,咱們的丈夫他死了!
訶額倫說,你不要哭,他在我懷裡睡著,免得驚他醒來。
老兀孫說,尊貴的夫人,你的心傷透了,可是也速該巴特他不會回來了。
訶額倫又對他說,去熬你的藥吧,我的男人我知道,在我兒子回來之前,他不會死。
老兀孫懂了她的意思:在鐵木真回來之前,她要讓乞顏部的人以為也速該還活著。於是他答應著,抱著藥鍋退出了帳門。
訶額倫一直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用自己的身體焐著也速該,維持著他的體溫。
到了後半夜,帳外的神鼓忽然不響了,四周異常的寂靜。
然後就是的響聲,前面、後面、上面、下面,整個氈包都在抖動。帳門沒有開,氈子被一片片剝了去,只剩下骨架似的哈納,頭頂上露出了滿天的星星,還有四周像星星一樣多的火把。
站在最前面的是塔裡忽台。事實上他一直守候在氈包的周圍,他聽見灰頭鳥
在頭頂上叫,看見蒙力克去接鐵木真,又看見兀孫薩滿出來,把藥鍋悄悄倒了。他估計時機差不多了,於是也速該的死訊傳遍乞顏部,人們連夜聚攏了過來。見也速該的帳門緊閉,沒有一絲聲響,誰也不敢上前。這時,塔裡忽台命人剝去包氈。如他所料,也速該躺在那女人的懷裡,沒了氣息。可女人仍然端坐著不動。塔裡忽台走近前去,說,我聽見灰頭鳥在哭,可憐的也速該巴特,你的靈魂已經升天了。說著他落下淚來。
訶額倫對他說,你小聲些,不要吵醒了我丈夫,也速該的靈魂就在你們的頭頂上。
塔裡忽台回過頭對眾人說,也速該巴特早就走了!可是你們有誰聽到了這個女人的哭泣?凡是長眼睛的,你們看清楚了,這個女人的臉上有淚水嗎?兄弟們,讓我們把也速該安葬了吧,趁天亮之前,我們把他葬到不兒罕山下去吧,願長生天保佑也速該巴特的靈魂安寧。
人們都匍匐在地上,號啕像一千頭豹子同時躥出他們的喉嚨。
當人們從她手中奪去也速該的那一刻,訶額倫覺得自己死了,半邊身子突然冰涼,好像被刀劈成了兩半。也是在那一刻,當也速該脫離了妻子的懷抱,她的氣息煙霧般飄散了。這一次,他確信自己死了,風是陌生的,半截刀尖還咬在嘴裡,那是仇恨的味道。
這時,鐵木真還在回來的路上奔馳。路途中,烏青馬的鞍子總是往下滑。鐵木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勒緊馬肚帶。但烏青馬等不及,直往前躥。它不用指路,不用催,不吃不喝,比鐵木真更心急。它身上的骨頭支出來,被鞍子磨出了血。鐵木真乾脆扔掉鞍子,趴在光背上。後來,鐵木真感到身子下面越來越硌,好像騎著一副骨架在風中奔馳。終於,他們聞到了斡嫩河的氣味。可是,乞顏部的營盤不見了,草地上淨是一些車轍和裸露的灶火。
在鐵木真回來之前,塔裡忽台已經將也速該在不兒罕山下埋葬了,按最高禮儀,不留墳丘。塔裡忽台手持蘇魯錠對天起誓,一定要為也速該報仇。隨後他宣佈,乞顏部要遷營了,在秋草衰敗之前,一起遷徙到灌木多的地方去。他對丟了魂似的人群說,長生天把也速該巴特召回去了,因為他聽了那個翁吉剌女人的話。你們,你們,還有你們,拴了你們的帳篷,攏了你們的牛羊,把灶火熄了都跟我走吧,遠離那個不祥的女人,跟著我,你們的牲畜平安,你們的灶火不會熄滅。從那天起,所有的氏族首領都歸順到了塔裡忽台的旗下,主兒勤人、晃豁壇人、孛兒只斤人,還有也速該的堂弟阿勒泰,他的親生弟弟答裡泰。大家心裡都清楚,要麼跟塔裡忽台走,要麼留下來陪訶額倫母子。塔裡忽台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劃過他們的臉。他們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得知這個消息時,訶額倫還在病中昏睡。
就這樣,人們悄悄地拔起了木樁,收了氈帳,踩滅了灶火,拴了牛羊,紛紛上路了。他們相互不打招呼,低著眉眼,躲避著彼此的目光,跟做賊似的。他們不吱聲,卻狠勁抽打拉車的牛,可憐的牛哞哞地叫,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挨打。瞎子察拉合知覺了,他唱道:
有心有肺的牛
是最老實的牲畜
你拉著主人的帳篷
累死也不偷懶
可他為什麼還打你呢
你的牛犢讓他吃了
你的奶水讓他喝了
等你老了
他們剝你的皮做靴子
這是為什麼呢
你的力氣不比他小
草原上到處都有你吃的
你怕的是什麼呢
有一輛好車
不如有一位好主人
給你青嫩的草吃
替你捉身上的蠅子
還護佑你的牛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