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文 / 冉平
孛兒只斤這個詞讓鐵木真渾身一震。這時他才意識到此事的重大。他忍不住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孛爾帖,正趕上孛爾帖也看他,她目光好奇,直接,讓他想起了林中的花斑鹿。
德薛禪說,也速該巴特,我聽到你剛才說的,是不是酒話呢?也許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也速該說,德薛禪親家,你以為我喝醉了麼?從我也速該嘴裡說出的話,就是射出的箭,永遠不會回頭。要不然就是你喝醉了?德薛禪坐直了身子,說親家,這回我聽清楚了。
父親要走了。他在翁吉剌一共住了十天。
按翁吉剌的習俗,他必須把兒子留在女家住滿三年,表示對親家的信任。德薛禪說,你走吧親家,兒子我替你養著,三年之後連你的兒媳一起送去,到時候,我還要送你九十九頭駱駝,九十九頭牛做聘禮。父親說,你看你說的,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呢,我沒帶什麼東西,就把這匹烏青馬給親家留做禮物吧,它是匹通靈性的好馬,跟我好多年了。德薛禪說,我看得出來,整個翁吉剌也沒有這樣一匹好戰馬,就讓它留下來陪鐵木真吧。
烏青馬叫了一聲,它的韁繩已經被拴在了青石馬樁上,它想跟主人走,但掙脫不開,前蹄刨出了一個坑,跪在了地上,又跳了起來,膝蓋都磕破了。鐵木真抱住了它的脖子,摸著它的鼻子、臉,像他父親所做的那樣。
父親走了。父親走後的日子過得很平淡。
每天吃飯,鐵木真和孛爾帖臉對臉坐著,都不看對方。孛爾帖給他端飯他就吃,彼此不說話。有時,他跟著德薛禪出去做客,德薛禪對別人稱這是我的女婿。他就稱他為德薛禪父親。也有的時候,客人到家裡來,酒席間德薛禪問客人們,說你們看我的女婿怎麼樣?客人們就誇獎他。德薛禪高興,便告訴客人說,我這女婿來自蒙古乞顏部,乞顏是什麼你們知道嗎?讓我來說給你們聽吧。從前,他說,一千兩百年以前,在額兒古涅河岸有過一場大廝殺,大到多大呢?連天上的雲彩都染紅了,蒙古人被殺得只剩下兩男兩女。那兩個男的,一個叫腦忽,一個就叫乞顏。
他們見自己敗了,就躲進了額兒古涅山谷,拿巨石把山口封了,敵人進不來。兩百年以後那石頭和山長在了一起,像刀削的一般,誰也出不去了。出不去不要緊,腦忽和乞顏的後代就住在山谷裡生活。那裡有高大的樹、油黑的水和茂密的草,正好飼養牲畜。又過了五百年,他們的兒女越來越多,山裡盛不下了。有一天,乞顏的後代看到那山壁中有鐵,就讓大家砍了成千上萬的樹木,堆在山石下面做柴用,又叫人宰了七十頭牛馬,用它們的皮做成風箱。這些人鼓風吹火一共七十七天,把山壁的鐵熔化了。山谷豁開了一個口子。蒙古人得了鐵,湧出山谷,如狂暴的激流一樣,傾瀉下來,沒人擋得住。現在我告訴你們,這就是乞顏的來歷。乞顏、乞顏,它的意思就是不可阻擋的激流。
這個故事,鐵木真都會背了。
經常是,客人們一面喝酒,一面哦哦地點頭。德薛禪就壓低聲音對客人說,你們看見我這女婿,他就是乞顏部也速該巴特的兒子。每逢這時,總有一兩個客人嗆了酒,咳嗽個沒完,孛爾帖趕緊端茶水過去,給客人潤嗓子。順便看鐵木真一眼。她的目光從他的臉上掠過去,刷的一下,像馬尾掃過,涼爽又刺癢。
有一次,客人們都走了,包裡就剩下他們兩個。孛爾帖對鐵木真說,把你的靴子脫下來,讓我看你腳上的傷。鐵木真愣了愣,她的口氣像是在命令。他沒吭聲,低頭脫掉靴子。她又說,叫你把腳伸過來你怎麼不動?鐵木真就把腳伸了過去。腳上的傷口仍然發紅,一碰就疼。孛爾帖將他的腳雙手捧了,仔細地看,又小心地拿清水洗,她問他疼不疼。他搖搖頭,想抽回腳,但不能夠,他想,他得聽她的,因為她是父親為他選的妻子,她要他做的事,他不能拒絕。她又對他說,這兩天你不要再穿靴子了,晾一晾好得快,懂得麼?鐵木真鄭重地點點頭。
又過了些日子,鐵木真感覺心中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翁吉剌,他不缺吃穿,又無拘束,這是為什麼呢?他問孛爾帖,對她說我半夜醒來心口裡疼,不知什麼緣故。孛爾帖想了想,說,莫不是你的父親想你了吧?鐵木真不言語。半夜,他聽見烏青馬在叫,以為有了賊,急忙取了弓箭去看,見烏青馬使勁刨蹄,咬它的韁繩。鐵木真去拽它、摸它都不頂用。一直到天亮,馬蹄刨起個大坑,韁繩也快啃斷了。德薛禪來看,烏青馬不喝水,也不吃草,頭朝著西北方向,滿眼淚水。德薛禪面色愁苦,自言自語道,這是匹通靈性的馬,像主人的影子一般,它這樣鬧騰,莫不是我的也速該親家出事了?
聽他這麼一說,鐵木真即刻明白了自己煩躁的原因,不由得放聲號哭,一點顧不得羞恥。孛爾帖嚇壞了,站在一邊發愣。德薛禪對鐵木真說道,你看你,哭得像個大鱒魚似的,成什麼樣子?若你父親真有什麼好歹,如何把大事托付給你?你這樣子若讓乞顏部的百姓們見了,他們能服氣你嗎?德薛禪吩咐妻子準備好路上吃的,把烏青馬的韁繩解下來,交給鐵木真,又拍拍烏青馬,對它說,我知道,你的心已經不在了,再粗的韁繩也拴不住,你們回去吧,若我的親家平安,你們再回來告訴我。
孛爾帖把路上的吃喝給鐵木真拴在馬上,想對他說點什麼,可是他沒看她。或者是,他看著她就像什麼也沒看見。只是著急上馬,屁股一沾鞍子,便箭一樣地躥了出去。馬蹄揚起的塵土像一股煙,眨眼就散了,幾乎沒聽見蹄聲響,人和馬就都不見了。她什麼也沒來得及說。父親派去送鐵木真的人下午就返了回來,他們說連烏青馬的影子也追不上。父親歎了口氣說,可惜。
可惜?父親可惜什麼?是那匹烏青馬嗎?孛爾帖不懂,也不敢問。她知道那不是她該問的。
第二天,一個男人到了她家帳前,他說他叫蒙力克,是也速該的伴當。他的馬渾身是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還冒著熱氣。他對她的父親說,也速該巴特心裡不好,要我接鐵木真回去,有事托付。她聽她的父親又歎了一口氣,說長生天保佑我的親家,鐵木真已經在路上了。這個蒙力克連馬都沒下,就轉身走了。鐵木真能認識路嗎?給他帶的食物會不會半路掉了?天黑的時候他睡在哪兒?遇見野獸怎麼辦?這些都是孛爾帖想問的,去問誰呢?沒人可以告訴她,就是有,她也不好意思問。這樣,她只能暗自為鐵木真擔心。從前,她不懂得什麼叫做擔心,那是因為,這世界上還沒有讓她擔心的事情,這是頭一回,她學會了擔心。擔心的感覺一點都不好,許多可怕的景像一個接著一個往你腦子裡鑽,也不知道它們都是從哪兒來的,趕也趕不走,忘也忘不掉,太難受了!可是父親閉口不提這件事,自從上次感歎了一聲可惜之後,他再沒說什麼,好像鐵木真和他的父親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他們的日子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平靜,安寧,謹慎。但在孛爾帖看來,它又不像原來的樣子。為什麼呢?她問自己,為什麼日子可以退回去,她孛爾帖退不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