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文 / 冉平
見他回過頭來,花斑鹿後退了兩步,但沒走,它和他對視著,眼睛裡充滿好奇,如果這個人伸手去拿他的弓箭,它轉身就跑。但他沒伸手,他手裡是空的,眼裡沒有歹意。所以,它只退了兩步,這是個安全的距離,使他正好伸手夠不著它。他悄悄地轉換姿勢,掉過身體,猛地朝它撲去。它早有防備,只輕輕一跳就閃在了一邊。它還是沒有跑。它覺得他是在和它玩耍,它喜歡這種遊戲,不覺得危險。他繞到樹後面,想從後面抓它,只差一點,結果又撲空了。它仍然沒跑,等著他再次接近。它假裝看不見他,只用眼梢瞥著他,看著他又從側面繞過來,心裡計算著距離。不料它聽見他噢地呻吟了一聲,跌倒在了地上。它驚恐地環顧周圍,不知危險來自什麼方向,看著蜷縮在地上的他,不知自己該往哪兒逃才對。
父親回來了,見鐵木真腳上中了一支箭,一看就知道是射獵用的地箭:繃緊的弓埋伏在暗處,細細的一根馬尾繫在獵物經常出沒的草叢中。鐵木真就是碰斷了這根馬尾才中箭的。父親說,上天保佑,沒傷到骨頭。但他疼得直哆嗦,站不起來,回頭望去,花斑鹿已經不見了。他想,這一箭是他替它中的,如果它中了這支箭,肯定跑不了。箭頭上有倒鉤,深深地鑽進肉裡。
父親嘴裡叼著刀,把他的腳緊緊夾在雙膝之間,仔細打量傷口,不看他,說,疼你就喊。然後用刀尖剖開傷口,取出箭頭。他閉著眼,不吭聲。他打定主意,無論多疼,都不能在父親面前流淚。後來,疼痛變成陣陣灼熱,麻酥酥的。他睜眼看見,父親正捧著他的腳,一口一口吮吸傷口裡的淤血。
淤血吸淨,父親為他包好傷口,把他抱在馬背上,又把那支箭仔細端詳了一下,別在了腰裡。鐵木真懂得,自古以來,安置地箭的人從不擔心射中的獵物落在別人手裡,有人捉住了受傷的獵物,會根據箭上的記號,把獵物送給箭的主人。箭桿上的記號像小蟲子,父親不認識。鐵木真問父親,咱們離翁吉剌還有多遠?父親說,兒子,這裡就是翁吉剌呀。他指了指山坡下面星星點點的氈帳。原來他們已經到了。這時他突然喉嚨哽咽。父親問他是不是疼得厲害。他搖搖頭,沒法說。因為自己不小心,讓父親帶著一個瘸腳的兒子去相親,太羞恥了!他的父親,叫也速該的男人,草原上最了不起的巴特,他不願意給父親的名字蒙羞,那才是他不能忍受的疼。
他忘記了那頭花斑鹿。眼前就是翁吉剌的地面了。
翁吉剌,翁吉剌,翁吉剌的氈包雪白,冒出的煙直直的,一直伸進天空裡面,和雲彩連在了一起。鐵木真聞到了翁吉剌的味,小心記住了。有個翁吉剌人在帳門前坐著,看見兩個騎馬的人遠遠走來。前面的人氣色寧定,後腰挺拔,胯下的馬烏黑發亮,細腿長脖子,不一般。後面一匹白鬃走馬,光腳踩在馬鐙上的是個少年,寬額頭,嘴角深陷,臉上沒有稚氣。
這個翁吉剌人站起身,對他們說,遠道的朋友,經過我的帳門怎麼不下馬呢?你嫌棄我德薛禪嗎?
也速該回答說,我的兒子受了傷,他的腳被箭穿了。你認識這支箭麼?
翁吉剌人接過箭看了,說,讓我給你的兒子療傷吧,他的腳踝腫了,我家有藥,能給他止疼。
聽了他的話,也速該下了馬。正要去抱鐵木真,他先自跳下了馬鞍。翁吉剌人想伸手去扶,被他躲開了。他盡量挺直身體,腳步不歪斜,自己朝帳門走去,每邁一步都疼得渾身抽筋。也速該有意擋住了翁吉剌人,不要他去攙扶,他懂兒子的心思。那個叫德薛禪的翁吉剌人笑了,說,你這兒子,是個要強的。
在帳裡,德薛禪拿酒給他清洗傷口,上了藥,裹了。又對他的父親說,你兒子的腳,不能上路了,你若沒有急事,不如住在我家,休養兩天。我家有好酒肉,有使喚的人,你別不放心。我看你的坐騎,是一匹好戰馬,看你的氣象,不是一般人。你肯留下,是我德薛禪的福氣。
父親謝過主人,說,我是蒙古乞顏部的也速該,來翁吉剌給我的兒子相親的,沒想被地箭傷了腳。德薛禪笑了,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好夢,夢見一匹金鞍的白馬,背上馱日月各一輪,臥在了我家門前,它告訴我說,今天我家要有貴客。剛才我見你的兒子儀表不凡,有豹子的額頭,目光像鷹,我心裡不由得盤算,莫不是我的夢應驗了?父親禁不住歡喜,說,我妻子早就告訴我,說你們翁吉剌的男子善言語,你的話叫我聽了心裡舒坦。德薛禪說,你不是問我這箭是誰家的麼?感謝長生天,它長著眼睛,只傷了你兒子的筋肉,卻躲過了骨頭。這是我家的箭,隨長生天的意,它把你們給引來了。
當晚,德薛禪對他的妻子說,我早聽說過,這個也速該是有名的蒙古巴特。我看他的兒子面相不錯,想留下他給咱家做女婿。妻子說你想得倒好,咱這女兒,早都叫你慣壞了,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呢。他們的聲音,在羊油燈裡晃著,全被孛爾帖聽去了。她在被窩裡閉著眼睛,張著耳朵。她不是故意偷聽,是那聲音自己鑽進她耳朵的。起初她並沒在意,後來才知道他們在說她的事情,她未來的婚姻。
父親說,我看那少年像個有骨氣的。
母親說,只要他是也速該的兒子就行。
父親說,他們那邊日子不安穩。
母親說,好前程自是多磨難。
父親說,我怕你心裡捨不得。
母親說,聽說那孩子的母親也是翁吉剌人。
父親說,不錯,也速該的妻子就是翁吉剌人。
這是孛爾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她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母親給她用鹼水洗了頭髮,又拿茶水浸了;洗淨了眉眼、臉面、耳朵,搽了酥油,戴了一對銀耳環和一隻銀手鐲,又換上棉布袍子,用絲綢腰帶繫了,登上一雙麂皮厚底靴。母親在她耳邊說,你看,就是這支箭把也速該的兒子帶到了咱家,感謝上天,願它給你帶來好運。孛爾帖把箭拿在手中,看那箭桿直順、光滑,刻著他父親的姓氏,黑鐵的箭頭是三稜的,尖銳,有倒鉤。如果沒人碰它,它永遠不會動,直到風吹雨淋,弓弦腐爛;如果碰得巧,它足能射穿一隻狍子,不料被他踩著了,聽說他的名字叫做鐵木真,他的腳肯定流了不少血。一想到這兒孛爾帖就忍不住想笑。
中午,孛爾帖被母親領進了客人住的氈帳。
氈帳裡煙霧騰騰,鍋裡煮著羊肉,男人們在喝酒。這種場面孛爾帖見得多了。他們從早上就開始喝,此時差不多都醉了,在他們的身體裡、目光裡、說話的聲音裡都充滿了酒氣。那個鐵木真在一邊坐著,他沒喝,受傷的腳藏在袍子下面,不願意被人看見。父親德薛禪用他的酒嗓子對也速該說著酒話,她聽見他說,被眾人追求的,未必是好的,自己送來的,未必不好,也速該巴特,今天我把女兒領來給你看,但願她能配得上你的兒子。你若看得上,咱們以後就是親家,你若看不上,咱們接著喝酒,就算我剛才說的是醉話。孛爾帖上前給客人添酒,聽見也速該對她的父親說,我的親家,你捨得把這麼好的女兒許給我家,那是我兒子的福分,我以孛兒只斤家族的榮譽起誓,將來,他就是把腦袋掉了,也不會傷她一根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