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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文 / 冉平

    鐵木真的頭枕在父親的膝蓋上,他想,剛才他不是害怕狼,是害怕自己的恐懼。其實,在父親面前,他不用為自己的恐懼羞恥的。父親是天下最勇敢的人,父親告訴他,勇士的勇敢就是不讓別人看到他的恐懼:仇人、朋友、他的妻子,包括他的馬。只要藏得好,恐懼不是壞東西。這是父親親口對他說的,父親瞞住所有的人,卻吐露給了自己的兒子,真好,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像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一個叫也速該的男人和一個叫鐵木真的男人。他發現,當他不用為恐懼羞恥的時候,恐懼就真的不見了,只覺得困,馬們嚼草的聲音很好聽,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兒子熟睡的臉不像孩子,是孩子中的大人,說是大人中的孩子也行。也速該頭一回和兒子如此親近,不太習慣。兒子是什麼呢?在他們沒長大之前,就是他們母親身邊的一群小狗,在氈帳裡吃喝打鬧,讓他們的母親不寂寞,也讓他的身子後面不空虛。不過就是這樣。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們長大了,大得能娶親了,這時候你才真正嘗到了做父親的滋味,那份沉重。做了父親的男人和沒做父親的男人不同:兒子使你有底氣,也有牽掛。像一棵樹,鐵木真就是這棵樹上的一根枝丫,如今他長長了,但尖兒還是嫩綠的,他必須及早教給他一些東西,讓他快一點生長,變硬,經得起風雨。

    狼們又在嗥叫,互相招呼著,再次聚集起來。

    頭頂上的雲黑煙一般飄浮著,有時候會露出一條縫,月亮一閃,又不見了,像刀刃。

    也速該坐在火堆前,挺直後腰。他不能睡,還要不斷地給火堆添柴。如果他睡著了,火熄滅了,狼群一定會從四面八方撲上來,吃掉他們。可是他的兒子正在他右邊膝頭上睡得香甜,剛剛擺脫了恐懼,在夢中笑呢。他左邊的膝頭上放著弓箭和刀,右手胳膊挽著四匹馬的韁繩。狼群正圍攏過來,一點一點地挪,悄無聲息。也速該心裡清楚,如果有一匹馬受驚,跳躥出去,立刻就會驚動別的馬。烏青馬拽不住,他也拽不住。相反,他和兒子都會被拖進黑夜中的狼群裡。同樣,如果有一隻狼膽敢撲上來,其他所有的狼都會一擁而上,那時,放在他膝頭的刀和弓箭根本用不上,在天亮之前,他們就會變成一堆白骨,眼窩裡積滿螞蟻。

    我這兒子的性命是上天給予的

    是我取了祖先的仇敵

    送給他做了名字

    他是一個好男兒

    命比石頭都硬

    他敬畏不死的長生天

    熱愛自己的母親

    從不與兄弟搶粥飯

    不去打擾鄰家的狗

    長生天保佑他

    將來強過他的父親

    讓危險來臨的時候

    繞過他的影子

    刀箭到來的時候

    只傷及他的毛髮

    想取他性命的

    定在夢裡噎死

    想吃他肉的

    定被骨頭卡死

    我的兒子鐵木真

    是天生的戰士

    只能折於征戰之中

    不會死於虎狼之口狼親親讓我告訴你

    我家有成群的牲畜

    當你飢餓時只管去吃

    拿去餵養你的兒女也行

    要是有人和你計較

    那不是也速該的親人

    你穿過黑夜看我來

    叫我知道你活著不易

    當冬天下雪的光景

    你還在風中奔跑

    地鼠們都叫黃鼬掏光了

    你沒有吃的餵養兒女

    當你生下的幼崽被鷹掏了

    被豹子叼了

    讓野狗咬了

    被鷂子啄了

    你是多麼的傷心

    在你仰面哭嗥的時候

    上天也會落淚和你一樣

    我是六個兒子的父親

    我的兒子睡著了

    夢見了太陽光

    他夢見他的將來

    統領著千軍萬馬

    打頭兒的像獅子一般強壯

    殿後的比豹子還機靈

    追隨他的人比螞蟻還多

    智慧的人都願與他為伴

    凡愛他的人

    將得到車帳

    凡恨他的人

    將死於荒野

    凡信任他的人

    將分享他的光榮

    凡嫉妒他的人

    將一生受盡嫉妒的折磨

    他的所到之處

    將是一馬平川

    他的所過之處

    青草茂盛……

    天快亮的時候,也速該還在唱。手中的酒壺快要喝乾了,他唱得嗓子疼。刀和箭早從膝頭掉在了地上,火堆已經燃盡,飄著藍煙。鐵木真在他腿上睡著。他面前那些燈盞似的綠熒熒的狼眼睛漸漸淡了,淺了,成了沒有顏色的冰,它們耳朵和身體的輪廓顯露出來。

    也速該這才發現,它們居然離他如此的近,差不多一躍就能撲到他懷裡。但是它們都沒動,前爪伏在地上,豎著耳朵,淡漠地看著他,目光裡沒有敵意,倒是很憂傷似的。天真的亮了,天地之間像被誰割了一刀,破了,透出曙光,血水似的瀉出來。那些灰黑的傢伙抖抖身上的毛,累了似的,聳立起來,掉轉頭,懶洋洋地走了,露給他許多毛茸茸的屁股,或許還有什麼不放心,捨不得,走出一段又回頭看看,然後才跑動起來,顛顛的,變成了一些黑點,消失了。

    鐵木真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變白。見父親還在睡,睡得很死。奇怪,父親仰躺在地上,為什麼胸前乾燥,肩頭卻濕濕的,沾滿了露水?昨晚他在父親腿上睡覺,夢見被狼群層層圍繞,有人在唱歌,狼們在歌中舞蹈。更奇怪的是,在歌裡他居然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唱歌的人是誰?他想看看,剛站起來,就絆了一跤,咕咚一聲摔出了夢外。他醒了,歌聲還在耳朵裡,眼前卻是乾乾淨淨的,連一隻狼的影子都沒有。他爬起來,為父親拽平身下的皮褥子,墊好脖子,把酒壺收了,火滅了,給馬備上鞍子,繫好肚帶,把韁繩鬆開。

    然後,他坐在烏青馬旁邊,吹他的牛角鳴嘀。現在他能吹出六種聲音,如果明年能再見到札木合,他也應該能跟札木合一樣,吹出九種聲音了。不過母親說,如果相中了親,按翁吉剌當地的習俗,他必須在那裡留住三年,就是說,他將三年見不到他的札木合安答,這是他最不情願的。三年,哦,真是太長了。

    太陽升起來了。

    烏青馬張大鼻孔,叫著,拖著韁繩在沉睡的主人跟前跑過來,跑過去,急著上路。是的,它想早點離開這裡,越快越好,省得那些傢伙再返回來。那些成群結伙的,兇惡的,吃肉的傢伙,尖牙齒,尖爪子,綠眼睛,還有從它們口中發散出來的氣味,那是死亡的味。

    烏青馬嗅得出來,它們熱烘烘的,腥臊的氣息沒有散盡,滯留在它們伏臥過的草叢裡,臭得要命。在昨夜的昏暗中,同伴們緊緊地擠靠在它身邊,打著戰,把恐怖傳染給它,但它沒動。主人在撫摸它,主人的手指摸過它的脖子、臉、胸和腿,動作極其溫柔。

    烏青馬懂得這種撫摸。過去,每次打仗的時候,或者之前,主人總要這樣摸它,使它鎮定,然後憋足了勁,猛衝過去,轉彎,再衝過去,跨過倒下的人和馬,躲過身邊的箭。它是主人的腿,主人的另一雙眼和另一副耳朵。主人的憤怒就是它的憤怒,主人的膽量就是它的膽量。它領會主人的心,還有他的形體、份量,他的神色、動作、氣味、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反過來也一樣。

    烏青馬終於把主人給弄醒了。

    也速該睜開眼,陽光曬在肚皮上暖烘烘的,烏青馬不停地拿鼻子蹭他的臉,拱他,呼哧呼哧,催他上路。也速該沒動,他喚來鐵木真,指上面讓他看。順著父親的手指,鐵木真看見一隻鷹在頭頂上盤旋,父親讓他再看,他看到了粉粉白白的雲,雲的後面是天,澄藍澄藍,鐵木真脖子都仰酸了。那澄藍分外堅硬,他的眼力穿不過去。他仍然使勁地看,猜不透父親是什麼意思。最後,眼珠子都看疼了,眼前浮起一片虛幻迷濛。也速該說,咱們昨晚過夜這地方叫做野狼甸子,平常,連灰頭鳥(灰頭鳥,即貓頭鷹。)飛過這裡都要翅膀打戰。感謝長生天祐護。

    學著父親的樣子,鐵木真摘了帽子,低下頭,一股熱淚從眼眶湧出來。他知道了,昨夜夢中的歌聲,原來是從天上傳下來的。天不是他眼睛能看到的湛藍,在那後面,人眼穿不透的深處,那裡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無論人還是狼,還有土裡的蟲蟻,都不能抗拒。路上他們捕魚,狩獵,十分的快樂。捉了一隻狍子,射了八隻水鴨,還有草魚和天鵝蛋無數。他們逮了一隻麋鹿,放了,抓了一窩沙狐,放了。還遇到一群黃羊,他們也沒去追。也速該告訴兒子,他們的前面是闊連海子,過了闊連海子就到了兀爾什溫河,那裡住著的是蒙古乞顏部的世代仇敵塔塔爾一族。我們若想繞過他們啊,要多走三天的路,若帶著兵馬從這裡過啊,必被他們捉。我們兩個就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吧。

    鐵木真驚異:那塔塔爾不是我們的仇人嗎?害死俺巴亥祖先的不就是塔塔爾人嗎?父親不是殺了他們的首領,做了我的名字嗎?也速該對他說,我們到翁吉剌去走親,不是來打仗,我不是也速該,你也不是鐵木真,我們只是一對過路的人。兒子你聽好啊,按草原的規矩,沒人會問你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遇到酒飯只管吃,遇到帳篷只管睡,不用問主人是誰。仇人在戰場上,不在鍋灶邊。兒子,見了塔塔爾人你不要慌張。

    在鐵木真心中,塔塔爾人和仇恨是一個詞,塔塔爾就是仇恨。每個蒙古人都是為報仇而生的,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誰,如同忘記了自己的父母。但仇恨是什麼?戰場的廝殺、吶喊、刀、箭、血、死亡、勝利……對鐵木真來說,一點不具體。他從未當面見過仇人的模樣,父親的計劃讓他興奮,渾身的肉緊繃繃的。父親說,除了戰場上,他從未私下見過塔塔爾人,所以塔塔爾部沒人認識他,看到一個過路的大人領著一個孩子,他們想不到這個人就是也速該。父親的話讓鐵木真敬佩,可他說話間又把他當成了孩子。他想做出大人的事給父親看,但不知做什麼才好。他的父親太了不起了,寬大的身影為他遮住了一切。他想,總有一天自己也會做出幾件了不起的事情,讓父親為他驕傲。如果他是札木合,此時就會對他的父親說,將來有一天,他要做汗中之汗,收管天下。父親聽了肯定高興。可他說不出來,因為,那是札木合說過的話,他不願意重複。再有就是,鐵木真發現,有些話他說不出口,他想,這些話擱在心裡,比用嘴說出來好。

    捕魚兒海子,闊連海子,中間是兀爾什溫河,這裡住的是塔塔爾人。歌裡是這樣唱的。傍晚,鐵木真跟他的父親住進一家塔塔爾人帳篷裡。父親把途中取的獵物送給塔塔爾人,塔塔爾人拿出最好的奶食和奶酒招待他們,為他們殺羊煮肉,和平常人一樣。這家塔塔爾人不善言語,沒問客人叫什麼,從哪兒來,只是敬酒。他們笑得不多,但看得出來他們心裡高興。客人沒醉,主人先醉了,躺在鋪上呼呼大睡。第二天早晨鐵木真發現,主人已經為他們備好了奶食,餵好了馬。

    塔塔爾地面寬闊,天黑之前,他們又進了另一家氈帳。這家主人喜歡喧鬧,乘著酒興跳舞,跳起舞來身上掛的東西就叮叮噹噹地響,各種各樣的飾物,銅的,銀的,據說都是來自金國的賞賜,讓鐵木真看得眼花。父親坐在他們中間,就像一家人。父親的話不多,但酒量很大,讓主人十分歡喜。塔塔爾人還對父親誇獎他,說你這兒子很會使刀子,面前的骨頭吃得那麼乾淨,將來一定有出息。早晨,天還沒亮,父親就叫醒他,兩人拉馬上路了。這時,塔塔爾人還沒醒。

    頭一個晚上鐵木真沒睡,耳朵始終張著,聽著帳外的動靜,刀子放在手邊,以防有人害他的父親。但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父親躺在塔塔爾人身邊,睡得很塌實。第二個晚上他實在太睏了,使勁睜開眼睛盯著天窗,聽著父親的鼾聲與塔塔爾人的鼾聲混在一起。天空暗藍,星星像釘子,被天窗框住,動彈不得。有個人影探了下頭,又倏忽不見了,因為背光,看不清面目。是不是盜馬賊呢?如果他想盜馬,烏青馬是不肯跟生人走的。但帳外沒有一點響動。那人又從天窗上探進頭,溜進來了!鐵木真想喊,被摀住了嘴,去拿刀的手也被攥得死死的,他正拚命掙扎,被父親推醒了。

    他們就這樣穿過了仇人的地面,只是做了個噩夢,沒傷一根頭髮。鐵木真有點失望,他親眼見過了塔塔爾人,他們太平常了,不醜惡也不可怕,甚至,他覺得他們不值得他憎恨。

    父親說快了,咱們離翁吉剌不遠了,兒子,你用鼻子能聞見它的氣味。樹越來越多,風也變軟了,空氣裡果然有股清香。鐵木真下頜垂在胸前,聽著父親說話,睡著了。

    他的胯下是一匹好走馬,蒙力克專心為他挑選的。這匹白鬃騸馬最適合走長路,又快又穩,走起來像貼著草皮飛,馬背上的人幾乎感覺不到顛簸。所以,鐵木真醒來的時候以為自己還在馬背上,順手一拽,發現韁繩不在手裡,自己的身子倚在一棵大樹下,天空被茂密的樹葉遮蔽著,十分涼爽。樹叢中嘰嘰喳喳的,聽不出有多少種鳥叫。四周都是樹,鐵木真從沒見過這麼粗、這麼密的樹。父親不在身邊,可能發現了什麼獵物,自己搜尋去了。過一會兒就會背來一隻獾或者野豬什麼的。周圍靜極了。他聽見身後一陣的聲響,感覺脖子後面有一道目光,而且不是人的目光。他緩緩回頭,見一隻鹿站在身後,正偏著頭看他,一身好看的花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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