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文 / 冉平
有一天,也速該夫人去了斡嫩河邊,捧著圓圓的肚皮曬太陽,偶然想起了赤列都,蔑爾乞人赤列都,他的臉像蒙了一團霧,看不清眉眼,名字也生疏了,半天只記起了一個消失在淚光中的背影,模模糊糊的。不知道這個人現在在哪兒,也許正和另外一個叫訶額倫的女人在一起,這個訶額倫不是她,她不認識。
當眾多的蔑爾乞首領們發瘋似的躥上馬背,抽出刀,脫脫揪住了他們的韁繩,說,你們不要急,赤列都是我的弟弟我還沒急呢,我要為我的兄弟想也要為咱們蔑爾乞人想,我們要報仇,但今天不行,也速該奪了赤列都的妻子,他知道他得罪了咱們,不會沒有防備。你們別忘了,咱們自己的背後還有塔塔爾人呢。就這樣,脫脫說服了眾人,他說服了眾人但說服不了他的親生兄弟。他看到,從那天起,赤列都變了,兩腮塌了,眼窩深陷,成了一張死臉,可憐的赤列都,他不會笑了。
脫脫聽說,赤列都只想著那個名叫訶額倫的女人,天天揣著她的背心,睡覺時放在枕邊,從不碰別的女人。脫脫樂了,對自己心愛的畏兀兒舞女說:「去,讓我的兄弟笑出來,笑不了就哭。反正你有辦法。」
晚上,脫脫點了堆篝火,烤了只綿羊羔,自己坐在赤列都帳門外,下令不准別人靠近。
月亮缺了一塊,像被狗咬了,鑽進雲層不肯出來。不出來就不出來吧。羊肉齒a冒油,很嫩,擱進嘴裡就化了;酒不錯,只是氈包裡沒一點動靜。脫脫不急,他想,他要是去打乞顏部,說不定反被塔塔爾人抄了後路,沒報了仇倒丟了命,那樣就太不划算了,他希望塔塔爾人吃了乞顏部,剩下的骨頭再由他去啃。他恨也速該,更怕塔塔爾人。感謝上天,氈包裡總算有動靜了。
到了後半夜,氈帳裡的聲音變了調,狼嗥似的,長一聲,短一聲,真要命。脫脫不管,他睡著了。篝火上的羊架子還剩一隻前腿。
第二天中午,赤列都的帳門仍然緊閉著。脫脫跟前的篝火已經燒成了灰,灰也涼了。脫脫醒了,很不高興:這個瘋狂的畏兀兒女人,太過分了!我沒把赤列都送給你,他是我脫脫的兄弟,又不是你的男人!他一腳踹開帳門,把自己嚇了一跳:他心愛的畏兀兒女人被綁在哈納蒙古語,指木製的氈包骨架。上,光著身子,嘴裡塞滿了羊毛,快沒氣了。
脫脫把她的嘴裡弄乾淨,用酒替她搓熱了身子。畏兀兒女人好不容易才醒過來,她說,你的弟弟不會笑,也不會哭,他是一把死灰。他走了。
這時脫脫才開始後悔,他原想用自己的女人抹去兄弟心裡的女人,沒想到把他逼走了,他的赤列都再也不回來了。脫脫抽出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舉著,對眾人說,你們都看見了,我不會忘記這個仇恨,除非這根手指重新長出來,從今天起,我的女人就叫做兀歇·阿布娜蒙古語:此仇必報……赤列都離開蔑爾乞部,去塔塔爾人的營地裡做了一名馬伕。沒人知道他叫什麼。人們喊馬伕的時候他就答應,然後幫你釘馬掌或者幹別的,一聲不吭。他白天修理馬掌,到了晚上就蘸著唾沫磨他的刀。那把刀子太快了,塔塔爾兵常借去剃鬍鬚,還取笑他,說這刀子快得能騸馬了。
赤列都也不言語,他當然懂:殺人的刀刃用不著太鋒利,太鋒利了反倒會折在骨頭裡,但他怎麼才能不磨呢,一想起訶額倫在也速該懷裡的樣子,他只能磨刀,不停地磨。否則,一閉眼就是那個場面:也速該的刀尖指著他,偏著頭,臉在笑。他脊背發冷,手腕的力氣剛夠勒轉馬頭。訶額倫對他喊叫,赤列都你快逃命去吧,要是忘不了我,再娶個女人也叫她訶額倫。當時訶額倫就是這樣對他說的,他也照她說的,跑了。可他不知道,從那天起,在他的面前,所有的女人都不再是女人了,他管她們叫不叫訶額倫都沒用。有什麼辦法呢?除非他返回頭去把也速該給殺了,要麼乾脆一刀把自己捅死!
塔塔爾人要去攻打斡嫩河邊的乞顏部了。赤列都聽說。
半夜,在塔塔爾人的馬房裡,赤列都又在試他的刀子,先叫一聲訶額倫,再用刀尖在胸口上一劃,血就滲出來了,熱乎乎的,很舒服。終於,塔塔爾人出動了。他們的首領叫做鐵木真·兀格,粗壯高大。赤列都跟在他身後,像個誰都看不見的影子。這個鐵木真·兀格,一路上餓了就吃,醉了就睡,不緊不慢的。赤列都擔心,等他們趕到斡嫩河,也速該早就躲進不兒罕山裡去了。一天又一天,整個隊伍裡,就赤列都一個人著急,可他又不是塔塔爾人。他手中的刀快得不能再快了,只能藏在刀鞘裡。他晚上睡不著,白天吃得比鳥還少,一肚子仇恨在等待中發酵,變酸。他覺得自己快熬不住了。忽然,在某天早晨,他左耳聽到一聲尖厲的忽哨。猛地坐起身,這忽哨聲太熟悉了,像劈頭挨了一鞭子,令他全身汗毛直豎。
也速該來了!他跳出去喊。
蒙古兵一下子就躥到了眼跟前,從天上掉下來似的,近得能聽見他們喘氣,可以看見他們漲紅的臉,臉上的汗。馬刀撲哧撲哧砍下來。塔塔爾人被截斷了,衝散了。鐵木真·兀格喊叫著迎上去,他的馬比別人高出一頭。幾個蒙古兵瞬間被他撞翻了,砍倒了。尖銳的忽哨聲又響起來。順著聲音赤列都看到了那根蘇魯錠。舉著長槍的人就是也速該。他吹口哨,聳肩膀,臉上帶著微笑。赤列都認得這種笑:嘴角朝上翹,頭有點偏斜,眼睛瞇縫著,像在玩遊戲。對,上回,他就是面對這種笑容撇下了訶額倫逃走的。但那是最後的一次!這次他要撲上去,一刀捅死他!
可是赤列都抽出刀子,發覺自己的手腕在抖,胳膊也抖,全身都在發抖,像風中的羊皮。怎麼回事呢?還沒動手,恐懼又一次穿透了他,鑽進他的骨頭,把他積攢了幾個月的力氣一下子捅漏了,撲哧一下,漏得乾乾淨淨。他大聲吼叫,努力挺起腰。都沒用。他的恐懼瞞不過胯下的馬,它即刻就感覺到了,驚叫,轉圈,不聽使喚。通的一聲悶響,鐵木真·兀格連人帶馬直立起來,砸倒了他。就這樣,鐵木真·兀格死了,屍體壓在他身上,不停地抽搐。鐵木真·兀格的血流了他一身,灌進他的右耳,熱烘烘的。赤列都都感覺到了,他沒死,還活著,就是不能動,腿像一截木頭,被砸斷了。手能動,但刀子早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他想捅死自己也不行。淚水一下子堵住了咽喉,是委屈的淚水。這時候赤列都終於明白了:不是他怕死,而是他不配去死!死和恐懼不是一回事,如果上天沒有給你死的勇氣,就算你自己想死也沒用,一個連死都不配的人,拿什麼去報仇呢?因此,你也不配擁有訶額倫,她做了你十天的妻子,那是上天對你意外的恩寵,就是要經過你的手把她送給也速該,命裡注定的,不服不行!
疼痛來得太快,一點預兆沒有。當時訶額倫在河邊曬太陽,鋪著芨芨草,迷迷糊糊聽見天上傳來幾聲雁叫,正懶得睜眼,肚子突然疼起來,像要把她撕成兩半。她大叫了一聲,聽見自己在叫也速該的名字。斯琴趕忙去找人。訶額倫在芨芨草上打滾,疼得氣都喘不上來了。
斡嫩河水是清涼的
洗個澡怎麼樣
斡嫩河水是乾淨的
飲我的馬怎麼樣
在斡嫩河邊長大的
像牛犢子一樣壯實的
是我的兄弟
你要是不嫌棄
咱們打個賭怎麼樣
從東邊失了的馬鞍子
能從西邊找回來
就好像
從西邊落下去的太陽
從東邊又升上來
道理是一樣的
斯琴追過去,見一個男人拉著牛車。她對他說,嗨!別唱了,用你的車把我的主人拉回去吧。趕緊!男人不唱了,走過來看看,說,來不及了。斯琴說,我的小主人怎麼能生在露天呢?男人說,孩子生在哪兒、什麼時候出來都是長生天的旨意,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斯琴說,請長生天保佑我的主人。男人又說,你別慌張,我妻子生了六個兒子,都是我親手接來的。
這是訶額倫在昏迷中聽見的,以後的事就不清楚了,像做了個夢。天空很低,下著雨,雨點又大又沉,深紅色。祖母在身邊陪著。她對她說,怎麼了我的孩子?這麼一點疼就忍不住了?該疼的時候就要疼,疼比不疼好,疼是你的福氣,證明你年輕,是好事。不像我,老了,死了,再也不疼了。我的孩子,疼是咱們的命,他讓你疼說明他喜愛你,你的頭生子,他是個有出息的,成大事的,將來,你必因他而榮耀。接著,她聽到了他的哭聲。她醒了。
疼痛退去。疼痛之後的世界分外新鮮,像冒熱氣的牛糞。太陽是藍的,長了一身金毛。蠅子們在頭頂上飛。斡嫩河水的氣味讓人沉醉。訶額倫心裡忽然充滿了感激之情,滿滿的,熱熱的。因為當著外人,她不好意思哭。
那個男人動作麻利,已經割斷了臍帶,取芨芨草莖繫了,用河水洗淨了孩子。粉紅色的,正握著拳頭,一聲接一聲地哭。男人掰開孩子的手,見掌心裡有一塊黑紅透亮的東西。這個人慌忙伏下身子,把孩子遞給了她。訶額倫覺得奇怪,問他怎麼了。男人說他昨天夢見一隻白海青海青,草原上對鷹的稱呼。
白海青即白色的鷹。向他討一塊好鐵,說是要給天下的聖主送去,叼了一塊燒紅的鐵飛走了。上天讓我遇見您的兒子,你看他手握凝血而生,將來必收管天下。訶額倫再看那塊凝血,果然像燒紅的鐵。她問他你是誰。男人說,我是鐵匠扎爾其古岱,剛才的話我不會對別人說。我有一個兒子叫者勒蔑,兩歲了,結實得像牛犢。請夫人答應扎爾其古岱,讓他長大了給你的兒子做伴當伴當,即朋友和兄弟之意。
訶額倫點頭答應了,男人反身到牛車裡拿了一個貂鼠皮襁褓將孩子裹了,說這是者勒蔑用過的。本來她還想仔細盤問他:他的那個夢,還有,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趕到這裡來,並且隨身帶著他兒子的貂鼠皮襁褓?但她沒問,因為孩子叼住了她的奶頭,疼得她說不出話,心中忽然充滿感激。有什麼可問的呢,從這一天起,因為她的兒子,任何奇跡都可能發生:車在天上飛,樹在地上跑,魚唱歌,鳥跳舞,奶水變成河流,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