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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文 / 冉平

    他躺著聽,在草地上,張著鼻孔,瞇著眼,別人還以為他睡著了,其實沒有,要是察拉合唱錯一句,他能立刻聽出來。但察拉合沒唱錯,不可能,老察拉合能唱出祖上十九代的故事,從沒錯過。是這些故事把他唱老了。年輕時候的察拉合長什麼樣子,沒人見過,也速該也沒見過。察拉合比他大二十歲、四十歲,或者一百歲,誰知道呢。也速該還年輕,他每次出征前必聽老察拉合唱歌,他是蒙古乞顏部的首領,他就是聽他的歌長大的。這個老察拉合沒有眼睛,靠鼻子分辨早晨和傍晚,男人和女人,不用看。

    他聽他唱,順便想著心事。耳朵聽歌不妨礙心裡想事,可以分開,也可以合在一起,怎麼都行,像平地走馬,走到哪兒算哪兒。太陽累了,躺下了,撲通一聲。風停了,浮塵還在空中飄,一層黃,一層藍,一層紅,漸漸重疊,沉落,在顫動的馬耳朵上,狗尾巴上,又被抖落到草地上。帳篷裡飄出肉香,和浮塵們摻在一起,帶著土腥氣,黃昏的氣味。秋天的黃昏就是這個味兒。察拉合接著唱他的,不管有人聽還是沒人聽,從來都是這樣:他想唱的時候誰也攔不住,不想唱的時候打死也不會開口。當他唱到偉大的阿闌母親與天光相合的故事時,也速該的眼前浮現出訶額倫的臉。訶額倫不是阿闌神母,訶額倫是也速該的妻子,純正的翁吉剌女人,高個子,鹿眼,彎眉毛,皮膚細膩光滑。

    去年,他和兄弟們打獵,在山窩後面的雪地裡看到一對女人的靴印,兩隻靴印中間有個窟窿,拳頭樣大小,這是一窩新鮮的尿跡,深不見底,如同冒著熱氣的泉眼,穿透了凍硬的積雪。他一看,心立刻抽緊了。他還發現,不遠處有一條車轍,也是新鮮的。就是那輛來自翁吉剌的婚車,被一群蔑爾乞人護著。於是,他對他的兄弟們說,這個女人是長生天長生天,古代薩滿教和蒙古人特別的指稱,大意為:不死的蒼天;主宰萬物之靈的永恆之物。送給我的,她能為我生一被窩的兒子!

    打散了蔑爾乞人,他把她帶回了蒙古乞顏部,為她換上新娘的衣服,他問她叫什麼,她說她的名字叫做訶額倫。

    這個訶額倫跟別的女人不一樣,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什麼,平時翹著下巴頦,看人的眼神不躲閃。當他喝醉了酒,衝她舉起拳頭的時候,她不怕他,不哭不叫,就拿那種眼神看著他,說,可憐的。真是奇怪,她可憐他!她的聲音不高,語氣平靜。更奇怪的是,她那麼一說,他的拳頭便鬆開了,自動的。再以後,乞顏部的人都傳開了,也速該成了不打女人的男人。別的女人們說,憑什麼呀?讓醉酒的丈夫把拳頭藏進袖筒,像貓一樣去睡覺?她們說,男人有火氣不讓他發出來,存在心裡要憋死人的。

    別的女人怎麼說,他不在乎。與訶額倫在一起,他的心情舒暢。

    春天,訶額倫的肚子鼓了,兀孫薩滿薩滿教,北方民族的原始宗教,信仰萬物有靈。薩滿的職責為主持祭奠、占卜等。從她腳下的影子裡看出,上天給也速該巴特巴特,也稱把阿禿,即蒙古語中勇士、英雄之意。送來了一個兒子。訶額倫就對他說,也速該我的親丈夫,你不要為我擔心,聽我的,你再去娶一個女人吧,在我們的兒子降生之前。

    這時,塔塔爾人來了。塔塔爾是蒙古乞顏部的世代仇人。

    老察拉合唱道:

    合不勒汗雖有七個兒子

    都不曾委付,他把汗位給了相昆畢勒格的兒子

    俺巴亥管了,俺巴亥汗為了眾人的平安

    要去與塔塔爾人結親

    …………

    走過了捕魚兒海子、闊連海子

    中間是兀爾什溫河

    住在河邊的塔塔爾人不知好

    將俺巴亥汗拿了,送去給大金國殺了

    俺巴亥捎話回來叫子孫們記著

    把五個指甲磨破了

    把十根指頭磨禿了

    也要給我報仇

    從剛懂事起,一聽到這幾句,他就兩手抽搐,疼。可是十根指頭好好的,一個不缺損。這個疼在心裡,是祖先留下的,一疼就想起仇人,想去抓刀,或者弓箭。那些金國人,還有替金國做獵狗的塔塔爾人,他們每過三年都來剿殺一回當時金國針對漠北草原各部的「減丁」政策。,生怕他們氈帳多起來。這一次也速該不想躲,他打算順著斡嫩河下去,迎到半路去截殺仇人,像刀尖橫穿肋骨。願長生天保佑他擊敗塔塔爾人。兀孫薩滿把羊胛骨放進火中,觀察它燒裂的紋路,羊胛骨吱吱地冒油,然後就出現了裂紋,一條,兩條,很多條,其中有一條是橫的,像刀刻出來的,把別的紋路都切斷了。對了,這就是他,長生天護佑也速該巴特。於是,也速該告訴人們,為祖先報仇的時候到了。

    對丈夫的決定,訶額倫不驚訝,她一隻手放在鼓脹的肚皮上,另一隻手握住也速該,說,上天保佑,孩子等著你回來給他起名字呢。也速該說,他的名字早有人給起好啦。訶額倫問他叫什麼。他說,就是第一個死在我手的塔塔爾人。我將把他的名字取了,送給我的兒子!

    天快黑了。老察拉合還唱。也速該的後背涼了。好多氈包閃出光亮,星星似的散落著。從察拉合的歌子背後能夠聽見傳令人的馬蹄聲,有許多,這些人把他的號令從一個包帶到另一個包,再由這個包裡的人傳到下一個包,越傳越遠。三天之後,他們都將離開自己家的氈包,聚集到他的身邊來,帶著各自的武器。十六歲到六十歲,所有的男人。

    女人們不問什麼,用不著,從刮進帳門的風中,她們聞出了仇恨的氣味。她們的男人,本來就話少,現在更安靜了,就那麼坐著,在你面前,讓你看著面生,心疼。他眼睛看著你,心早就跟隨蘇魯錠蘇魯錠,三岔的長槍,縛九根犛牛尾,象徵最高權力,也是指揮戰鬥的軍旗。走了。女人們都知道,上天生出這些男人,就是為了讓他們去戰場廝殺、報仇的,你不能把他留在家裡。這種時候該替他們把打仗的馬刀和皮甲拿出來,擦乾淨,放在門口,把盛奶酒的皮囊灌滿了,放在枕邊。母親為了兒子,妻子為了丈夫,女兒為了父親。從來就是這樣。

    翁吉剌的地面上雨多、風軟,男人們好脾氣。每年他們都挑出最肥的牲畜送給鄰近的金國人,還有最白的姑娘。翁吉剌男人捨不得他們的地面,不想與金國結仇,哪怕心裡委屈,臉上絕不露出來。這些事情訶額倫十四歲上就懂了。她聽她的祖母說,金人和漢人管他們叫白韃靼,還有一種黑韃靼在西邊的地面上。黑韃靼們不怕金國人,他們膽子大,都是合不勒汗的子孫。那個威名遠揚的合不勒汗,敢揪金國皇帝鬍鬚的合不勒汗,他的妻子就是一個翁吉剌女人。訶額倫不傻,她能從祖母的話音裡聽出來,祖母羨慕那位嫁給合不勒汗的女人,那個女人給合不勒汗生了七個兒子。祖母還說,和男人不一樣,女人天生有兩條命,一條是父母給的,另一條命就是男人給的。訶額倫在心裡偷偷算過,頭一回不過十幾年,另一回呢,她就不知道了,要是活得長,就是一輩子。她見過金人,穿鑲銀鎧甲的那種;也見過拉駱駝的波斯人、會看書的畏兀兒人,還有漢人,這些個男人都太精明,包括自己的父親和哥哥,他們腦筋太過靈活,心又小,什麼都不捨得撒手。訶額倫對自己說,我不要這樣的男人。

    後來祖母做主,把她許給了一個名叫赤列都的蔑爾乞人。聽說這個赤列都的哥哥名叫脫脫的,統領著鄂爾渾河邊三姓的蔑爾乞部落。那天,祖母蓋著三層貂皮被子也暖不過來了,有點糊塗,竟把訶額倫當成了年輕時的自己,她吐著寒氣說,翁吉剌的女人生來心大,嫁就要嫁給收管天下的人,讓後輩臉上有光彩。說完這話自己先臉紅了,是女孩子那種羞紅,從眼睛下面蔓延開去,一直到脖子下面。身穿嫁衣的訶額倫跪在祖母身邊,不知道怎麼才好。最後,祖母抓著訶額倫說,孩子,你吃苦了。訶額倫沒聽懂,祖母就嚥氣了,臨死嘴還張著,兩頰鮮紅,特別好看。

    脫下了嫁衣的訶額倫成了赤列都的妻子。可是,訶額倫不相信,這個赤列都就是把她再生一回的那個人,好像什麼地方弄錯了,不對勁。赤列都對她百般的好,好得讓她害臊,沒處藏沒處躲。他為她脫靴子,幫她梳頭,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訶額倫訶額倫訶額倫訶額倫,像唱歌。訶額倫覺得自己在做夢,一共十天。第十一天她要跟赤列都回到鄂爾渾河邊的蔑爾乞部落去。

    返回蔑爾乞部落的途中,訶額倫在帳車裡一路搖晃,帳車裡鋪著熊皮,掛著氈簾,很暖和。雪被車輪軋得吱吱嘎嘎地響,幾個蔑爾乞士兵在前面引路,赤列都跟在後面,西北風打在後背上,推著他們一路往前走。路上遇到的氈帳越來越少,地面越來越開闊。她吃睡都在帳車裡,尿尿的時候才出去,避開人,到山後面的雪窩裡。這一天,她剛上車就聽見一聲忽哨,像錐子扎進耳朵。她渾身一激靈。

    「是也速該!快跑!」蔑爾乞兵們喊。

    可是來不及了。

    忽哨從前面傳來,又從左面傳來,再從右面傳來。駕車的馬揚起蹄子,原地打轉兒。訶額倫覺得忽悠一下,彷彿天地翻轉了。一幫人嗷嗷叫著,根本看不清他們的長相,嗖地從眼前穿過去,帶著風,嘴裡的熱氣噴在她臉上,一眨眼不見了,一眨眼又來了。他們不傷她。故意的。她看見蔑爾乞兵都被衝散了,跑的跑了,沒跑的被砍倒在雪地裡:咕咚一聲,咕咚又一聲。只有赤列都還在馬上立著,僵直著,臉上表情很奇特。那是訶額倫第一次從男人臉上見到恐懼。她衝他喊,嗨!快跑啊赤列都,要不你就沒命了!別管我了,天下女人有的是,你要是忘不了我,再娶一個也叫她訶額倫,求你啦赤列都,快跑吧赤列都!

    她的話沒說完,兩腳已經離了地面,像根羽毛被人拈起來,放到了另一個馬鞍子上。那人的手緊緊地箍著她的腰,勒得她喘不過氣。她哭了,使勁扭轉脖子,從淚水中看見赤列都的背影遠遠地消失了,剩下那輛婚車躺在雪地裡,沒人要了。

    到了乞顏部的氈帳,女僕斯琴為她抹去眼淚,換上新的嫁衣,稱她為夫人。訶額倫知道,她成了另一個人的妻子了,這個人叫也速該。這個把她擄上馬背的男人長著一雙細長的眼睛,看著你的時候不錯眼珠。不知道為什麼,在他面前,訶額倫忘了害臊,也這樣看著他。再後來,她就把自己給了他。還能怎麼樣呢?她累極了,在他的懷裡睡著了,像鳥歸了巢。她的身體告訴她,這才是那個把她再生一回的人。從此,她再不想別的啦,她把心咽進肚子裡,成了真正的也速該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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