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結束和開始 (1) 文 / (德)曼恩哈特·米格爾
數字遊戲
通過物質財富的不斷增長來實現幸福和安樂是不現實的,專注於增長的社會將出現經濟崩潰卻不是假設,而是絕對可能的。通過一個簡單的數字遊戲,你就可以明白其中的道理。
1800年以來,工業化進程加大了生產力進步的影響,並有力地促進了經濟的增長。世界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地區之間差別很大——大約是原來的11倍,對應的年平均增長率高於1%;世界人口增長至原來的7.7倍,從9億變成69億。也就是說,世界生產總值大概是200多年前工業化開始時期的80倍,對應的年平均增長率是2%。
假設這200多年來1%的世界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持續到2100年,世界人口由目前的69億增長到90億,那麼世界生產總值屆時將提高3.6倍。如果考慮到現在全球資源供給和垃圾清理的瓶頸狀態,3.6倍可真是個相當大膽的想像。但增長的捍衛者們認為,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在這麼長的時間內都保持在1%的低增長率,不僅不能長期維持西方國家的滿意度和正常的社會功能,也不能消除人與人之間、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貧富差距。
人們估算,僅為了維持西方國家的滿意度和社會功能,世界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的年增長率就至少要一直保持在2%以上。按照這種增長速度,假設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貧富差距維持現狀,世界人口由69億增長到90億,那麼世界生產總值到2100年將提高6倍。目前世界生產總值大約為61萬億美元,那時大概就是350萬億美元,如果還要縮小貧富差距,那麼每年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要提高到4%,全球的增長率也要提高到4%。
「為什麼不行呢?」增長的捍衛者們滿懷信心地高喊著,彷彿已經看到了人類陶醉在物質財富之中的畫面。為什麼不行呢?就因為從現在起直到21世紀末,在未來的90年中,4%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意味著將目前的國內生產總值提高33倍——目前61萬億美元的世界生產總值要增長到將近2000萬億美元(以目前歐元的貨幣價值計算)。人們要注意的是,在世界人口飛速增長的前提下,世界生產總值自1800年以來已經由0.8萬億美元增長到了61萬億美元,但目前世界人口增長有放緩的趨勢,如果世界生產總值要從61萬億美元增長到將近2000萬億美元,那就意味著我們不僅要繼續促進在過去200年中因工業化帶來的史無前例的經濟增長,還要促進經濟極速增長。
這種增長率很不正常,也很不現實。人們本來可以將上面的計算看成是一個巨額數字的小遊戲,甚至乾脆看成是毫無意義的空想,但那些在政治、社會或經濟上有影響力的機構卻認同這種增長的想法。2000年,歐洲理事會在「里斯本戰略」中認為,此後幾年中,3%左右的年均經濟增長率是完全可以實現的;2004年,德國總工會宣稱要支持「每年3%的穩定持續的增長」,要求德國政府「使用一切可行的手段來實現這一目標」;2008年,活躍在世界範圍內的企業咨詢機構麥肯錫也強調了要支持這一增長要求,而根據麥肯錫的看法,較低的增長率不能使西方人維持其物質富裕水平;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州長尤爾根·羽特戈爾斯在2009年仍提出了3%的增長率,為的是使「公共預算和社保基金的情況保持良好」。
人們所要求的實際上就是國內生產總值每23年翻一番,或者是每234年——相當於工業化開始到現在的時間——增長1000倍。沒有人認為這是可以實現的,也沒有人真的會為此而努力。這種增長的設想即使有作用,也只是在一段時間內、對一些國家中的少數人有作用。這種設想就像思想的流星,看上去很美,但毫無意義,它對於未來、對於全球的生活模式沒有任何用處。
固執地去忽視、拒絕和排斥一種發展趨勢的極限——特別是有代表性的趨勢,是人類心理畸形的一個表現。我們在上學的時候就能算出,如果古羅馬帝國的皇帝奧古斯都在兩千年前為21世紀的人們存上一個代納爾,年息按2%計算,現在人們就能得到2000萬歐元。但他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呢?這對奧古斯都來說是很容易的事。也許正因為他與目前增長的捍衛者們不同,知道那麼做是沒有意義的。文化可以產生也會消失,世界帝國可以崛起也會衰落,巨額的財產可以積累起來也會被消耗掉,可經濟就應該不斷地增長,物質財富就應該不斷地增多嗎?這種想法簡直可笑之極。奧古斯都把那個代納爾花掉,沒給我們留下來,真是明智的舉動。他即使好心地把它存起來,也不會給今天的我們帶來什麼財富。
有限之中的無限
有限的世界中存在無限的增長嗎?這個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屬於哲學和物理學的範疇。近代人們經常提出這個問題,得到的回答也是多種多樣的。簡單地回答「存在」根本不行,除非增長的定義擺脫了世俗意義,已經上升到了超現實的抽像層面上,但即使如此,對於回答上述問題也沒有多大幫助。
回答這一問題的前提是闡釋「增長」的定義。什麼是增長?或者委婉地問:對增長應該怎麼理解?德語和其他語言對「增長」有各種描述,但離不開「增長」、「發展」、「增多」、「膨脹」、「拓寬」等內容,簡而言之,增長就是發展壯大。
自然界正展示著這種發展壯大在如何發生,所有事物都在不斷發展壯大,不僅包括有生命的有機體,還包括晶體、山脈和宇宙本身。一切都在生長,但也會在某個時刻生長完全,然後開始衰退,並最終消亡。自然界有「壯大」的現象,同時有「衰退」的情形,衰退是另一個發展壯大過程的前提。
一個有生命的有機體不停地生長,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晶體在達到特定的大小時會停止結晶,山脈也不能一直增高、一直變大而超過地殼的承受力。目前人們只是對宇宙的膨脹會發生什麼還沒有定論,不過有人認為這也是有限的。連孩子們都懂得樹木不會長到天上去,大家也都知道森林的那個例子:大量樹木在森林中生機勃勃地生長著,但一旦長成了喬木,就不再變粗了,還會繼續生長,但外形保持不變。
這就是自然界中的增長。每個生命的出生都伴隨著一個生命的逝去,出生和死亡處於一種平衡的狀態。如果這種平衡被打破,那麼維持平衡的機制就會立即發揮作用。由此看來,增長就像諺語所說的獎牌,與之對應的是另外一面——縮減,這兩方面才構成了一個整體。
增長意味著改造、改制和改變。因為增長,白堊中生成了珊瑚,珊瑚形成了礁石;同樣因為增長,珊瑚礁會瓦解,最後重新成為白堊。這是一種持續不斷的循環,自然科學家和哲學家都對此進行了大量的觀察、描述和評論。
但自然界這種增長的概念是否可以借用到人類推動的增長,尤其是經濟增長上面呢?它的結束也會是一種互相抵消的結果嗎?難道人類推動的增長有其他的規律?
這首先要讓經濟學家來回答。面對這個問題,他們會使用傳統的語義解釋方法:增長就是壯大。廣義來說,增長就是某種經濟規模的擴大,如果是在家庭方面,經濟規模指的就是消費支出、實際收入或有價財產;如果是在企業方面,而指的就是自有資本、創造價值或營業收入;如果是在政府方面,它指的就是公共收入、支出或負債。而狹義上,經濟學家認為增長就是指在特定的時間內——例如一年,國內生產總值在數量上的提高。
經濟學家也沒有忘記指出自然界的增長和人類推動的增長之間的本質區別。後者主要建立在洞察力、理解力、判斷力以及想像力的基礎上,這是除了人類以外,自然界其他任何生物都無法實現的。只有人類可以對食物進行加工,可以將食物以不斷增多的方式更好地利用;只有人類能夠利用風能來提高運行速度,使自己更快到達目的地;只有人類懂得將葉輪放入水中來推動磨盤,也只有人類可以將知識傳承給子孫後代。
當然經濟學家的這些解釋並沒有對經濟無限增長的可能性作出有說服力的論證,經濟指數能否繼續升高的困惑依然存在,很多人都想知道答案——經濟能不斷增長嗎?還是已經到達了極限?
一些經濟學家試圖逃避這個問題,他們將經濟增長進行非物化處理,將它解釋為人類想像的產物。這聽上去就是,即使經濟學家是在說真實的「經濟增長」,也不一定指的是產生了更多的經濟產值,而是產生了更多的價值,或者說,是對鞋子、衣服、汽車或假期旅遊的消耗、使用或利用提高了。經濟學上的增長首先是一種抽像的、人腦中的想像。
經濟增長成了某種意願和想像!大部分人會覺得這純粹是胡說。沒有產生新的鞋子,人們只是提高了現有鞋子的利用水平。很多人不滿意這種解釋,但不得不說,這種觀點將增長可能性的極限擴大了,因為誰都知道思想是自由的,任其馳騁的空間即使不是無限的,至少也是廣闊的。
顯然,增長的定義如果沒有與價值相聯繫,也不會引出這麼多問題。人們很早就意識到,「增長」這個詞——特別是「經濟增長」——是多義的,也是中性的,但人們卻把它與物質財富增多、進步和富裕放到了同等的地位,「增長」就這樣被定性成了褒義詞,甚至成了一種委婉語。零增長就代表了停滯,負增長則代表了縮減。
這種褒義的定性對科學、政治以及公眾的思想氛圍是沒有好處的。例如在德國,人們說到「增長」時已經無法不帶著評判和感情。誰擁護增長,不斷要求更多的增長,誰就自動屬於優秀的、進步的、有前途的一類人,並且肯定會獲得廣泛的認同;誰要是反對增長,指出增長的陰暗面,誰就不得不為自己辯解或辯護。即使近幾十年來這種情況已有所改觀,但後者仍屬於邊緣人群。人們對增長的討論逐漸變得公開,但距離完全坦誠仍然遙遠,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
從利用到耗損
人類的歷史就像是閃爍著各種想法的一串燈鏈,憑借這些想法,人類可以比其他生物更有效地利用自然。人類還將自然界中的水引入磨房——通過自然的力量實現了增長,以有利於人類的方式推遲自然界中的平衡過程,這也與自然界中的增長有本質的不同。
這種由人類巧妙利用自然而產生的增長,是環境可以承受的,也是可持續的,只是增長得不多。它使人類在自然界中佔有越來越突出的優勢,成了「萬物之王」,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種增長並沒有太大地改善人類的物質生活條件,相應地,人口也不是很多。
人類定居以後,情況發生了改變,從此出現了人類促進的增長。從那時起,人類不再滿足於巧妙利用自然了,而是開始改造甚至耗損自然。他們開墾森林,培育植物,馴養動物,並形成了固定的村落。
但這些活動對自然的影響還是有限的,今天只有極個別遠古時代留下的創傷。古羅馬帝國對木材和糧食的需求量很大,砍伐森林和開荒導致地中海一帶氣候環境的極大改變,整個地區也變成了草原甚至不毛之地;目前有研究者猜測,也許美洲土著居民當時缺乏長遠考慮,將全部用於幹活和馱載的牲口殺光了,導致他們在技術和經濟上遠遠落後於亞洲人和後來的歐洲人;還有一個著名案例是有關復活節島的,那裡的人們在17世紀時摧毀了已成體系的生存基礎,最終導致整個島嶼的沒落。除了這幾個例子之外,人類定居以後,總的來說人口不多,介入自然的能力有限,所以沒有促成深刻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