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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丹噶爾廳至蘭州 文 / 陳渠珍

    我從江達帶大隊士兵出發時,是去年初冬的十一月。到達青海境內的丹噶爾已經是第二年的六月二十四號,長途征行,歷時223天。身上的衣服好久沒洗換,全變成了赭黑色,頭髮辮子糾結在一起,結成了塊,更是沒辦法梳理,只好就近找地方用快刀去一塊一塊割下來,並不是因為朝代更替變化而剪髮啊,鬍鬚半寸多長,也不是由於自己年紀大了。所幸塞外的寒冷天氣,一路上沒滴什麼臭汗,但是以前在部隊上聞士兵的臭汗時間長了,覺得像奶酪一樣香,今天,我終於明白人汗的味道是如何腥臭不可聞。我這樣一付奇異的裝扮在到處擠滿人的集市的路上走,吸引了幾乎所有好奇的目光,市場上的人紛紛圍聚到我住的旅店裡來詢問我的情況,我自己覺得太難為情了,就從頭到腳把自己洗了個乾淨,換了衣服到市場上買新服裝。那地方民俗樸陋,以我們南方人,又新近從西藏過來為希奇,彷彿大白天出了一個特大新聞似的,男女老幼爭相傳觀,走在路上,商人和有錢人迎面看見我,都肅然起敬。這就好比歷史上將軍回到內地,被俘的使者終於歷經滄桑回到漢人的故土上一樣,旁觀的人覺得新鮮刺激,卻不知道經歷的人心裡面的悲慼莫名。這樣,我幾乎成了當地的「名人」,所到之處,只要進什麼商店,那店主必定會隆重地起立朝我致敬,並拿出水果麵餅招待我,而且一定要讓我吃個飽——因為他們全都聽說了我冒死走出西藏和在羌塘大沙漠裡的生死跋涉……

    第二天早晨,我去一爿布店,店主慇勤招待我,領我從一條秘密的通道走進一間密室,那裡面砌著上好的土坑,他叫我躺到坑上的布蘆席上,請我吸煙。他先拿出一隻長方形的小木匣,打開,裡面有好幾格,分別置放水煙袋、鴉片燈、酒壺、酒杯、棉煙、火柴、煙桿一應俱全。他先是敬我酒,再遞給我木匣子任我挑選。我只略略吸了幾口水煙,就把那只精緻的木匣放下來,店主還在一旁,熱情地邀我吸食鴉片煙,因為這一帶的人家,幾乎沒有一個人家裡沒有煙具和鴉片煙的。

    我因為採購這些衣服,就羈留了一個星期,反正住在旅店時間有的是,我就留心觀察,這才知道當地所有的物質,生活日雜用品,全是漢人生產的,人倒是漢人和藏族人混在一起,婦女也時興裹小腳的,裙子下面蓮步甚至不到三寸,服飾全很古樸,文化上也是。我鄰居就是一處私塾,我看見一名學生受罰下跪,用草圈圈罩在頭上,先生還不時把石塊加放上去,罰學生跪在那裡背誦課文,我見了,一時竟驚訝駭然,恍若隔世,作不出反應。

    我所在的那家旅店老闆,年紀六十幾歲,卻完全是一付皓然老叟的腔調了。有一天我看見他換了華麗的冠服出門去送一名政府官員,回來後,跟他家人講:「官長哭得好傷心呵!我跟其他人也跟著痛哭了一場。」我不知道原因,就上前去請他講個明白,店主於是告訴我:「先前那位官長也已年愈老甲,沒有妾小,和自己結髮的妻子很恩愛,所謂夫婦齊眉。倆人只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公子。他到這裡來做官兩年多了,他公子就讀於蘭州中學。放了寒假,就派僕人接他回來渡假,接到離城還有15里路的地方,哪知道僕人有鴉片癮的,熬不住了,就趕緊找了家小店去吸煙。公子在外面等了很久,歸心似箭,最後發火自己一個人先騎馬走回去。他那名僕傭隨後追出來,一看公子不見了,急得騎了快馬立即往公署裡趕。官長夫婦倆還以為是自家的公子回來了呢,開心極了,喊兒子的名字,卻沒人。就問僕人,僕人一時竟撒慌說:「到了城裡後,公子自己就先走的。」於是做父母的到處派人去尋,尋不到,才又懷疑那僕人,反覆追問,也沒什麼結果,因為那名僕人素來都很忠厚的,跟自己主人這麼多年了,能不信任嗎?於是懸重賞派遣差役到處尋訪,但過了好幾天仍沒有絲毫音訊。那官長夫婦倆個人,這樣一來,傷心死了,日日夜夜哭禱神靈,求神保佑讓他們的孩子生還。那些差役也找尋不到任何蹤跡,其中的一名差役,怕回去後上司怪罪,就去了離城十幾里路的山上一座寺廟裡去,祈求神靈顯一點真相,又因為一路爬山困了,就倚靠在神案後面想小睡一會。不一會兒,竟聽得有一人來求神,一開始也沒留意,後來聞聽那人喃喃自語,好像是在懺悔。再仔細一聽!不得了——那個人就是殺公子的兇犯呵!那差役因為害怕一個人獨力捉不住他,就急沖沖從側門下山,在路邊上,碰見了熟人,告訴他事情經過,倆人就一同到山上捉拿住了兇手。到了公署裡,嚴訊拷問一番,就全部招供了,原來,是個青海來的盜賊,因為有線人告訴他,那天會有一名富有的商人年終了去西寧收債回來。肯定將要從一座山下路過,於是約了幾名同黨埋伏在半山腰巖壁後面,壘起幾塊巨石暗伺,山下靠右面是懸崖削壁。左邊靠一條河,中間僅有羊腸似的小道一線,往來的人都要必經的。過了不久,他們果然看見一個人乘著馬,走的很快,馬的毛色又跟富商的馬一模一樣,於是不再懷疑,推下石頭砸死了他。下去一搜尋,所謂的富商包裡僅數冊書而已。其它一無所獲。又看死者的臉,完全是一名翩翩公子的模樣,根本不是什麼商人!這幾名匪賊嚇了一跳,急忙把屍體就近藏埋了。已經知道誤會不小,追悔也來不及,很多當地的土著民都信佛,就到廟裡去祈禱,誰知天網恢恢,竟被當差的捕手聽見了,破了這案件。事到如今,一切已真相大白。官長夫婦既然痛心於愛子的慘死,也覺得自己的職位工作沒什麼意義了,於是料理了孩子的葬禮之後,就離辭職位,掛冠歸里了。我們城裡大多居民,都掛念他在位時的清廉仁厚,所以空了大半座城去送別他倆。並配置了火炮,一直送他們到了郊外,大家灑淚而別。官長臨別,老是嘮叨同一名話,說他眼睛只看得兒子出門去,卻再也看不見兒子從外面回來……!所以我是哭他的痛楚悲苦,不是隨意地為哪個人掉眼淚啊!」店裡老闆講完這事,又不住的歎氣。我也怔怔坐在一旁,無言以對。世上的事情,看似有意,又屬天意,以那麼好的做官良心,兒子卻遭這樣的慘殺,好像上天太過無理了,但是,誰又弄得清呢?

    我在丹噶爾廳的旅館住了七天。制備衣物都準備好了,就雇了一輛騾車向西寧前進。路程有九十里,道路平坦。到達西寧城,一看到那裡的城牆壁壘森嚴,民房鱗茨櫛比,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好不熱鬧!清朝時西寧城設有一名總兵,另外道台、府總、縣令各一名。青海辦事大臣的衙門,也建制在這裡。所以西寧是中國邊部一大重鎮。車伕領我在街上尋旅館落腳,安頓下來後,忽然聽見隔壁房間裡一陣樂器聲音和人的歌唱,就轉身去問店主。他說,隔壁幾間房,正好有一個過路劇團寄宿在這裡。其他,那家旅館住的還算稱心。房間並不大,但店內招待十分慇勤好客。後來聽說我是軍官,身上帶了槍,又是從很遠的西藏過來的,對我就更加恭敬。我已久違了人間的生活與娛樂,忽然在旅途上聽見有人唱歌彈琴,不禁大為沉醉。第二天早晨,我剛起床,有人報訊說客人來訪,我驚詫不已,往門外走。想不到那位客人竟自已昂頭挺胸走進來,往我坑上一坐,也不行禮,接著他的隨從和武裝士兵好幾個人,也進我的房門,站在門口。我問了好幾次「怎麼回事?」他也不回答,未了才說:「西寧城裡戒嚴了,你們帶了武器進城,為什麼不去官廳報告做登記?」我就回答他昨天剛來,還沒來得及去登記。我和他聊了幾句,得知他姓顏,是湖南長沙人,現任西寧城防營管帶。當他知道了我一路上的經歷,大家又有點半個老鄉的味道了,他臉上的表情,才變得和藹可親。正在這時,又有一個姓陳的軍官進來,嚴厲地盤問我,我的回答和先前講給顏管帶的差不多,所不同的是,把隨身攜帶的槍支邀了出來,陳官長也寫了收條。顏管帶又再三介紹我的情況,陳官長就比一開始客氣了很多,跟我說:「你怎麼不早說,差點弄出誤會來!」他們倆約我一起去鎮署謁見那裡的一名張鎮軍。後者肅立在大廳裡,接見我們。我上前幾步,詳細講述了本人援藏及離藏的整個經歷,前前後後,包括後來在沙漠中迷路,部隊全軍覆沒……我慷慨激昂,一口氣講了竟一個多小時,張鎮軍聽得大為感動,於是請我坐下來,又再詳細問了些西藏的情況,最後歎著氣說:「我是安徽人,到這裡上任,時間是三年,實在很是難熬。現在國家的形勢,又是風雲變幻,我一家人三十幾個,想回又回不去。不過國家動盪多難的時候,需要像你這樣的英才,好好努力,將來一定會飛騰有日,今天你回南方,又缺路費,千萬別多慮,我替你想辦法籌一點!」我感謝他的好意,心裡惦記著獨自守在旅店裡的西原,就連忙告辭了走出衙門,回到旅店,西原果然急壞了,見我那麼長時間不回去,害怕得哭了幾次,我一進門,她才破涕為笑。過了一會顏管帶又過來,因為我講的西藏一路上的經歷,使他歎息不已,又約了我去府衙門見那裡的陳太守。在府衙門,我又講了一下出藏的情況,陳太守問我:「你在四川那會兒,認不認識一個叫陳宦的人?」我說:「你說的不是二庵先生嗎?我到四川時,聽說他已經隨其他部隊去了方詔。」顏管帶在邊上說:「二庵先生,就是我們太守的兒子。」陳太守又說:「你要回南方,一行七人,旅費不容易備好。剛才見了張鎮軍,他在我面前極力稱讚你的才華。我們商量了一下準備寫一張公文,向甘肅省總督趙惟熙推薦你。趙總督一向有憐才愛士的美名,他如果見你,一定會重用你的,你也不必太過焦慮。」

    就這樣,在西寧住了三天後,我們又上路出發,跟我出了西藏生死線的兩名隨從滕學清,趙廷芳,我就推薦給了當地駐軍的顏管帶。另外,張鎮守,陳太守,顏管帶三人臨別時送贈我八十兩金子,張鎮守還派了他的外甥孔某,拿了公文和我同赴蘭州,實在讓我感激不盡。我們乘騾車走了六天,才到達蘭州城內,住宿在炭市街一家客店裡,老闆是太原人。剛剛要卸行李時,我注意到店主與夥計幾個人在竊竊私語,一副倉惶失措的樣子。不一會兒,店門「彭!」一聲被推開了,進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牽著馬進來,繫馬在樁上,也不說話,到旅店裡面把每一個房間看了一遍,出來厲聲喝道:「這是誰的行李,不收好?」把我們的行李包裹一一拋擲到院子裡。店主於是陪了笑臉,請其中一個像是頭目的人,到裡面內室去說話,談話不久,陪了那頭目出來,我仍在邊上隱約聽見他們的說話:「……區區小意思,不成敬意,請多包涵……」頭目走了,其他士兵也都牽了馬外出。店主這才鬆了口氣,一一向住客們道歉。我感到憤怒不解,就問他怎麼回事,他說:「這是馬軍門到省裡來,帶的馬隊,全是回回人,十分凶暴,你瞧:眨眼功夫又從我這裡敲去二兩銀子,這才沒事了!哎呀,還是以打店為名,沿街索需而已,每年都有一、兩次的,我們的日子苦呀!」我聽了,慨歎不已。

    第二天張鎮軍那名姓孔的外甥來約我一起去蘭州城的總督府謁見趙總督。我們到了那裡,一會兒就被允許進去。趙總督樣子十分和藹,在他面前我又把出西藏的生死之旅陳述了一遍,趙總督聽罷,再三歎息,最後,引用孟子「天降大任於斯」一章,來安慰我的心情,告訴我:「最近接到四川方面來電,說達賴喇嘛已經調了軍隊圍困拉薩,我軍萬里孤懸,救援恐怕成問題了。如果拖延時間太長了彈盡糧絕,恐怕部隊活不成了。昨天中央已電令川滇甘三省,要求設法援藏,這事情太棘手,你如果能等得及,住在蘭州,我也許會有所借重你的地方。」我無話可說,只好表白自己願意聽命,說完也就告辭回去了。

    去年,我由工布回到江達,就設法到處派人找尋周遜。楊興武他們也化了不少力氣和心思,一直沒找到。當時有人說他已走出昌都了。等我現在歷盡艱辛到了蘭州,竟聽別人說那個叫周遜的人也到了。我就派了人四處打聽,杳無音訊。又過了幾天,和當地督署的一名巡捕胡立生會面,他也是長沙人,說是有一名同鄉姓周的,現在正被關押在獄中。我十分驚訝,繼而又想,這種事情,沒準是周遜那號人幹的,於是和胡立生一起到督署去調查詢問,果然是因為周遜用羅師長的事情控告那人是我所主使的。我沒辦法,只好請求見趙總督面,把這其中前後顛倒的始末解釋給趙總督聽。他回答我:「亂軍之中,人命賤如泥沙啊,那裡能夠一一理查清楚?」我又四處召集旅居在蘭州的湖南人出面替我調解。一天,同鄉十幾個人全都來齊了。在會館裡聚集,周遜也來了,於是,當著大家的面,我詳細解說了羅師長事情的經過。最後,我責問周遜:「羅師長的死,你當時怎麼看見的?為什麼說我是幕後主使呢?羅師長沒衣服穿,我情願自己光身也要把衣服給他穿;羅師長餓肚子,我也情願自己不吃,而把飯端給他吃,你難道沒看見這些?我們回內地,你不肯一起出發,那是你自己的主張,至於我身邊留下什麼人做護衛,不是由我挑選的,是張子青的職責。殺掉羅師長的人,乃是四川的趙立本也。他死的地方離德摩並不遠,羅師長想滅掉哥老會的幫派和首領,沒成功,而藏局形勢卻變了。羅師長因為觸犯了四川人的大忌,才構成了彌天的死罪,這一切,你都完全清楚,不僅清楚,你還參予並促成了這個結局,你既然把羅師長弄死了,今天又為什麼還要陷害給我這樣的罪名?究竟出於何種心思,你肯忍心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況且你當年以一個普通無名的士兵進西藏,從士兵正目做到司書,再做到羅師長身邊的侍從,哪一樣不是我代你推薦的?」我一邊說,一邊責問他,那周遜一開始表情很嚴肅,繼而露出不好意思的羞赧,最後,竟強顏歡笑說:「具狀督署,說到了你出藏的經過,而且旅費全沒有,沒辦法帶羅師長的遺骨回去,我只不過是借這件事,想替大家弄得一點回家的路費。」我聽了大怒:「我的旅費,弄不弄得著,用不著你來操心。而你卻竟然陷害我以殺人的罪名?!」周遜默然,再也說不出話來。那十來個同鄉也紛紛上來勸阻。我一時痛苦不已,萬念俱灰,決定立即和趙總督告辭回南方。臨別時,趙總督再三挽留,最後送了我五十兩金子,我就拿出其中的一部分給紀秉鉞和最後兩名士兵,讓他們各自上路回老家。等這些事情處理完之後,我才帶了西原乘車取道回西安,往南方去。從此朝行暮宿,一路也飽受了旅途的艱辛。

    一天,我和西原到了邠州。正好是八月十四日,也就是中國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月圓之日,停下來休息一天,我到市場上買了些平時捨不得吃的酒菜肉餚,和西原共飲。西原說:「身上帶的錢快沒了,離家還有那麼遠,你這麼破費,我們怎麼回得到家。」我回答她:「你說的是實情,但錢雖然不多了,讓我們到西安之後,再給家裡寫信,等寄錢過來動身,好嗎?」正說著話,忽然門外來了一名軍官,對我說:「昨天翻旅店登記簿,知道你是從丹噶爾廳來,我是丹噶爾廳人,所以來看你。你在那邊聽說有一名叫喬子丹的人被官府槍殺的事情嗎?」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我也因為革命失敗,所以逃到蘭州來的,喬子丹就是家兄,當時已經被逮捕。我逃到蘭州,我哥哥已經被殺了。」我就回答他自己住在丹噶爾廳時間不長,不太知道這事。於是姓喬的青年就告辭離開了。到那天晚上,又有一名我同鄉的湖南人王兆慶來見我,問我姓名,哪裡人,問得很詳細,等我一一回答了,忽然間言辭激動鄭重其事對我說:「我就是******的弟弟啊!我到蘭州四年了。好幾次接到大哥的信,說是已經跟你去了西藏,並且信中常提起你對他很照顧。後來信就沒有了……。大家都在傳說駐藏部隊已經被藏族軍隊包圍繳槍了,而且殺了很多人,我也不知道去哪裡能探詢真相。今天聽了喬排長說是,有一名姓陳的同鄉,新近從西藏過來,我馬上想到應該是你!——果然是的……」這位王兆慶的哥哥******,在四川時就跟我進了西藏,擔任我的司書。西藏變亂,去年十一月,就跟了我和大部隊出青海,半路上得病死了。想不到在異鄉遇上他弟弟,我一時無奈,就把實情講給他聽。我沒說完,王兆慶已泣不成聲。正好我房間桌子上有一隻墨盒,正是******留下的遺物,上面鑿刻有瑞林名號,王光慶一眼望過去,認了出來,又大哭起來。我又把部隊上的人如何一路歷險出西藏的經過,前前後後講給他聽,他總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後,在我那裡不肯走,很晚,才告辭回去,過了一會又來敲門,送給我很多酒食糖餅。對我說:「你到西安,等有了錢才能上路,可是西安城裡現在到處都戒嚴,人住的地方日夜都要遭盤查。我有一名鄉童發現城裡有一戶巨富人家,在西安城裡的洪鋪街。沒有人住著,僅僅有一個叫戚蘭生的,是幫那家人看護房子的,我們認識的,我替你做個介紹,你去西安就居住那裡面,可以省掉好多錢。」我聽了,十分感激。王兆慶就伏在案頭,寫了一封信,讓我帶給他的朋友,寫完就告辭離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乘車離開。走了七天,到達西安。我和西原就直接去了洪鋪街找那位戚蘭生,把信給他,問他哪裡人,原來是湖南寧鄉人。他就留我們倆住下。說:「東廂房是我住的,你們就住最後面那棟,前三進空房,有十幾間,隨便住吧。」我和西原就去後面房子,略加打掃,又化半天時間,買了米面柴炭,打算自己燒著吃,又趕緊寫了封信寄回湘西老家索要旅費。我們住的房子特別幽靜偏僻,我每天也不出門,和西原相親相愛,寸步不離。

    轉眼間初冬的天氣又到了,從去年在西藏上路回內陸,已經整整一年,我們總算有命活了,也有了自己的一個小窩,可以不受干擾過日子。不過氣候一天天變冷。趕緊要給自己和西原添衣物。口袋裡錢又不多,好幾次,我一個人坐下來。搿手指頭算算家裡匯款什麼時候能郵到,算來算去,怎麼樣也要兩個月,否則不可能匯到——這兩個月,漫長寒冷的冬天,我倆怎麼活啊?西安的物價又比別的地方貴。這樣,無奈地一天天熬過去。二十多天以後,身上的錢真的沒了,西原對我說:「家中匯款還有段時間,我們也不能空餓著肚子等啊!這樣吧,先把我媽媽送的珊瑚去賣掉。」這件寶物途中顛簸磨壓,早已經斷裂。我看了看她,沒辦法,就拿過來到街上集市去求售,賣了兩天,竟沒有一個人走過來問!到了第三天,我去了一家古董店,店裡才肯多出十二兩銀子買下。我拿了銀子回去,西原高興死了:「哎,有了這筆錢,我們在這裡等你家裡寄錢來就不用愁了,也不會挨凍受餓了……」

    我住在那排陰森森的大房子裡,有很多時間,也就經常和戚蘭生無事閒聊,交談。這樣,得知了鄰居有一個叫董禹麓的,是湘西永順人。很久以前就到北方來了,現在西安做某中學的校長,並且兼職省裡的一等副官。為人一貫豪爽好義。這座城裡湖南來的同鄉都很敬仰他。我於是第二天就去拜訪他,他人不在家,卻碰上和他住在一起的同鄉張慕君,是歷陽人。我就和他攀談,十分愉快。過了一會兒主人回來了,就請我們到廳堂去坐,董禹麓沉默少語,只是微笑,善看人,學通中西,樸直無華,使我很是敬慕。自那以後,我就經常和他們往來,董禹麓事務繁忙,後來也沒機會再看見他了,就這樣,我一直住到第二年的一月初,我老家那邊,仍久沒有音訊。我們賣掉珊瑚所得的十二兩銀子,又化完了。我包裡還有多年伴隨我行旅生涯的一副寶貝望遠鏡,我不得不拿出來,去賣掉,賣得六兩銀子。這樣低的價格使我十分焦憤。我們住的房子在整排住宅的最後,每次外出,西原都要送我出來,至少要送到偏門的地方,就坐下來,守我回家。有一天,我回去得稍微遲了。西原出來開門,我忽然發覺她面色通紅,驚訝地追問她,她回答說:「自從你走後,我就週身發熱,頭痛個不停,我又害怕你馬上到家了,就坐在這裡等你………」

    這一夜,西原已臥床不起,第二天,又不肯吃東西,問她喜歡吃什麼?她告訴我:「只想吃點牛奶。」我趕忙上街買來新鮮牛奶急跑回家,端給她喝,她只是用乾裂的嘴唇湊近碰了碰而已,就不肯再喝了。我心裡大驚,立即外出去找醫生。醫生終於來了,細細檢查,最後說:「大概是陰寒內伏,宜清解之。」可一劑藥還沒吃完,西原的全身上下,忽然現出天花的紅斑。我一時駭怕,想起以前還在成都時,就聽別人說西藏的女子到了內地,沒有一個不是發天花痘而死的,一百個裡面,也沒有一個可以逃過這一劫的!於是追出去又問醫生。醫生說:「沒有的事!」。另外再開了一個藥方,我卻開始懷疑他的水平。從那天起,吃下去的藥就完全失效了,西原的病情,一天天加劇。有一天早晨,她很早醒來,哭著對我說:「我的命就要沒了……」我驚駭萬分,問她為什麼?她說:「昨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到西藏自己的家裡。我媽媽端了一杯糖給我吃。讓我喝一杯白水——西藏風俗,凡做這樣夢的人,必死無疑。」說完又哭泣不止。我說我不相信,這只是很平常的一個夢,不要去多想,她卻對我搖頭,表示相信。這天晚上,天花腫起來的地方,突然陷下去,變成一個個黑色斑點。這次,我知道她命不可救了,也低下頭去,輕聲哭起來。到半夜過後,快要四更時,西原忽然大聲叫喊,把我喊醒,兩眼瑩瑩的淚光,哽咽著說:「萬里從君,本來指望一生一世相廝守的,不料生這怪毛病,看來半路上只好分手了,可要是你能最終獲得救濟,回到你老家,我死也就瞑目了。夫君,現在你家裡寄的信或許早晚就可以到了,願你回去的路上,一路珍重……」說罷,停止了呼吸……。我在她身旁呼嚎再三,可她卻再也沒醒過來。這一天,正是冬月某日,我抱著屍體號哭,幾次哭暈過去。醒來,勉強站起身,看著黎明的天色中漸漸發白的黑黝黝的四周。查找口袋剩餘的錢票,只剩一千五百文了,愛人的屍體還在床上,我自己用什麼來替她入殮安葬?想到這裡,又傷心大哭,再想想自己窮苦潦倒,已到這樣的境地,身上一切值錢的東西都典賣空了,就算替西原草草裝殮,也要化費不少啊。西安這地方,熟識的人只有董禹麓先生看上去還較為慷慨,於是我轉身去他家。當時東方漸白,等我開了門到街上,一地的冰雪,全場彷彿地獄冪府闃無人跡。看天色尚未破曉,想我離開西原,這個時刻還太過魯莽,又轉身回去,看看床上的西原,已瞑然長睡,不再甦醒,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立即讓我痛徹肺腑。不由得又大哭了一場。再過了些時候,天已大亮,急忙到董禹麓家,不停地敲他家房門。有人終於來開門,一看,是董禹麓本人。看見我那樣倉惶的樣子,就馬上邀請我進屋。「你來的這麼早?」他問道,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我則在一旁囁嚅了很長時間,未了,才把愛人死訊告訴他。他大吃一驚,問我:「那找我做什麼?」我還在想著怎麼把話說得婉轉一些:「我只剩五串錢了……」董禹麓蹙了眉,又問:「這樣子,又有什麼辦法?」略一沉思,就見他轉身去了內室,不一會兒,拿著一包銀子給我,說:「這裡面約有二三十兩,你可以拿這去做喪葬費用。」又喊來他的一名叫羅淵波的親戚,要他跟我回去,幫我料理喪事。我也來不及說聲謝謝,就帶了羅淵波往回走。路上,淵波告訴我:「董禹麓其實自己也一文不名,剛才送給你的錢,是他的一名族弟寄存在他家的……」我點點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然後,淵波就幫我去市場購買替西原入殮的壽衣,又臨時請來一名女僕,替西原沐浴更衣。我把拿來的銀子稱了稱,總三十七兩。從銀子的份量上,也體會得出董禹麓這個人的慷慨高風。再去請和尚來唸經做法事。到這一天的午後,裝殮事畢,我就把西原的屍體葬在了西安城外的雁塔寺。在小雁塔下。我一個人慢慢走回家,儉葬完華,一路既為死去的人傷心,又替自己坎坷的身世覺得悲苦,真是百感交集,痛不欲生。走到熟悉的家裡,突然又感覺西原真的不見了,室冷幃空,好像上蒼真的設下了一個困境,要讓我獨自鑽進去,苦苦煎熬,於是又仰天長號,眼淚也哭盡了,嗓子也嘶啞了。我這一生的經歷,講到這裡,委實是肝腸寸斷啊……。我這本書,也就從此輟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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