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遇蒙古喇嘛 文 / 陳渠珍
又走了三天,昏昏沉沉,身上攜帶的乾肉又沒有了,大家餓得發急,路上捕獲到一頭野牛,把牛皮匆匆剝了,沒來得及生火煨烤,就這樣圍著牛身子生啖了一頓。眾人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前硬挨硬撐走了十幾里,突然遇見一群大隊的人馬,從我們背後跑上來,大家驚疑不已,佇立在路邊仔細觀察,見到是七個喇嘛,全都騎在馬上款步而來,喇嘛的後面還有四匹高大異常的駱駝,這麼品種特異的駱駝,我們從未見過。喇嘛們那一邊,忽然間看見我們,也十分駭異,不明白我們是怎麼回事,怎麼到了這裡,於是雙方都走上前去詢問。喇嘛們下得馬來,用蒙古語對我們說話,大家都聽不懂,只好彼此用唐古特語相問答,這次才弄明白,七個喇嘛全是蒙古人,常年住在拉薩奢色寺(色拉寺)廟內,最近因為西藏境內的兵變,達賴喇嘛調來兵馬圍攻,戰爭的局面,已一觸且發,所以想趕快離開西藏回蒙古。彼此講著講著,就一路開始同行。向前走了十幾里,開始露宿。那些喇嘛攜帶有帳幕,到一地方就地架設。並當場送給我們二隻帳幕,約我到他們帳篷裡去坐談。詢問下來,得知我們是原駐紮在西藏的陸軍,身上攜帶著槍械,又因為不願意輕易捲入內亂而冒死赴內地,他們的態度一下子對我們尊崇起來,拿出很多麵食果餅款待我們,還送了一小袋精細的糌粑,一大包白面給我,把駱駝裡的兩頭也送給了我們,另外又贈送給士兵們糌粑,兩大包,舉止十分慷慨,我和他們在一起,不僅吃飽了肚子,而且還有駱駝代步,實在可以算是窮途之餘得貴人拯救,神仙佛祖,大慈大悲。譬如垂死的鮒魚。或者不至於再被困在涸轍之中,而等死了。我手下那些人都因為各自死裡逃生,格外的狂喜著,請求我讓大家休息兩天再走,我呢,也去和那七個喇嘛商議,他們也全同意了。
第二天,喇嘛中有一人到我帳篷裡來坐談,我問他:「這一趟往前走到哪裡可以分道呢?」喇嘛回答:「和你們同行四天之後,就可以分開走了,你們由那地方向前再走,約一個月時間,到一處鹽海,過了鹽海,一路上就會有蒙古包出現,再走七八天,到柴達木,那是塞外一個巨大的集鎮。從柴達木到西寧,不過十幾天路了,路上蒙古包就更多了,還有很多漢人在那裡做貿易生意。」我問他:「這一路上會不會再有沙漠?有沒有明顯的道路呢?」喇嘛說:「應該大多是平原草地,有時會有山崗起伏,不會再像你們以前走過的那樣一片黃沙了。但一定要記住:如果遇上迷了路的情況,千萬別向東,永遠要朝西北走,自然就不要緊。我十年前曾經有一次去西寧塔爾寺,沿途停下來問路。被那些藏民取笑,所以這條路再怎麼走,還記得很清楚。」我向他表示真心的感謝。
我從小生長在澤國水鄉,雖然耳朵裡聽說過駱駝的名字,但始終不知道駱駝是什麼樣子。到現在才得知,原來喇嘛們所乘坐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駱駝。昔日讀唐史,讀到大將軍哥舒翰開發大西北,一路在邊塞各地,耀武揚威,輪到要派遣人通報什麼事情,就讓他乘白駱駝行走,從西域城裡到內地的長安,萬里遙迢,不過一兩個月就到了。我因為這件事的記憶,就問起那名喇嘛。他說:「白駱駝不常有的,那些皮毛灰色的倒是遍地皆是,凡是人要進沙漠,都要用得到它們。因為它們有特別寬的腳掌,踏在沙地上不會陷下去,並且還能背負五六百斤重的東西,耐力又特別好,可以不吃不喝走很多天路。沙漠裡實在缺水,就把他們殺了,取他們貯存在胃裡的水,可以活命,你們一旦快走近鹽海邊上,沒有駱駝是根本不行的。」
我想了想——那七個喇嘛回蒙古,我們卻是要取道青海到內地。彼此分道揚鑣,然後向前還要走上一個多月,才能到達有人煙集鎮的地方。這整個過程,都讓人不敢去多想,萬一在茫茫荒漠之中,再重蹈覆轍,這四五個月的辛苦,不是全白費了?這樣想來,我更感到憂懼。於是鼓足勇氣,和喇嘛們商量,能否請他們約好了和我們一起走到鹽湖那一帶,再分開來由他們回去蒙古。喇嘛說:「這怎麼行?我們自己出西藏也走得倉促,帶的口糧並不多,現在碰上你們,又分給了一部分,倘若迂迴走到鹽湖,必定耽擱的時間太久太長,萬一半路上沒地方採購吃的,我們自己也必死無疑!」我聽罷,也覺得喇嘛的話是對的,可一想到前面還要走那麼遠荒涼的路,心裡就發毛。因為我們這一群漢人,實在對這些高原沙漠太沒有經驗,一不小心就要迷路,我實在是怕了這種迷路,於是又試著再和那幾個喇嘛商議。正在談話,忽然聽見隔壁帳幕裡幾聲槍響,喇嘛全都嚇了一跳,責問我什麼原因,我亦驚懼不已,不知道是什麼事情,只好回答他們:「別多慮!別多慮——」邊說邊出帳幕去探視,原來是一名叫嚴少武的士兵被同伴謝海舞槍殺死了。我也不敢多去追究,只用在那種情況下人所可能有的最委婉的方式對大家說:「各位全是萬死一生的人了,剛碰上這些救命恩人的喇嘛,走的路不至於迷失,大家也都吃到了飽飯,如果因為一些雞毛小的事情這個時候來自相殘殺,使喇嘛受驚,不再管我們的事情而離去,我們這幾個人則一個個全是盲人瞎馬,不比自尋死路好多少!」說到這裡,不覺眼淚下來,周圍士兵也肅立無語。我看看事情平息了,轉身又回到喇嘛們的帳幕裡,敷衍他們說:「剛才是士兵在擦槍,不小心走火,傷著一個人,幸虧傷勢不算重,敷點藥,大概不至於送命。」那幾個喇嘛才漸漸安定下來,我想接剛才的話題談下去,又感到氣氛已經不大對頭,就先和他們告了別,回自己營帳。忽然謝海舞氣勢洶洶闖進來,大概是挾帶了剛才槍殺嚴少武的餘威,神情詭秘對我說:「我們幾個的行李中只剩下藏幣六百多元了,要走到西寧,還有幾千里路,旅資根本不夠的,那些喇嘛攜帶那麼多錢,不如劫殺了他們,留下來一個做我們的嚮導,如果走路讓他乘駱駝好了,如果將來要能回去再還給他錢,你覺得怎麼樣?」我聽見謝海舞這樣說話,如同晴天霹靂,氣扭結在胸前,一時竟發不出聲音,說不出話來。很長時間過後,才回過神來,敷衍他說:「你考慮得也有道理,但那些喇嘛一行七人,全都體力健壯,我們人數上雖佔優,卻不一定弄得過他們,更何況了這幾個喇嘛對我們恩重如山,怎麼可以這樣負人?至於旅資短缺,這不是問題,到了西寧後,我自會解決。」謝海舞聽完我的話,一言不發,默然退出我的營帳。到了這時候,我也開始坐立不安,就秘密派人喊來紀秉鉞,把謝海舞說的話告訴了他,問他:「知道這情況嗎?」他說:「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憤憤歎了口氣說:「喇嘛們活也好死也好,人的骨頭都是白的!我們要是負心劫殺他們,世間的鬼神,怎麼可能放過我們?世間沒有鬼神。我們自己,又如何安得下心?希望你盡力勸戒他們,不要做出這樣全沒心肝的蠢事情!」
紀秉鉞聽了我的話,出門走了很久,也沒回個話,我心裡七上八下,睡不著。走到帳幕外面,聽見士兵宿營的地方,一陣擺弄兵器的聲音,還有交頭接耳的人說話聲。我又顧慮他們是否有圖謀反戈的意思,急忙躲進營帳,手持短刀,擁著一床被子坐下,很久之後,聲音才慢慢安靜下來,曠野寂然。我也睏倦得要命,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第二天.把帳幕捲起來走路,大家都沒有一句話。氣氛顯得有點古怪,我暗自慶幸自己昨晚上警告在前,應該不會還有士兵作非份之想了,想不到才走了一會兒,大概三四里路,忽然看見謝海舞等六個人,脫離隊伍,向附近山腳邊飛奔,然後就近伏到土坎上,朝我們前面的喇嘛們猛力射擊。繼而後方也有人開槍射擊,當時那七個喇嘛正乘坐駱駝走在前頭,我和西原在隊伍最後面,士兵居中,喇嘛聽見槍聲,立即回過頭厲聲問我怎麼回事?我卻被這一局勢驚懼得說不出話來,於是喇嘛紛紛伏在鞍上,取出隨身攜帶的十三響手槍,向山腳方向回擊,其他隨從也各自舉起步槍和手槍射擊。槍膛裡全是填好的實彈,似已早有準備,一時間槍聲大作。喇嘛身上中兩槍,倒地斃命,剎那間他的兩名隨從也被射殺兩個。其餘四個人趕緊驅趕身下的駱駝飛快逃離戰場,找地方躲起來,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其他的駱駝,也跟著飛奔而去,只剩下我和西原所乘坐的駱駝還在。喇嘛們的行李財物,就這樣隨駱駝飛去,不知躲避到了哪個天涯海角,包括喇嘛們當時答應送給我們的二包糌粑也變成了口頭的恩惠而其實已無影無蹤。實在是讓人痛心啊!
整個這一仗打下來,我們只拿到十三響槍一枝。謝海舞等6個人,全部中彈負了重傷,爬在地上呻吟不止。於是大家都坐到地上,相互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一句話,我憤然責問:「為什麼現在不去追?」士兵們全不吭聲。一個個低著頭,過了一會,開始小聲商量,但也毫無辦法。只好擺出不再前行,準備在山腳邊露宿的樣子,我就責備紀秉鉞,竟沒有聽我的話加以制止,所以導致眼下這一幕慘劇,「這都是何苦呢?」我說,因為一群人裡面,自從楊興武離去以後,日常的事務全交給了紀秉鉞負責。紀秉鉞說:「大家意思都很堅決,我也沒有辦法勸阻,回來又不敢告訴你……」,然後,我才起身詳細查詢受傷的人,那幾個人也全是昨天主張殺喇嘛喊得最凶者,真正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這一天大家都沒有一點吃的東西,只好把西原所乘的那匹駱駝殺掉,暫時代食。駱駝身大,餘下來的肉堆積在山溝裡,半夜又被好幾群狼拖去,啃了個乾淨。這一夜耳邊不是傷兵的呻吟叫苦,就是前來分食駱駝,聞到了血腥味的狼的低嗥。受傷士兵的叫聲最為慘烈,一會兒喊救命,一會兒又胡言亂語,喊天罵娘,總之什麼聲音都有。但聽見的人,譬如我自己,全都一動不動,一次次被吵醒了,也沒有心思起來做什麼。終於捱到天亮,起身檢視,只見兩名傷兵,夜裡已被狼群吞噬,僅剩下一堆白骨。我看這幕情景,不禁悲從心起,自從江達出發時,115個人,除了沿途死掉的,加上楊興武等十人前進無蹤影。現在還活著的,只剩下了:萊陽人紀秉鉞,雲南人趙廷芳。貴州人騰學清。龍山人胡玉林,漵浦人陳學文,舒百川,乾城人曾紀仲,總共七個而已。大家商量的結果,仍是往前進,實際上看樣子,各人全都走不動路了。那四個傷兵裡,只有一個傷勢比較輕。可以扶著槍柄走路,其餘有兩個奄奄垂斃。只剩下一口氣了。惟獨執意這次行動的那個謝海舞。伏在地上宛轉打滾,大聲號泣說:「你們都丟下我走了,竟然忍心就這樣讓我死嗎?!」大家不理他,繼續往前走,謝海舞於是聲音更加淒厲,大喊:「弟兄們既然不救我,送我一顆子彈吧!我實在是受不了啦……!速速讓我死吧!」乾城人曾紀仲呆呆地答應他一聲:「好吧」,就轉身要往回去,我急忙大聲喝斥他:「楊興武等人在前方走了這麼多天,誰知道他們是不是找到了糧食,乘馬來接我們?何況患難與共到今天,你怎麼忍心去自相殘殺?!」這一番話,全因為我心裡雖然慶幸謝海舞的沒有死,同時也暗自慶幸他的不立即嚥氣。餘下的幾個人也痛恨他是這一事件的禍首,全轉過臉來朝著他笑,對他挖苦揶揄道:「兄弟再等等,很快會有騎馬的人來迎接你——」這下上路,一口氣走了幾里地,很長時間以後,還能聽得到茫茫荒漠中,傳來他的號泣呼救聲……
自從劫殺蒙古喇嘛之後,大家的糧食已盡。很快又開始迷路,人數一少,走起路來就更加艱難。彼此相互埋怨爭鬥,一天走三四里,就到處尋地方露宿,這樣勉力走了七八天,一路上都是草地,有很多小山,所以捕捉些野羊野兔充飢腹,已經比在沙漠裡容易多了。一天,馬伕張敏,在路上發現一隻死羊,是隔夜被狼吃後剩餘的,只剩下羊的頭頸一段,大家分著吃掉了。味道竟然很鮮美,那幾天一直都是晴朗的天氣,地上沒有雪,各人口渴,只好敲路邊上的冰放在嘴裡含嚼。又走了幾天,遇到一頭野羊,跛行溝中,大家圍上去追殺,追到後就縮到山溝裡一起把那頭羊給分吃掉了。這也是十幾天以來各人吃過的惟一一頓飽食。西原把大家扔掉的羊腸偷偷拿起來藏在懷裡,又尋地方清洗乾淨,細細咬嚼,然後跟我說:「這味道真的很好,你嘗嘗——」我咬了幾口,覺得嫩脆異常,就和她一起吃,差點一頓吃光,到了夜裡,肚子又開始餓,倆人再把多餘的羊腸拿出來,當作點心。忽然覺得滿嘴沾滯,用手抹抹一看,全是羊腸裡面剩下的羊糞啊。又走了兩天,天上忽然降下了大雪,寒風刺骨,眾人又餓又冷,更加走不動路。不僅沿路上野牛野騾看不見影子了,就連野兔子,在這種鬼天氣也只顧潛藏到土窟裡不出來了。這樣勉強走了二十多天,看見一座小山,大致可以避避風,於是就靠在山腳邊露營了。一停下來,大家都餓得實在熬不住。就決定殺死我所乘坐的那頭駱駝吃掉,可惜駱駝的肉太多了,剩下一大堆,就派6個人徹夜輪番看守,防止野狼。這一夜,來了多少隻狼,也只有天曉得,總之6個人舉著槍看守,到天亮檢查,竟還是被群狼拖去兩隻駱駝腿。當時看守的士兵上前爭奪,狼也不鬆口,就這樣互相拉來扯去,折騰了很久。大家聽見呼喊聲音,集中起來開槍,結果還是被狼銜走一腿,不一會兒,又來十幾頭狼,大家都已經持槍戒備,一齊開槍射擊,那一大群狼才緩緩地離開,走了不遠,還站在山頭上向這邊看呢。我們也累壞了,都沒有力氣再去追趕。
一天夜裡,我爬到山坡上去小便,離大家住的地方,不過一二十步樣子,西原拿了槍守護我出去,剛到山上,忽然看見四周數不清的黑影子在蠕蠕而動。仔細看,全是狼群啊!西原大聲威喊,沒有用,狼群一動不動,開槍射擊,才開始反方向奔逃。我們住在那小山腳下七天,狼日夜伺候在身邊,竟守了我們七天!大家也日夜加以嚴防,個個如臨大敵,不敢有絲毫的鬆懈。那幾天連日大雪。大家也無法出去打獵。存下的肉也越來越少。於是各人商量,覺得困守在這裡,也不是個辦法,決定明天一早,全體冒雪前進。次日早晨起身,雪竟然不落了,天色也晴朗起來。各人鼓足勇氣往前走。我休息得很好,這一次,也健步如常,跟平時一樣了。走了兩天,轉過一個山溝,忽然見前面地勢開闊,一望無際,走了一里多路,道路就逶延而下了。這時候地面上隱約出現了牛馬的蹄痕,我十分驚疑,連忙喊住大家,叫他們快看!正是晴日當空,看得見遠處道路向東北方向拐彎,那裡牛馬的蹄痕就更加多起來,大家再折向西北方向,也隱約有一條路。這時候,我就回想起那位蒙古喇嘛吩咐過的話,於是要求大家向西北行走。大家也覺得應該走西北向。走了七八里,前面忽然出現一片草坪,細草茸茸,蒼翠可愛。有一座小山,山前是一灣流水,活潑清淺,潺潺有聲。溪流寬二丈,水深約有二三尺,河的對岸是矮樹成蔭,跟人一樣高,這些樹和草,全是我們步入沙漠荒原世界以來,第一次看見啊!草坪上還有石碓石堆好幾處,都有煙熏的痕跡。肯定是有人曾在這裡架設爐灶。一時間眾情激動,以為離活生生的人類世界已經不遠。於是那一天,我們就在草坪上宿營,時間才午後兩點。
這一帶山清水秀,完全不是沙漠荒野那樣的一片荒涼。大家因為受到了樹和草地的鼓舞,個個精神抖擻,到山裡去打獵了,去了不久,就捕獲兩匹野羊,全是很肥壯,於是各個飽餐了一頓。太陽西下,那個叫胡玉林的士兵,說去打獵,竟到現在還不見人影,大家心想,這人素來身體強壯,兩隻腳也沒受傷得病,怎麼會遲遲不回來?我們都為他擔心。胡玉林這個人,性情淳厚,尤其是平常很勤快,也能吃苦耐勞。自從我們進入荒漠以來,平時凡是鑿冰,覓食,取糞,殺割動物肉一類事情,他全搶著去做,可以說是數年如一日,每個人都很敬佩他,各人都不忍心和這樣的人中途不問不顧,就各自分手。於是約定了明天再在這裡住一天,相互分頭去尋找。第二天,大家出外尋喊了很久,都空著手回來了,懷疑他是隻身一人宿夜在山溝溝裡,被狼群吃掉了,我們全為他慨歎惋惜。又過了一天,早上起來,大家又覺得他應該是跑得不會太遠。這一帶離有人的集鎮也很近了,我們還是快快動身吧。我心裡一直默默念叨著胡玉林,他雖已失蹤了,卻不一定已經死了。如果我們就這樣一走掉,則就算他還活著,也等於死了,心裡惆悵不已,不忍心動身上路,又沒有別的辦法。正在躊躇時,大家又在催我快走。我忽然一閃念,記起來前一天的情景:在兩條道路分岔的地方,彷彿看見過胡玉林走在後面,相距至多兩三里路,或者是他沒聽清大家的主意,一個人朝東北方向那條路走了?以至於方向完全反了?昨天大家四處去找他,因為各人都很疲勞,尋的時候不會走太遠,所以找他不見?可以肯定,胡玉林雖然迷了路。離我們大家也不會太遠。這地方既然有座小山,如果到山頂上鳴槍,槍聲至少可達一二十里路遠吧,他聽見槍聲,就應該可以知道我們所在的位置的,他跑出來——一跑出來,我們在山頂上應該就可以遠遠望見他的!萬一開槍之後,仍看不見,沒有動靜,恐怕就真的只好飽了狼的肚子了,然後大家再離他而去,至少心裡也不會這樣負疚了。於是,我趕緊把這些想法告訴大家,並且約定了到山頂上各人發十槍,槍響之後一個小時,再看不見他來,就上路。大家都很贊同,紛紛拿起槍登山,我也跟在後面攀上去,到山上,一時間眾槍齊鳴,不一會兒,槍聲停止,各人都四處瞪大了眼睛看,過了十幾分鐘,果然看見有一個人,騎著馬疾馳飛奔而來,走近去看,竟然是一個藏民,手抱著胡玉林坐在馬上過來!大家患難相見,個個歡呼跳躍,胡玉林也笑語回答我們的話,下得馬來,相互詢問,胡玉林說:「我前一天因為腳痛,走得很慢。開始還看得見你們在前頭走的,我拚命的追趕,還是追不上呀,這樣子越拉越遠,後來就看不見弟兄們的影子了。又再向前走了很久,看見山腳邊上冒煙,以為是你們在呢,拼了老命跑去那裡,一看,卻原來是四個藏民,全是獵手,正坐在帳幕裡熬茶喝,我當時真的嚇得半死了,以為是那些蒙古喇嘛的隨從在這裡,如果是的話,肯定找我算帳的!我小命休矣。那四個獵人開始看見我,也被驚嚇得不行,然後又看見我只是一個人,就請我進幕帳坐下來,大家言語不通,只好用手勢說話示意。獵人知道我窮途末日,一定餓壞了就用麵食牛羊肉款待我,飽吃了三頓!也不問我要準備去哪裡,我自己呢,也不敢貿然溜走,剛剛聽見槍響,聲音很急,獵人又吃了一驚,我知道弟兄們是為了尋我開的槍,連忙用手語示意,獵人才乘馬送我出來,果然看見了你們!」說完,大家既慶幸胡玉林的生還,又獲得了藏族獵手。可以替我們做嚮導,全都喜不自禁!想起來自從喇嘛遇難身死,大家久迷塞外,日暮途窮,幾乎已沒有絲毫生還的可能性了,想不到無意之中,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遇到這些藏民,難道不是老天在保佑我們?可是,要不是虧得我那一惻隱之心的閃念,又到哪裡得來這樣的意外驚喜?真所謂銅山西崩,洛鍾東應。人與人之間的感應,仍舊是世間的真理之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