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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紳士的太太 (4) 文 / 沈從文

    「輸五百嗎?我一點不明白。」

    「我聽人說的,她們看到她輸。」

    「我不相信,三娘太聰明了,心眼玲瓏,最會看風色,我以為她扳了本。」

    大小姐因為抓牌就不說話了,紳士太太記著這個話,雖然當真不大相信,可是對於前幾天那兩次事情,有點小小懷疑起來了。到後新來了兩個客,主人提議再拼成一桌,紳士太太主張把三娘接來。電話說不來,有小事,今天少陪了,紳士太太要把耳機拿過身邊來,捏了話機,用著動情的親暱調子:「三娘,快來,我在這裡!」

    那邊說了一句什麼話,這邊就說:「好好,你還是快來,我們打過四圈再說。」

    本來說是有事的三姨太太,得到紳士太太的囑咐,仍然答應就來。牌桌上四個人都拿這事情當笑話說著,但都不明白這友誼的基礎建築到些什麼關係上面。

    不到一會,三娘的汽車就在這人家公館大門邊停住了。其他客人也來了,桌子擺在小客廳,三娘不即去,就來在紳士太太身後。

    「太太贏了,我們仍然平分,好不好?」

    「好,你去吧,人家等得太久,張三太快要生氣了。」

    三娘去後,大小姐問紳士太太:

    「這幾天嬸嬸同三娘到什麼地方打牌?」

    紳士太太搖頭喊:「五萬碰,不要忙!」

    休息時,三娘扯了紳士太太,走到廊下去,悄悄的告她,大少爺要請太太到大陸去吃飯。紳士太太記起了大小姐先前說的話,問三姨太太:

    「三娘,你這幾天又到××去過嗎?」

    「哪裡,我這兩天門都不出。」

    「我聽誰說你輸了些錢。」

    「什麼人說的?」

    「沒有這回事就沒有這回事,我好像聽誰提到。」

    三娘把薄薄的小小美麗嘴唇抿了一會,莞爾而笑,拍著紳士太太肩膊:「太太,我謊你,我又到過××,稍稍輸了一點小數目。我猜這一定是宋太太說的。」

    紳士太太本來聽到三娘說不曾到過××,以為這是大小姐或者明白她們贏了錢,故作機關有意探詢消息,也就罷了。誰知三姨太太又說當真到過,這不是謊話的謊話,使她不能不對於前兩天的賭博生出疑心了。她這時因為不好同三娘說破,以為另外可去問問大少爺,就忙為解釋,說是聽人說過,也記不起是誰了。她們到後都換了一個談話方向,改口說到花。一樹迎春顏色黃橙橙的象碎金綴在枝頭上,在晚風中搖擺,姿態絕美。三娘折了一小枝,替紳士太太插到衣襟上去。

    「太太,你真是美人,我一看到你,就嫌自己骯髒卑俗。」

    「你太會說話了。我是中年人了,哪裡敵得過你們年青太太們,一身象奶酥摶成的。」

    到了晚上,兩人藉故有事要走,把兩桌牌拼成一桌。大小姐似乎稍稍奇怪,然而這也管不了許多。這位小姐是對於牌的感情太好了,依舊上了桌子摸風,這兩人就坐了汽車到大陸飯店去了。

    大陸飯店那方面一個房間裡,大少爺早在那裡等候了許久,人來後,極其歡喜。三娘把大少爺扯到身邊,咬著耳朵說了兩句話,大少爺望到紳士太太只點頭微笑。這兩個人不久就走過隔壁房間去了,房裡剩下紳士太太一個人。襟邊的黃花掉落到地下。因為拾花,想起了日裡三娘的稱譽,回頭去照鏡子。照了好一會,又用手抹著自己頭上光光的柔軟的頭髮,不免顧影自憐。這女人稍稍覺得有點煩惱,從生理方面有一些意識模糊的對紳士的反抗,想站起身來走過去,看兩個人在商量些什麼事情。

    推開那門,見到大少爺坐在大椅上,三娘卻坐在大少爺腿上,把頭聚在一處,正蜜蜜的接著吻。紳士太太不待說話,心中起著驚訝,趕忙就縮回來了,仍然坐定現處,就聽到兩人隔壁的笑聲,且聽到接吻嘴唇離開時的聲音。一會兒,三娘走過房中來了,頭髮亂亂的,臉紅紅的,一隻手藏在身後,一隻手伏在紳士太太肩上,悄悄的說:

    「太太,要看我前回所說那個東西沒有?」

    「這事你怎麼當真?」

    「不是說笑話,這裡有一份。」

    「真是醜事情。」

    三娘不再作聲,把藏在身後那隻手拿定的一個折子放到紳士太太面前,翻開了第一頁。於是第二頁、第三頁,……兩人相對低笑。不防大少爺,輕腳輕手,已經走到背後站定許久了。

    回家去,紳士太太向紳士說頭痛不舒服,要紳士到書房去睡,她好靜靜的睡一會。

    一年以後

    紳士太太為紳士生養了第五個少爺,寄拜給廢物三姨太太作乾兒子。作乾媽的三娘送了許多禮物給小孩。紳士家請滿月酒,客廳臥房都擺了牌。小孩子們各穿了新衣服,由娘姨帶領,來到這裡做客。紳士家一面舉行湯餅宴,一面接親家母過門。頭一天是接女客,廢物不甘寂寞也過來了。廢物在客廳裡一角,躺在那由公館抬來的轎椅中,一面聽太太們打牌嚷笑,一面同紳士談天,講到佛學中的果報,以及一切古今事情。按照一個紳士身份,採取了一個廢人的感想,對於人心世道,莫不有所議及。紳士同廢人說一陣又各處走去,周旋到一群年青太太中間,這裡看看,那裡玩玩,怪有趣味。院子中小客人哭了,就歎氣,大聲喊娘姨,叫取果子糖來款待小客人。因為女主人不大方便,不能出外走動,乾媽卻收拾得裊裊婷婷,風流俏俊,代行主人的職務,也像紳士一樣忙著一切。紳士卻充滿了一種憐愛心情,爭著搶著擔當。

    到了晚上,客人散盡,娘姨把各房間打掃收拾清楚,紳士走到太太房中去;忙了一整天,有點疲倦了,就坐到太太床邊,低低的歎了一聲氣。看到桌上一大堆紅綠禮物,看到鏡台邊乾媽送來的大金鎖同金壽星,想起那婦人飄逸瀟灑風度,非常憐惜似的同太太說:

    「今天乾媽真累了,忙了一天!」

    紳士太太不做聲,要紳士輕說點,莫驚吵了後房的小孩。

    似乎因為是最幼的孩子,這孩子使母親特別關心,雖然請得有一個奶娘,孩子的床就安置在自己房後小間。紳士也極其愛悅這小小生命的嫩芽。正像是因為這小孩子的存在,母親同父親互相也都不大歡喜在小事上尋隙縫吵鬧,家庭也變成非常和平了。

    因為這孩子是西城廢物公館三姨太太的乾兒子,從此以後,三娘有一個最好的理由來到東城紳士公館了。因這貴人的過從,從此以後,紳士也常常有理由同自己太太,討論到這干親家母的為人,不犯忌諱了。

    有一天,紳士從別處得到了一個消息,拿來告給了太太。

    「我聽到人說西城廢物公館的大少爺,有人做媒。」

    太太略略驚訝,注意的問:「是誰?」

    兩人在這件事情上說了一陣,紳士也不去注意到太太的神氣,不知為甚麼,因為談到消息,這紳士記起另外一種荒唐消息,就咕咕的陰陽怪氣的笑個不止。

    太太問:「笑甚麼?」

    紳士還是笑,並不作答。

    太太有點生氣樣子,其時正為小孩子剪裁一個小小綢胸巾,就放下了剪刀,一定要紳士說出。

    紳士仍然笑著,過了好一會,才嚅嚅滯滯的說:「太太,我聽到有笑話,說那大少爺和……有點……」

    紳士太太愕然了,把頭偏向一邊,驚訝而又惶恐的問:「怎麼,你說甚麼?!」

    「我是聽人說的,好像我們小孩子的……」

    「怎麼,說甚麼?你們男子的口!」

    紳士望著太太臉上突然變了顏色,料不到這事情會有這樣嚇人,就忙分辯說:「這是謠言,我知道!」

    紳士太太簡直要哭了。

    紳士趕忙匆匆促促的分辯說:「是謠言,我是知道的!我只聽說我們的孩子的乾媽三娘,特別同那大少爺談得合式,聽到人這樣說過,我不相信。」

    紳士太太放了一口氣,才明白謠言所說的原是孩子的乾媽,對於自己先前的態度忽然感到悔恨,且非常感到丈夫的可惱了;就罵紳士,以為真是一個墮落的老無恥。那麼大一把年紀的人了,不是年青的小孩子,不拘到什麼地方,聽到一點毫無根據的讕言,就拿來嚼蛆。且說:

    「一個紳士都不講身份,虧得你們念佛經,這些話也拿去隨便說,拔舌地獄不知怎麼容得下你們這些人!」

    紳士聽到這教訓,一面是心中先就並不缺少對於那干親家母的一切憧憬,把太太這義正辭嚴的言語,嵌到肥心上去後,就不免感到了一點羞慚。見到太太樣子還很難看,這尊貴的人,照老例做戲一樣賠了禮,說一點別的空話,搭搭訕訕走過書房繼續做阿難伽葉傳記的研究去了。

    紳士太太好好保留到先前一刻的情形,保留到自己的驚,保留到丈夫的謙和,以及那些前後言語給她的動遙;這女人,再把另外一些時節一些事情追究了一下,覺得全身忽然軟弱起來,發著抖,再想支持到先前在紳士跟前的生氣倔強,已經是萬萬辦不到了。於是她就哭了,伏在那尚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胸巾上面,非常傷心的哭了。

    悄悄溜到門邊的紳士,看到太太那情形,還以為這是因為自己失去紳士身份的責難,以及物傷其類的痛苦,才使太太這樣傷心,萬分羞慚的轉到書房去。想了半天主意,才想出一個計策來,不讓太太知道,出了門雇街車到一個親戚家裡去,只說太太為別的事使氣,想一個老太太裝作不知道到他家裡,邀她往公園去散散。把計策辦妥當後,這紳士又才忙忙的回轉家中,仍然去書房坐下,拿一本陶淵明的詩來讀。讀了半天,聽到客來了,到上房去了,又聽太太喊叫用人拿東西。過了一會又聽到叫預備車子。來客同太太出去以後,紳士走到天井中,看看天氣,天氣非常好。好像很覺得寂寞,就走到上面房裡去。看到一塊還未剪裁成就的綢子,濕得像從水中浸過,紳士良心極其難過,本待待趁這機會,可以到一個相好的婦人處去玩玩,也下了決心,不再出門了。

    紳士太太回來時,問用人:「老爺甚麼時候出去?甚麼時候回來?」用人回答太太:「老爺沒有出門,在書房中讀書,一個人吃的晚飯。」太太忙到書房去,望著老爺正跪在佛像前唸經。站近門邊許久。紳士把經念完了,回頭才看到太太。兩人皆有所內恧,都願好好的講了和,都願意得到對方諒解。紳士太太極其溫柔的走到老爺身邊去。

    「怎麼一個人在家中?我以為你到傅家吃酒去了。」

    紳士看到太太神氣,是講和的情形,就做著只有紳士才會做出的笑樣子,問到甚麼地方去玩了來;明白是到公園了,就又問到公園甚麼館子吃的晚飯,人多不多,碰到甚麼熟人沒有。兩人於是很虛偽又很誠實的談到公園的一切,白鶴、鹿、花壇下圍棋的林老頭兒、「四如軒」的水餃子,說了半天,太太還不走去。

    「你累了,早睡一點吧。」

    「你呢?」

    「我念了五遍經。近來唸經真有了點奇跡,念完了神清氣爽。」

    聽著這樣謊話的紳士太太,容忍著,不去加以照例的笑謔,沉默了一陣,一個人走到上房去了。紳士在書房中,正想起傅家一個婢女打破茶碗的故事,一面脫去襪子。娘姨走來了,靜靜的怯怯的說:「老爺,太太請您老人家。」紳士點點頭。娘姨退出去了,紳士不知為甚麼緣故,很覺得好笑,在心中攪起了些消失了多年的做新郎的情緒,靸上鞋,略顯得匆促的向上房走去。

    第二天,三娘來看孩子,紳士正想出門,在院子裡迎面碰頭,想起昨天傳說種種,紳士紅著臉,笑著,敷衍著,一溜煙走了。三娘也是來告給紳士太太關於大少爺的婚事消息的,說了半天。後來接到別處電話,邀約打牌,紳士太太卻回絕了。

    兩個人在家中密談了一些時候,小孩子不知為甚麼哭了,紳士太太叫把小孩子抱來。小孩子一到母親面前就停止了啼哭,望到這乾媽,小小的伶精的黑眼仁,好像因為要認清楚這女人,那麼注意集中到三娘的臉。三娘把孩子抱在手上,哄著喝著:

    「小東西,你認得我!不許哭!再哭,你爹爹會丟了你!世界上男人都心壞,只想騙女人,你長大了,可要孝順你媽媽!」

    紳士太太不知為甚麼原因,小孩子一不啼哭,又教奶媽快把孩子抱去。

    1929年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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