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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紳士的太太 (3) 文 / 沈從文

    隨後兩人坐了汽車又到西城廢物公館去了。在車上,紳士太太,很悔自己的失言。因為自己也還是年青人,對於這些事情,在一個二十六七歲的晚輩面前,做長輩的總是為一些屬於生理上的種種,不能拿出長輩樣子。這體面的年青人,則同樣也因為這嬸嬸是年青女人,對於這曖昧情形有所窘迫,也感到無話可說了。車到半途,大少爺說:「嬸嬸,莫聽他們謠言。」紳士太太就說:「你們年青人小心一點。」仍然不忘記那從窗下聽來的一句話,紳士太太把這個說完時,自己覺得臉上發燒得很,因為兩個人是並排坐得那麼近,身體的溫熱皆互相感染。年青人,則從紳士太太方面的紅臉,起了一種誤會,他那聰明處到這時彷彿起了一個新的合理的注意,而且這注意也覺得正是救濟自己一種方法。到了公館,下車時,先走下去,伸手到車中,一隻手也有意那麼遞過來,於是輕輕的握著,下了車,兩人皆若為自己行為,感到了一個憧憬的展開擴大,互相會心的交換了一個微笑。

    到了廢物家,大少爺消失了,不多一會又同三娘出現了。紳士太太覺得這三娘今天特別對她親切,在桌邊站立,拿煙拿茶,剝果殼兒,兩人望到時,就似乎有些要說而不必用口說出的話,從眼睛中流到對方心裡去。紳士太太感到自己要做一個好人,要為人包瞞打算,要為人想法成全,要盡一些長輩所能盡的義務。這是為甚麼?因為從三娘的目光裡,似乎得到一種極其誠懇的信託,這婦人,已經不能對於這件事不負責任了。

    大小姐已經上坤範女子大學唸書去了,少爺們也上了學,今天請了有兩個另外的來客,所以三娘不上場。到紳士太太休息時,三娘就邀紳士太太到房裡去,看新買的湘繡。兩人剛走過院子,望見偏院裡辛夷,開得如火紅,一大樹花燦爛奪目,兩人皆不知忌諱,走到樹下去看花。

    「昨夜裡月光下這花更美。」紳士太太在心上說著,微微的笑。

    「我想不到還有人來看花!」三姨太太也這樣想著,微微的笑。

    書房裡大少爺聽到有人走路聲音,忙問是誰。

    紳士太太說:「春哥,不出去麼?」

    「是嬸嬸嗎?請進來坐坐。」

    「太太就進去看看,他很有些好看的畫片。」

    於是兩個婦人就進到這大少爺書房裡。是個並不十分闊大的臥室,四壁裱得極新,小小的銅床,小小的桌子。四面都是書架,堆滿了洋書,紅綠面子燙金字,大小不一,似乎才加以整理的神情,稍稍顯得凌亂。床頭一個花梨木櫃櫥裡,放了些女人用的香料。一個高腳維多利亞式話匣子,上面一大冊安置唱片的本子,本子上面一個桔子,桔子邊旁一個煙斗。大少爺正在整理一個象小鍾一類東西,那東西就擱到窗前桌上。

    「有什麼用處?」

    「無線電盒子,最新從美國帶回的,能夠聽上海的唱歌。」

    「太太,大少爺帶得一個小鬧表,很有趣味。」

    「哎呀,這樣小,值幾百?」

    「一百多塊美金,嬸嬸歡喜就送嬸嬸。」

    「這怎麼好意思,你只買得這樣一個,我怎麼好拿!」

    「不要緊,嬸嬸拿去玩,還有一個小盒子。這種表只有美國一家專利,若是壞了,拿到中央表店去修理,不必花錢,因為世界凡是代賣這家鐘錶公司出品的都可以修理。」

    「你留著自己玩吧,我那邊小孩子多,掉到地下也可惜。」

    「嬸嬸真是當做外人。」

    紳士太太無話可說。因為三姨太太已經把那個表放到紳士太太手心裡,不許她再說話了。這女人,把人情接受了,望一望全房情景,像是在信託方面要說一句話,就表示大家可以開誠佈公作商量了,就悄悄的說道:

    「三娘,你聽我說一句話,家裡人多了,凡事也小心一點。」

    三娘望到大少爺笑:「我們感謝太太,我們不會忘記太太對我們的好處。」

    大少爺,這美貌有福的年青人,無話可說,正翻看那一本日日放在床頭的英文《聖經》,不做聲,臉兒發著燒,越顯得嬌滴滴紅白可愛,忽然站起來,對紳士太太作了三個揖,態度非常誠懇,用一個演劇家扮演哈孟雷特王子的姿勢,把紳士太太的左手拖著,極其感動的向紳士太太說道:

    「嬸嬸的關心地方,我不會忘記到腦背後。」

    紳士太太右手捏著那鈕扣大的小表,左手被人拖著,也不缺少一個劇中人物的風度,謙虛的而又溫和的說:「小孩子,知道嬸嬸不是妨礙你們年青人事情就行了,我為你們擔心!我問你,什麼時候過南京有船?」

    「我不想去,並不是沒有船。」

    「母親也瞞著?」

    「母親只知道我不想去,不知道為甚麼事情。她也不願意我就走,所以幫同瞞到老癱子,說是船受檢查,極不方便。」

    紳士太太望望這年青侄兒,又望望年青的三姨太太,笑了:「真是一對玉合子。」

    三娘不好意思,也哧的笑了:「太太,今夜去××試試運氣,他們那裡主人還會做很好的點心,特別制的,不知嘗過沒有?」

    「我不歡喜大數目,一百兩百又好像拿不出手——春哥,美國有賭博的?」

    「法國、美國都有,我不知道這裡近來也有了,以前我沒聽到說過。嬸嬸也熟悉那個嗎?」

    「我是悄悄的去看你的叔叔。我裝得像媽子那樣帶一副黑眼鏡,誰也不認識。有一次我站到我們胖子桌對面,他也看不出是我。」

    「三娘,今天晚上我們去看看,嬸嬸莫打牌了。假裝有事要回去,我們一道去。」

    三姨太也這樣說:「我們一道去。到那裡去我告給太太巧方法扎七。」

    事情就是這樣定妥了。

    到了晚上約莫八點左右,紳士太太不願打牌了,同廢物談了一會話,邀三娘同她回去。大少爺正有事想過東城,搭乘了紳士太太的汽車,三人一道兒走。汽車過長安街,一直走,到哈德門大街了,再一直走,汽車伕懂事,把車向右轉,因為計算今天又可以得十塊錢特別賞賜,所以樂極了,把車也開快了許多。

    三人到××,留在一個特別室中喝茶休息,預備吃特製點心。三姨太太悄悄同大少爺說了幾句話,撲了一會粉,對穿衣鏡整理了一會頭髮,說點心一時不會做來,先要去試試氣運,拿了皮夾想走。

    紳士太太說:「三娘,你就慌到輸!」

    大少爺說:「三娘是不怕輸的,頂爽利,莫把皮夾也換籌碼輸去才好。」

    三姨太太走下樓去後,小房中只剩下兩個人。兩人說了一會空話,年青人記起了日裡的事情,記起同三姨太太商量得很好的事情,感到游移不定,點心送來了。

    「嬸嬸吃一杯酒好不好?」

    「不吃酒。」

    「吃一小杯。」

    「那就吃甜的。」

    「三娘也總是歡喜甜酒。」

    當差的拿酒去了,因為一個方便,大少爺走到紳士太太身後去取煙,把手觸了她的肩。在那方,明白這是有意,感到可笑,也仍然感到小小動搖。因為這貴人記起日裡在車上的情形,且記起昨晚上在窗下竊聽的情形,顯得拘束,又顯得煩懣了,就說:

    「我要回去,你們在這裡吧。」

    「為甚麼忙?」

    「為甚麼我到這裡來?」

    「我要同嬸嬸說一句話,又怕你罵。」

    「甚麼話?」

    「嬸嬸樣子象琴雪芳。」

    「說瞎話,我是戲子嗎?」

    「是三娘說的,說美得很。」

    「三娘頂會說空話。」雖然這麼答著,側面正是一個鏡台,這紳士太太,不知不覺把臉一側,望到鏡中自己的白臉長眉,溫和的笑了。

    男子低聲的蘊藉的笑著,半天不說話。

    紳士太太忽然想到了什麼的神情,對著大少爺,「我不懂你們年青人做些什麼鬼計。」

    「嬸嬸是我們的恩人,我……」那隻手,取了攻勢,伸過去時,受了阻礙。

    女人聽這話不對頭,見來勢不雅,正想生氣,站在長輩身份上教訓這年青人一頓,拿酒的廝役已經在門外輕輕的啄門,兩人距離忽然又遠了。

    把點心吃完,到後兩人用小小起花高腳玻璃杯子,吃甜味桔子酒。三姨太太回來了,把皮夾擲到桌上,坐到床邊去。

    紳士太太問:「輸了多少?」

    三娘不作答,拿起皮夾歡歡喜喜掏出那小小的精巧紅色牙骨籌碼數著,一面做報告,一五一十,除開本,贏了五百三。

    「我應當分三成,因為不是我陪你們來,你一定還要輸。」紳士太太當笑話說著。

    大少爺就附和到這話說:「當真嬸嬸應當有一半,你們就用這個做本,兩人合份,到後再結算。」

    「全歸太太也不要緊。我們下樓去,現在熱鬧了點,張家大姑娘同張七老爺都來了,×總理的三小姐也在場,五次輸一千五,驕傲極了,越輸人越好看。」

    「我可不下去,我不歡喜讓她知道我在這裡賭錢。」

    「大少爺?」

    「我也不去,我陪嬸嬸坐坐,三娘你去吧,到十一點我們回去。」

    「……三娘你莫走!」

    三姨太還是笑笑的走了。

    回到家中,皮夾中多了一個小表,多了四百塊錢,見到老爺在客廳中沙發上打盹,就罵用人,為甚麼不喊老爺去睡。當差的就說,才有客到這裡談話剛走不久,問老爺睡不睡覺,說還要讀一點書,等太太回來再叫他,所以不敢喊叫。紳士見到太太回了家,大聲的叱娘姨,驚醒了。

    「回來了,太太!到什麼人家打牌這麼晚?」

    紳士太太裝成生氣的樣子,就說:「運氣壞極了,又輸一百五。」

    紳士正恐怕太太追問到別的事,或者從別的地方探聽到了關於他的消息,賊人心虛,看到太太那神氣,知道可以用錢調和了,就告給紳士太太明天可以還賬;且安慰太太,輸不要緊;又同太太談各個熟人太太的牌術和那屬於打牌的品德。這貴人日裡還才到一個飯店裡同一個女人鬼混過一次,待到太太問他白天做些什麼事時,他就說到佛學會唸經,因為今天是開化老和尚講《楞嚴》日子。若是往日,紳士太太一定得詐紳士一陣,不是說楊老太太到過佛學會,就是說聽說開化和尚已經上天津;紳士照例也就得做戲一樣,賭一個小咒,事情才能和平了結,解衣上床。今晚上因為贏了錢,且得了一個小小金錶,自己又正說著謊話,所以也就不再追究談《楞嚴》談到第幾章那類事了。

    兩人回到臥室,太太把皮夾子收到自己小小的保險箱裡去。紳士作為毫不注意的神氣,一面彎腰低頭解鬆綁褲管的帶子,一面低聲的摹仿梅畹華老闆的《天女散花》搖板,用節奏調和到呼吸。

    到後把汗衣剝下,那個滿腹經綸的尊貴肚子因為換衣的原因,在太太眼下,用著驕傲凌人的態度,挺然展露於燈光下,暗褐色的下垂的大肚,中縫一行長長的柔軟的黑毛,刺目的呈一種圖案調子。太太從這方面得到了一個聯想,告紳士,今天西城廢物公館才從美國回來不久的大少爺來看過他,不久就得過南京去。

    紳士點點頭,「這是一個得過哲學碩士的有作為的年青人,廢物有這樣一個兒子,自己將來不出山,也就不妨事了。」

    紳士太太想到別的事情,就莞爾而笑,這時也已經把旗袍脫去,裌襖脫去,鞋襪脫去,站在大銅架床邊,對著那個大穿衣鏡用首巾包頭,預備上床了。紳士從太太高碩微胖的身材上,在心上展開了一幅美人出浴圖;並且嘩嘩的隔房浴室便桶的流水聲,也彷彿是日裡的浴室情景,就用鼻音做出褻聲,告太太小心不要招涼。

    更新的事情

    約有三天後,××秘密俱樂部的小房子裡又有這三個人在吃點心。那三娘又贏了三百多塊錢,分給了紳士太太一半。這次紳士太太可在場了,先是輸了一些,到後大少爺把嬸嬸邀上樓去,三姨太太不到一會兒就追上來,說是天紅得到五百,把所輸的收回,反贏三百多。紳士太太同大少爺除了稱讚運氣,並不說及其他事情。

    紳士太太對於他們的事更顯得關切,到廢物公館玩牌時,總藉故到三姨太太房中去盤旋。打牌人多,也總是同三娘合手,兩股均分,輸贏各半。

    星期日另外一個人家客廳裡紅木小方桌旁,有西城廢物公館大小姐,有紳士太太。大小姐不明奧妙,問紳士太太知不知道三娘近來的手氣。

    「嬸嬸不知道麼?我聽人說她輸了五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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