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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月下小景 (2) 文 / 沈從文

    「我記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過。」

    「羚羊稍笨一點,我的獵狗才可以趕上它,把它捉回來送你。你稍笨一點,我才有相當的話頌揚你!」

    「你口中體面話夠多了,你說說你那些感覺給我聽聽,說謊若比真實更美麗,我願意聽你那些美麗的謊話。」

    「你佔領我心上的空間,如同黑夜佔領地面一樣。」

    「月亮起來時,黑暗不是就只佔領地面空間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嗎?」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給你的應當也是黑暗了。」

    「你給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種炫目的光明,如日頭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塗。你使我卑陋。」

    「其實你是透明的,從你選擇阿諛時,證明你的心現在還是透明的。」

    「清水裡不能養魚,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積存辭藻。」

    「江中的水永遠流不完,人心中的話永遠說不完。不要說了,一張口不完全是說話用的!」

    兩人為嘴唇找尋了另外一種用處,沉默了一會。兩顆心同一的跳躍,望著做夢一般月下的長嶺,大河,寨堡,田坪。蘆笙聲音似乎為月光所濕,音調更低鬱沉重了一點。寨中的角樓,第二次擂了轉更鼓。女孩子聽到時,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顆年青聰慧的頭顱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數,向小寨主搖搖頭,無可奈何低低的歎了一聲氣。把兩隻手舉起,跪在小寨主面前來梳理頭上散亂了的髮辮,意思想站起來,預備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許她站起身來。

    「多少螢火蟲還知道打了小小火炬遊玩,你忙些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

    「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

    「寶貝應當收藏在寶庫裡,你應當收藏在愛你的那個人家裡。」

    「美的都用不著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沒有家的。誰見過人蓄養鳳凰呢?誰能束縛月光?」

    「獅子應當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頓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會答應我這件事,因為他愛我。」

    「因為我爸爸也愛我,若知道了這件事,會把我照××人規矩來處置。若我被繩子縛了沉到天坑裡去時,那地方接連四十八根籮筐繩子還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來看你,活著做夢也不能辨別方向。」

    女孩子是不會說謊的,××族人的習氣,女人同第一個男子戀愛,卻只許同第二個男子結婚。若違反了這種規矩,常常把女子用一扇小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裡,或者拋到天坑裡。習俗的來源極古,過去一個時節,應當同別的種族一樣,有認處女為一種有邪氣的東西,地方族長既較開明,巫師又因為多在節欲生活中生活,故執行初夜權的義務,就轉為第一個男子的戀愛。第一個男子因此可以得到女人的貞潔,就不能夠永遠得到她的愛情。若第一個男子娶了這女人,似乎對於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歷史中漸次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習俗卻把古代規矩保持了下來。由於××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個戀人身上,也從不作那長遠的夢。「好花不能長在,明月不能長圓,星子也不能永遠放光,」××人歌唱戀愛,因此也多憂鬱感傷氣分。常常有人在分手時感到「芝蘭不易再開,歡樂不易再來」,兩人悄悄逃走的。也有兩人攜了手沉默無語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張著大嘴、死去了萬年的火山孔穴裡去的。再不然,冒險的結了婚,到後被查出來時,就應當把女的向地獄裡拋去那個辦法了。

    當地女孩子因為這方面的習俗無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外鄉人來到本地若喜悅了什麼女子,使女子獻身總十分容易。女孩子明理懂事一點的,一到了成年時,總把自己最初的貞操,稍加選擇就付給了一個人,到後來再同自己鍾情的男子結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業已愛上某個女子,若知道她還是處女,也將盡這女子先去找尋一個盡義務的愛人,再來同女子結婚。

    但這些魔鬼習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作的事,常常與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違反風俗習慣。女孩子總願意把自己整個交付給一個所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愛了某個女孩時,也總願意把整個的自己換回整個的女子。風俗習慣下雖附加了一種嚴酷的法律,在這法律下犧牲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這寨主獨生子,自從春天山坡上黃色棠棣花開放時,即被這男子溫柔纏綿的歌聲與超人壯麗華美的四肢所征服,一直延長到秋天,還極其純潔的在一種節制的友誼中戀愛著。為了狂熱的愛,且在這種有節制的愛情中,兩人皆似乎不需要結婚,兩人中誰也不想到照習慣先把貞操給一個人蹂躪後再來結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懸在樹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倉,秋雞伏了卵,大自然為點綴了這大地一年來的忙碌,還在天空中塗抹了些無比華麗的色澤,使溪澗澄清,空氣溫暖而香甜,且裝飾了遍地的黃花,以及在草木枝葉間敷上與雲霞同樣的炫目顏色。一切皆佈置妥當以後,便應輪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兩個年青人的愛情。

    兩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約定的中午以後,在這個古碉堡上見面了。兩人共同採了無數野花鋪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並肩的坐在那裡。山坡上開遍了各樣草花,各處是小小蝴蝶,似乎向每一朵花皆悄悄囑咐了一句話。向山坡下望去,入目遠近皆異常恬靜美麗。長嶺上有割草人的歌聲,村寨中有為新生小犢作柵欄的斧斤聲,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樂的吵罵聲。天空中白雲緩緩的移,從從容容的流動,透藍的天底,一陣候鳥在高空排成一線飛過去了,接著又是一陣。

    兩個年青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飢渴,用言語微笑餵著靈魂的飢渴。對日光所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說了上萬句的話。

    日頭向西擲去,兩人對於生命感覺到一點點說不分明的缺處。黃昏將近以前,山坡下小牛的鳴聲,使兩人的心皆發了抖。

    神的意思不能同習慣相合,在這時節已不許可人再為任何魔鬼作成的習俗加以行為的限制。理智即或是聰明的,理智也毫無用處。兩人皆在忘我行為中,失去了一切節制約束行為的能力,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對方的力,得到了對方的愛,得到了把另一個靈魂互相交換移入自己心中深處的滿足。到後來,兩個人皆在戰慄中昏迷了,瘖啞了,沉默了。幸福把兩個年青人在同一行為上皆弄得十分疲倦,終於兩人皆睡去了。

    男子醒來稍早一點,在回憶幸福裡浮沉,卻忘了打算未來。女孩子則因為自身是女子,本能的不會忘卻××人對於女子違反這習慣的賞罰,故醒來時,也並未打算到這寨主的獨生子會要她同回家去。兩人的年齡都還只適宜於生活在夏娃亞當所住的樂園裡,不應當到這「必需思索明天」的世界中安頓。

    但兩人業已到了向所生長的一個地方、一個種族的習慣負責時節了。

    「愛難道是同世界離開的事嗎?」新的思索使小寨主在月下沉默如石頭。

    女孩子見男子不說話了,知道這件事正在苦惱到他,就裝成快樂的聲音,輕輕的喊他,懇切的求他,在應當快樂時放快樂一點。

    ××人唱歌的聖手,

    請你用歌聲把天上那一片白雲撥開。

    月亮到應落時就讓它落去,

    現在還得懸在我們頭上。

    天上的確有一片薄雲把月亮攔住了,一切皆朦朧了。兩人的心皆比先前黯淡了一些。

    寨主獨生子說:

    我不要日頭,可不能沒有你。

    我不願作帝稱王,卻願為你作奴當差。

    女孩子說:

    「這世界只許結婚不許戀愛。」

    「應當還有一個世界讓我們去生存,我們遠遠的走,向日頭出處遠遠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馬,不要果園,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嗎?」

    「有了你我什麼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熱,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萬有。為了同你接近,我應當同這個世界離開。」

    兩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處想了許久,想不出一個可以容納兩人的地方。南方有漢人的大國,漢人見了他們就當生番殺戮,他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過長嶺無盡的荒山,虎豹所據的地面,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本族人的地面,每一個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頒的法律,對逃亡人可以隨意處置。只有東邊是日月所出的地方,日頭既那麼公正無私,照理說來日頭所在處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個故事在小寨主的記憶中活起來了,日頭曾炙死了第一個××人,自從有這故事以後,××人誰也不敢向東追求習慣以外的生活。××人有一首歷史極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慾望、真的生存意義卻結束在死亡裡,都以為若貪婪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戰勝命運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辦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卻在空中與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寬闊無邊。地下寬闊公平的理由,在××人看來是可靠的,就因為從不聽說死人願意重生,且從不聞死人充滿了地下。××人永生的觀念,在每一個人心中皆堅實的存在。孤單的死,或因為恐怖不容易找尋他的愛人,有所疑惑,同時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寨主的獨生子想到另外一個世界,快樂的微笑了。

    他問女孩子,是不是願意向那個只能走去不再回來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頭仰望那個新從雲裡出現的月亮。

    水是各處可流的,

    火是各處可燒的,

    月亮是各處可照的,

    愛情是各處可到的。

    說了,就躺到小寨主的懷裡,閉了眼睛,等候男子決定了死的接吻。寨主的獨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鑲了寶石的空心刀把上,從那小穴裡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藥,含放到口裡去,讓藥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裡去。兩人快樂的嚥下了那點同命的藥,微笑著,睡在業已枯萎了的野花鋪就的石床上,等候藥力發作。

    月兒隱在雲裡去了。

    1932年9月作,1933年在青島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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