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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貴生 (1) 文 / 沈從文

    貴生在溪溝邊磨他那把鐮刀,鋒口磨得亮堂堂的。手試一試刀鋒後,又向水裡隨意砍了幾下。秋天來溪水清個透亮,活活的流,許多小蝦子腳攀著一根草,在淺水裡遊蕩,有時又躬著個身子一彈,遠遠的彈去,好像很快樂。貴生看到這個也很快樂。天氣極好,正是城市裡風雅人所說「秋高氣爽」的季節;貴生的鐮刀如用得其法,也就可以過一個有魚有肉的好冬天。秋天來,遍山土坎上芭茅草開著白花,在微風裡輕輕的搖,都彷彿向人招手似的說:「來,割我,有力氣得大哥,趁天氣好磨快了你的刀,快來割我,挑進城裡去,八百錢一擔,換半斤鹽好,換一斤肉也好,隨你的意!」貴生知道這些好處。並且知道十擔草就能夠換個豬頭,揉四兩鹽醃起來,十天半月後,那對豬耳朵,也夠下酒兩三次!一個月前打穀子時,各家田里放水,人人用雞籠在田里罩肥鯉魚,貴生卻磨快了他的鐮刀,點上火把,半夜裡一個人在溪溝裡砍了十來條大鯉魚,全用鹽揉了,掛在灶頭用柴煙熏得幹幹的。現在磨刀,就準備割草,挑上城去換年貨。正像俗話說的:兩手一肩,快樂神仙。村子裡住的人,因幾年來城裡東西樣樣貴,生活已大不如從前。可是一個單身漢子,年富力強,遇事肯動手,平時又不胡來亂為,過日子總還容易。

    貴生住的地方離大城二十里,離張五老爺圍子兩三里。五老爺是當地財主員外,近邊山坡田地大部分歸五老爺管業,所以做田種地的人都和五老爺有點關係。五老爺要貴生做長工,貴生以為做長工不是住圍子就得守山,行動受管束,不願意。自己用鐮刀砍竹子,剝樹皮,搬石頭,在一個小土坡下,去溪水不遠處,借五老爺土地砌了一幢小房子,幫五老爺看守兩個種桐子的山坡,作為借地住家的交換,住下來砍柴割草為生。春秋二季農事當忙時,有人要短工幫忙,他鄰近五里無處不去幫忙(食量抵兩個人,氣力也抵兩個人)。逢年過節村子裡頭行人捐錢扎龍燈上城去比賽,他必在龍頭前斗寶,把個紅布繡球舞得一團火似的,受人喝彩。

    春秋二季答謝土地,村中人合夥唱戲,他扮王大娘補缸匠,賣柴耙的程咬金。他歡喜喝一杯酒,可不同人酗酒打架。他會下盤棋,可不像許多人那樣變成棋迷。間或也說句笑話,可從不用口角傷人。為人稍微有點子憨勁,可不至於出傻相。雖是個干窮人,可窮得極硬朗自重。有時到圍子裡去,五老爺送他一件衣服,一條褲子,或半斤鹽,白受人財物他心中不安,必在另外一時帶點東西去補償。他常常進城去賣柴賣草,就把錢換點應用東西。城裡住有個五十歲的老舅舅,給大戶人家作廚子,不常往來,兩人倒很要好。進城看望舅舅時,他照例帶點禮物,不是一袋胡桃,一袋栗子,就是一隻山上裝套捕住的黃鼠狼,或是一隻野雞。到城裡有時住在舅舅處,那舅舅晚上無事,必帶他上河沿天後宮去看夜戲,消夜時還請他吃一碗牛肉麵。

    在鄉下,遠近幾里村子上的人,都和他相熟,都歡喜他。他卻樂意到離住處不遠橋頭一個小生意人鋪子裡去。那開雜貨鋪的老闆是沅水中游浦市人,本來飄鄉作生意,每月一次挑貨物各個村子裡去和鄉下人做買賣,吃的用的全賣。到後來看中了那個橋頭,知道官路上往來人多,與其從城裡打了貨四鄉跑,還不如在橋頭安個家,一面作各鄉生意,一面搭個亭子給過路人歇腳,就近作過路人買賣。因此就在橋頭安了家。住處一定,把老婆和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也接來了。浦市人本來為人和氣,加之幾年來與附近各村子各大圍子都有往來,如今來在橋頭開舖子,生意發達是很自然的。那老婆照浦市人中年婦女打扮,頭上長年裹一塊長長的黑色縐綢首帕,把眉毛拔得細細的。一張口甜甜的,見男的必稱大哥,女的稱嫂子,待人特別慇勤。因此不到半年,橋頭鋪子不特成為鄉下人買東西地方,並且也成為鄉下人談天歇憩地方了。夏天橋頭有三株大青樹,特別涼爽,無事躺到樹下睡睡,風吹得一身舒泰。冬天鋪子裡土地上燒的是大樹根和油枯餅,火光熊熊——真可謂無往不宜。

    貴生和鋪子裡人大小都合得來,手腳又勤快,幾年來,那雜貨鋪老闆娘待他很好,他對那個女兒也很好。山上多的是野生瓜果,栗子、榛子不出奇,三月裡他給她摘大莓,六月裡送她地枇杷,八九月裡還有出名當地、樣子象干海參、瓤白如玉如雪的八月瓜,尤其逗那女孩子歡喜。女孩子名叫金鳳。那老闆娘一年前因為回浦市去吃喜酒,害蛇鑽心病死掉了,隨後雜貨鋪補充了個毛伙,全身無毛病,只因為性情活跳,取名叫做「癩子」。

    貴生不知為什麼總不大歡喜那癩子,兩人談話常常頂板,癩子卻老是對他嘻嘻笑。貴生說:「癩子,你若在城裡,你是流氓;你若在書上,你是奸臣。」癩子還對他笑。貴生不歡喜癩子,那原因誰也不明白,雜貨鋪老闆倒知道,因為貴生怕癩子招郎上門,從幫手改成駙馬。

    貴生其時正在溪水邊想癩子會不會作「賣油郎」,圍子裡有人搭口信來,說五爺要貴生去看看南山坡的桐子熟了沒有,看過後去圍子裡回話。

    貴生聽了信,即刻去山上看桐子。

    貴生上了山,山上泥土鬆鬆的。樹根蓬草間,到處有秋蟲鳴叫。一下腳,大而黑的油蛐蛐,小頭尖尾的金鈴子各處亂蹦。幾個山頭看了一下,只見每株樹枝都被飽滿堅實的桐木油果壓得彎彎的;好些已落了地,山腳草裡到處都是。因為一個土塍上有一片長籐,上面結了許多顏色烏黑的東西,一群山喜鵲喳喳的叫著,知道八月瓜已成熟了,趕忙跑過去。山喜鵲見人來就飛散了。貴生把籐上八月瓜全摘下來,裝了半斗笠,帶回去打量捎給橋頭金鳳吃。

    貴生看過桐子回到家裡,晚半天天氣還早,就往圍子去稟告五爺。

    到圍子時,見院裡擱了一頂轎子,幾個腳夫正閉著眼蹲在石碌碡上吸旱煙管。貴生一看知道城裡來了人,轉身往倉房去找鴨毛伯伯。鴨毛伯伯是五老爺圍子裡老長工,每天坐在倉房邊打草鞋。倉房不見人,又轉往廚房去,才見著鴨毛伯伯正在小桌邊同幾個城裡來的年青伙子坐席,用大提子從黑色甕缸裡舀取燒酒,煎干魚下酒。見貴生來就邀他坐下,參加他們的吃喝。原來新到圍子的是四爺,剛從河南任上回城,趕來看五爺,過幾天又得往河南去。幾個人正談到五爺和四爺在任上的種種有趣故事。

    一個從城裡來的小禿頭,老軍務神氣,一面笑一面說:

    「人說我們四老爺實缺騎兵旅長是他自己玩掉的。一個人愛玩,衣祿上有一筆賬目,不玩見閻王銷不了賬,死後下一生還是玩。上年軍隊紮在汝南,一個月他玩了八個,把那地方尖子貨全用過了,還說:『這是什麼鬼地方,女人都是尿脬做成的,要不得。一身白得像灰面,松塌塌的,一點兒無意思,還裝模作態,這樣那樣。』你猜猜花多少錢?四十塊一夜,除王八外塊不算數。你說,年青人出外胡鬧不得,我問你,我們哥子們想胡鬧,成不成?一個月七塊六,伙食三塊三除外還剩多少?不剃頭,不縫衣,留下錢來一年還不夠玩一次,我的伯伯,你就讓我胡鬧,我從哪裡鬧起!」

    另一高個兒將爺說:

    「五爺人倒好,這門路不像四爺亂花錢。玩也玩得有分寸,一百八十隨手撒,總還定個數目。」

    鴨毛伯伯說:

    「牛肉炒韭菜,各人心裡愛。我們五爺花姑娘弄不了他的錢,花骨頭可迷住了他。往年同老太太在城裡住,一夜輸二萬八,頭家跟五爺上門來取話,老太太愛面子,怕五爺丟醜,以後見不得人,臨時要我們從窖裡挖銀子,元寶一對一對刨出來,點數給頭家。還清了債,笑著向五爺說:『上當學乖,下不為例。手氣不好,莫下注給人當活元寶啃,說張家出報應!』」

    「別人說老太太是嘔氣病死的。」

    「可不是!花三萬塊錢掙了一個大面子,再有涵養也不能不心疼!明明白白五爺上了人的當,啞子吃黃連,怎不生氣?一包氣悶在心中,病了四十天,完了,死了。」

    「可是五爺為人有孝心,老太太死時,他辦喪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場,花了一萬六千塊錢,誰不知道這件事!都說老太太心好命好,活時享受不盡,死後還帶了萬千元寶錁子,四十個丫頭老媽子照管箱籠,服侍她老人家一路往西天,熱鬧得比段老太太出喪還人多,執事輓聯一里路長。有個孝子盡孝,死而無憾。」

    鴨毛伯伯說:

    「五爺怕人笑話,所以做面子給人看。因為老太太生前愛面子,五爺又是過房的;一過來就接收偌大一筆產業。老太太如今歸天了,五爺花錢再多也應該。花了錢,不特老太太有面子,五爺也有面子。人都以為五爺傻,他才真不傻!若不是花骨頭迷心,他有什麼可愁的!」

    「不多久,在城裡聽說又輸了五千。後來想沖一衝晦氣,要在瀟湘館給那南花湘妃掛衣,六百塊錢包辦一切,還是四爺幫他同那老婊子辦好交涉的。不知為什麼,五爺自己臨時又變卦,去美孚洋行打那三抬一的字牌,一夜又輸八百。六百給那『花王』開苞他不幹,倒花八百去熬一夜,坐一夜三頂拐轎子,完事時讓人開玩笑說:『謝謝五爺送禮。』真氣壞了四爺。」

    「花腳狗不是白面貓,這些人都各有各的脾氣。銀子到手嘩喇嘩喇花,你說莫花,這哪成!這些人一事不作偏偏就有錢,錢財像是命裡帶來的。命裡注定它要來,門板擋不住;命裡注定它要去,索子鏈子縛不住。王皮匠撿了錠銀子,睡時摟到懷裡睡,醒來銀子變泥巴。你說怪不怪?你我是窮人,和什麼都無緣,就只和酒有點緣分。我們喝完了這碗酒,再喝一碗吧。貴生,同我們喝一碗,都是哥子弟兄,不要拘拘泥泥。」

    貴生不想喝酒,捧了一大包板栗子,到灶邊去,把栗子放在熱灰裡煨栗子吃。且告給鴨毛伯伯,五爺要他上山看桐子,今年桐子特別好,過三天就是白露,要打桐子也是時候了。哪一天打,定下日子,他好去幫忙。看五爺還有不有話吩咐,無話吩咐,他回家了。

    鴨毛伯伯去見五爺稟白:「溪口的貴生已經看過了桐子,山向陽,今年霜降又早,桐子全熟了,要撿桐子差不多了。貴生看五爺還有什麼話吩咐。」

    五爺正同城裡來的四爺談卜術相術,說到城裡中街一個楊半癡,如何用哲學眼光推人流年吉凶和命根貴賤,信口開河,連福音堂洋人也佩服得了不得。五爺說的眉飛色舞,聽說貴生來了,就要鴨毛叫貴生進來有話說。

    貴生進院子裡時,擔心把五爺地板弄髒,趕忙脫了草鞋,赤著腳去見五爺。

    五爺說:「貴生,你看過了我們南山桐子嗎?今年桐子好得很,城裡油行漲了價,掛牌二十二兩三錢,上海漢口洋行都大進。報上說歐洲整頓海軍,預備世界大戰,買桐油油大戰艦,要的油多。洋毛子歡喜充面子,不管國家窮富,軍備總不願落人後。仗讓他們打,我們中國可以大發洋財!」

    貴生一點不懂五爺說話的意思,只是帶著一點敬畏之忱站在堂屋角上。

    鴨毛伯伯說:「五爺,我們什麼時候打桐子?」

    五爺笑著,「要發洋財得趕快,外國人既等著我們中國桐油油船打仗,還不趕快一點?明天打後天打都好。我要自己去看看,就便和四爺打兩隻小毛兔玩。貴生,今年山上兔子多不多。趁天氣好,明天去吧。」

    貴生說:「五爺,您老說明天就明天,我家裡燒了茶水,等五爺、四爺累了歇個腳。沒有事我就走了。」

    五爺說:「你回去吧。鴨毛,送他一斤鹽、兩斤片糖,讓他回家。」

    貴生謝了謝五爺,正轉身想走出去,四爺忽插口說:「貴生,你成了親沒有?」一句話把貴生問得不知如何回答,望著這退職軍官私慾過度的瘦臉,把頭搖著,只是好笑。他心中想起幾句流行的話語:「婆娘婆娘,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尾巴長。」

    鴨毛接口說:「我們勸他看一門親事,他怕被人迷住了,不敢辦這件事。」

    四爺說:「貴生,你怕什麼?女人有什麼可怕?你那樣子也不是怕老婆的。我和你說,看中了什麼人,儘管把她弄進屋裡來。家裡有個婆娘,對你有好處,你不明白?儘管試試看,不用怕。」

    貴生記起剛才在廚房裡幾個人的談話,所以輕輕的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衣祿,勉強不來。」隨即同鴨毛走了。

    四爺向五爺笑著說:「五爺,貴生相貌不錯,你說是不是?」

    五爺說:「一個大憨子,討老婆進屋,我恐怕他還不會和老婆做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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