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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月下小景 (1) 文 / 沈從文

    初八的月亮圓了一半,很早就懸到天空中。傍了××省邊境由南而北的橫斷山脈長嶺腳下,有一些為人類所疏忽、歷史所遺忘的殘餘種族聚集的山寨。他們用另一種言語,用另一種習慣,用另一種夢,生活到這個世界一隅,已經有了許多年。當這松杉挺茂嘉樹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個為黃昏佔領了以後,從山頭那個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灑滿了各處,如一首富於光色和諧雅麗的詩歌。山寨中,樹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處有新收的稻草積,以及白木作成的穀倉。各處有火光,飄揚著快樂的火焰,且隱隱的聽得著人語聲,望得著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動。官道上有馬項鈴清亮細碎的聲音,有牛項下銅鐸沉靜莊嚴的聲音。從田中回去的種田人,從鄉場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個溫和的臉兒等候在大門外。廚房中莫不預備得有熱騰騰的飯菜與用瓦罐燉熱的家釀燒酒。

    薄暮的空氣極其溫柔,微風搖蕩的大氣中,有稻草香味,有爛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蟲類氣味,有泥土氣味。一切在成熟,在開始結束一個夏天陽光雨露所及長養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種節日的歡樂情調。

    柔軟的白白月光,給位置在山岨上石頭碉堡畫出一個明明朗朗的輪廓,碉堡影子橫臥在斜坡間,如同一個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處,迎月光的一面,倚著本鄉寨主獨生兒子儺佑,儺神所保佑的兒子,身體靠定石牆,眺望那半規新月,微笑著思索人生苦樂。

    「……人實在值得活下去,因為一切那麼有意思,人與人的戰爭,心與心的戰爭,到結果皆那麼有意思。無怪乎本族人有英雄追趕日月的故事。因為日月若可以請求,要它停頓在哪兒時,它便停頓,那就更有意思了。」

    這故事是這樣的:第一個××人,用了他武力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時,他還覺得不足,貪婪的心同天賦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趕日頭,找尋月亮,想征服主管這些東西的神,勒迫它們在有愛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點,在失去了愛,心子為憂愁失望所嚙蝕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點。結果這貪婪的人雖追上了日頭,卻被日頭的熱所烤炙,在西方大澤中就渴死了。至於日月呢,雖知道了這是人類的慾望,卻只是萬物中之一的慾望,故不理會。因為神是正直的,不阿其所私的,人在世界上並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單為人類而有。日頭給一切生物熱和力,月亮給一切蟲類唱歌和休息,用這種歌聲與銀白光色安息勞碌的大地。日月雖仍然若無其事的照耀著整個世界,看著人類的憂樂,看著美麗的變成醜惡,又看著醜惡的稱為美麗,人類太進步了一點,比一切生物智慧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嚴寒酷熱來困苦人類,又不能不將日月照及人類,故同另一主宰人類心的創造的神,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使此後快樂的人越覺得日子太短,使此後憂愁的人越覺得日子過長,人類既然憑感覺來生活,就在感覺上加給人類一種處罰。

    這故事有作為月神與惡魔商量結果的傳說,就因為惡魔是在夜間出世的。人都相信這是月亮作成的事,與日頭毫無關係。凡一切人討論光陰去得太快或太慢時,卻常常那麼詛咒:「日子,滾你的去罷。」痛恨日頭而不憎惡月亮。土人的解釋,則為人類性格中,慢慢的已經神性漸少,惡性漸多。另外就是月光較溫柔,和平,給人以智慧的冷靜的光,卻不給人以坦白直率的熱,因此普遍生物都歡喜日光,人類中卻常常詛咒日頭。約會戀人的,走夜路的,作夜工的,皆覺得月光比日光較好。在人類中討厭月光的只是盜賊,本地方土人中卻無盜賊,也缺少這個名詞。

    這時節,這一個年紀還剛滿二十一歲的寨主獨生子,由於本身的健康,以及從另一方面所獲得的幸福,對頭上的月光正滿意的會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對了他微笑。傍近他身邊,有一堆白色東西。這是一個女孩子,把她那長髮散亂的美麗頭顱,靠在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當作枕頭安靜無聲的睡著。女孩子一張小小的尖尖的白臉,似乎被月光漂過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頭黑髮,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為材料,由盤據在山洞中的女妖親手紡成的細紗。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張產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頰邊微妙圓形的小渦;如本地人所說的藏吻之巢窩,無一處不見得是神所著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目夾眼,一轉側,都有一種神性存乎其間。神同魔鬼合作創造了這樣一個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對付魔鬼的兩種方法來侍候她,才不委屈這個生物。

    女人正安安靜靜的躺在他的身邊,一堆白色衣裙遮蓋到那個修長豐滿柔軟溫香的身體,這身體在年青人記憶中,只彷彿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調和削築成就的東西。兩人白日裡來此,女孩子在日光下唱歌,在黃昏裡與落日一同休息,現在又快要同新月一樣甦醒了。

    一派清光灑在兩人身上,溫柔的撫摩著睡眠者的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蟲清音繁複的合奏。天上那規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頓著,長久還不移動。

    幸福使這個孩子輕輕的歎息了。

    他把頭低下去,輕輕的吻了一下那用黑夜搓成的頭髮,接近那魔鬼手段所成就的東西。

    遠處有吹蘆管的聲音。有唱歌聲音。身近旁有斑背螢,帶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導得有小仙人來參觀這古堡的神氣。

    當地年青人中唱歌聖手的儺佑,唯恐驚了女人,驚了螢火,輕輕的輕輕的唱:

    龍應當藏在雲裡,

    你應當藏在心裡。

    …………

    女孩子在迷胡夢裡,把頭略略轉動了一下,在夢裡回答著:

    我靈魂如一面旗幟,

    你好聽歌聲如溫柔的風。

    他以為女孩子已醒了,但聽下去,女人把頭偏向月光又睡去了。於是又接著輕輕的唱道:

    人人說我歌聲有毒,

    一首歌也不過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

    你那敷了蜂蜜的言語,

    一個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

    女孩子仍然閉了眼睛在夢中答著:

    不要冬天的風,不要海上的風,

    這旗幟受不住狂暴大風。

    請輕輕的吹,輕輕的吹;

    (吹春天的風,溫柔的風,)

    把花吹開,不要把花吹落。

    小寨主明白了自己的歌聲可作為女孩子靈魂安寧的搖籃,故又接著輕輕的唱道:

    有翅膀鳥雖然可以飛上天空,

    沒有翅膀的我卻可以飛入你的心裡。

    我不必問什麼地方是天堂,

    我業已坐在天堂門邊。

    女孩又唱:

    身體要用極強健的臂膀摟抱,

    靈魂要用極溫柔的歌聲摟抱。

    寨主的獨生子儺佑,想了一想,在腦中搜索話語,如同寶石商人在口袋中搜索寶石。口袋中充滿了放光炫目的珠玉奇寶,卻因為數量太多了一點,反而選不出那自以為極好的一粒,因此似乎受了一點兒窘。他覺得神祇創造美和愛,卻由人來創造讚譽這神工的言語。向美說一句話,為愛下一個註解,要適當合宜,不走失感覺所及的式樣,不是一個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這女孩子值得用龍朱的愛情裝飾她的身體,用龍朱的詩歌裝飾她的人格。」他想到這裡時,覺得有點慚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聲作了女孩子睡眠的搖籃,所以這女孩子才在半醒後重複入夢。歌聲停止後,她也就驚醒了。

    他見到女孩子醒來時,就裝作自己還在睡眠,閉了眼睛。女孩從日頭落下時睡到現在,精神已完全恢復過來,看男子還依靠石牆睡著,擔心石頭太冷,把白羊毛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後,傍了男子靠著。記起睡時滿天的紅霞,望到頭上的新月,便輕輕的唱著,如母親唱給小寶寶聽催眠歌。

    睡時用明霞作被,

    醒來用月兒點燈。

    寨主獨生子哧的笑了。

    「…………」

    「…………」

    四隻放光的眼睛互相瞅著,各安置一個微笑在嘴角上,微笑裡卻寫著白日兩個人的一切行為,兩人似乎皆略略為先前一時那點回憶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個緊緊的擠了一下,重新交換了一個微笑。兩人發現了對方臉上的月光那麼蒼白,於是齊向天上所懸的半規新月望去。

    遠遠的有一派角聲與鑼鼓聲,為田戶巫師禳土酬神所在處。兩人追尋這快樂聲音的方向,於是向山下遠處望去。遠處有一條河。

    「沒有船舶不能過那條河,沒有愛情如何過這一生?」

    「我不會在那條小河裡沉溺,我只會在你這小口上沉溺。」

    兩人意思仍然寫在一種微笑裡,用的是那麼曖昧神秘的符號,卻使對面一個從這微笑裡明明白白,毫不含胡。遠處那條長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條帶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霧,增加了兩人心上的溫暖。

    女孩子說到她夢裡所聽的歌聲,以及自己所唱的歌,還以為他們兩人皆在夢裡。經小寨主把剛才的情形說明白時,兩人笑了許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風,快樂如小貓,長長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復過來,因此在月光下,顯得如一尾魚在急流清溪裡,十分活潑。

    只想說話,說的全是那些遠無邊際的、與夢無異的,年青情人在狂熱中所能說的糊塗話、蠢話,皆完全說到了。

    小寨主說:

    「不要說話,讓我好在所有的言語裡,找尋讚美你眉毛頭髮美麗處的言語!」

    「說話呢,是不是就妨礙了你的諂諛?一個有天分的人,就是諂諛也顯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說話的。你不說話時象……」

    「還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處!我們來活活潑潑的做人,這才有意思!」

    「我以為你不說話就像何仙姑的親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兩個姐姐還稍呆笨一點。因為呆笨一點,我的言語字彙裡,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貴處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說過,你也希望你那只獵狗敏捷一點。」

    「我希望它靈活敏捷一點,為的是在山上找尋你比較方便,為我帶信給你時也比較妥當一點。」

    「希望我笨一點,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樣,好讓你嗾使那只獵狗追我時,不至於使我逃脫?」

    「好的音樂常常是復音,你不妨再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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