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黃昏 (2) 文 / 沈從文
於是隊伍過身了。到後面一點,是一個騎馬副官拿了軍中大令,在黑色小公馬上戰搖搖的掌了黃龍大令也過身了。再後一點,就輪派到這一群小孩子了。這一行隊伍大家皆用小跑步向城外出發,從每一條街走過身時,便集收了每一條街上的頑童與無事忙的人物。大夥兒到了應當到的地點,展開了一個圈子,留出必需夠用的一點空地,兵士們把槍從肩上取下,裝上了一排子彈,假作向外預備放的姿勢,以為因此一來就不會使犯人逃掉,也不至於為外人劫法場。看的人就在較遠處圍成了一個大圈兒。
一切佈置妥當後,劊子手從人叢中走出,把刀藏在身背後,走近犯人身邊去,很友誼似的拍拍那鄉下人的頸項,故意裝成從容不迫的神氣,同那業已半死的人囑咐了幾句話,口中一面說「不忙,不忙」,隨即嚓的一下,那個無辜的頭顱,就遠遠的飛去,發出沉悶而鈍重的聲音墮到地下了,頸部的血就同小噴泉一樣射了出來,身腔隨即也軟軟的倒下去。吶喊聲起於四隅,犯人同劊子手同樣的被人當作英雄看待了。事情完結以後,那位騎馬的押隊副官,目擊世界上已經少了一個「惡人」,「除暴安良」的責任已盡,下了一個命令,領帶隊伍,命令在前面一點兒的號手,吹了得勝回營的洋號繳令去了。看熱鬧人也慢慢的走開了。小孩們不即走開,他們便留下來等待看到此燒紙哭泣的人,或看人收屍。這些屍首多數是不敢來收的,在一切人散盡以後,小孩子們就挑選了那個污濁骯髒的頭顱作戲,先是用來作為一種遊戲,到後常常互相扭打起來,終於便讓那個氣力較弱的人滾跌到血污中去,大家才一哄而散。
今天天氣快晚了,又正落過大雨,不像要殺人的樣子。
這個時節,那在監獄服務了十七年了的獄丁,正赤了雙腳在衙署裡大堂面前泥水裡,用鏟子挖掘泥土,打量把積水導引出去。工作了好一陣,眼見得毫無效果,又才去解散了一把竹掃帚,取出一些竹條,想用它來扶持那些為暴雨所摧殘業已淹臥到水中的向日葵。院落中這時大部分地面還淹沒在水裡,這老獄丁從別處討來的鳳仙花,雞冠花,洋菊同秋葵,以及一些為本地人所珍視的十樣錦花,在院中土坪裡各據了一畦空地,莫不浸在水中。獄丁照料到這樣又疏忽了那樣,所以作了一會事,看看什麼都作不好,就不再作了,只站在大堂簷口下,望天上的晚雲。一群窩窩頭顏色茸毛未脫的雛鴨,正在花草之間的泥水中,顯得很欣悅很放肆的游泳著,在水中搧動小小的肉翅,呀呀的叫嚷,各把小小紅嘴巴連頭插進水蕩中去,後身撅起如一頂小紗帽。其中任何一隻小鴨含了一條蚯蚓出水時,其餘小鴨便互相爭奪不已。
老獄丁正計算到屬於一生的一筆賬項,數目弄得不大清楚。他每個月的薪俸是十二串,這錢分文不動已積下五年。應承受這一筆錢的過房兒子已看好了,自己老衣也看好了,棺木也看好了。他把一切處置得妥當後,卻來記憶追想,為甚麼年輕時不結婚。他想起自己在營伍中的荒唐處,想起幾個與自己生活有關白臉長眉的女人,一道回憶的伏流,正流過那衰弱弊舊的心上,眼睛裡燃燒了一種青春的濕光。
只聽到外邊有人喊「立正,稍息」,且有馬項鈴響,知道是營上來送人提人的,便忙匆匆的踹了水出去,看是什麼事情。
軍官下了馬後,長統皮靴在院子裡水中堂堂的走著,一直向衙署裡面走去。守衛的崗警立了正,一句話也不敢詢問,讓這人向側面闖去,後面跟了十個兵士。獄卒在二門前迎面遇到了軍官,又趕忙飛跑進去,向典獄官報告去了。
典獄官是一個在煙燈旁討生活的人物,這時正赤腳短褂坐在床邊,監督公丁蹲在地下煨菜,玄想到種種東方形式的幻夢,獄卒在窗下喊著:
「老爺,老爺,營上來人了!」
這典獄官聽到營上來人,可忙著了,拖了鞋就向外跑。
軍官在大堂上站定了,用手指弄著馬鞭末端的綏組,兵士皆站在簷口前。典獄官把一串長短不一的鑰匙從房中取出來,另外又攜了一本寄押人犯的名冊,見了軍官時就趕忙行禮,笑咪咪的侍候到軍官,喊公丁趕快搬凳子倒茶出來。
「大人,要幾個?」
軍官一句話不說,遞給了典獄官一個寫了人名的字條,這典獄官就在暮色滿堂的衙署大堂上輕輕的念著那個字條。看過了,忙說「是的是的」,就首先拿了那串鑰匙帶路,夾了那本名冊,向側面牢獄走去。一會兒幾個人都在牢獄雙重門外站定了。
老獄丁把鑰匙套進鎖口裡去,開了第一道門又開第二道門。門開了,裡面已黑黑的,只見遠處一些放光的眼睛,同模糊的輪廓,典獄官按著名單喊人。
「趙天保,趙天保,楊守玉,楊守玉。」
有兩隻放光的眼睛出來了,怯怯的跑過來,自己輕輕的說著「楊守玉,楊守玉」,一句別的話也不說,讓兵士拉出去了。典獄官見來了一個,還有一個,又重新喊著姓趙的人名,獄丁也嘶著喉嚨幫同喊叫,可是叫了一陣人還是不出來。只聽到黑暗裡有鄉下人口音:
「天保,天保,叫你去,你就去,不要怕,一切是命!」
另外還有人輕輕的說話,大致都勸他出去,因為不出去也是不行的。原來那個被提的人害怕出去,這時正躲在自己所住的一堆草裡。這是一種已成習慣的事情,許多鄉下人,被拷打過一次,或已招了什麼,在獄中住下來,一聽到提人叫到自己名姓時,就死也不願意再出去,一定得這些兵士走進來,橫拖豎拉才能把他弄出。這種事既在獄中是很常有的事,在軍人同獄官也看得成為習慣了。獄官這時望了一望軍官,軍官望了一望兵士,幾個人就一擁而進到裡面去了。於是黑暗中起了毆打聲,喘氣聲,以及一個因為沉默的死命抱著柱子不放,一群七手八腳的動作,抵抗征服的聲音。一會兒,便看見一團東西送出去了。典獄官知道事情業已辦好,把門一重一重關好,一一的重新加上笨重的鐵鎖,同軍官沉沉默默一道兒離開了牢獄。回到大堂,驗看了犯人一下,盡了應盡的手續,正想說幾句應酬話,談談清鄉的事情,禁煙的事情,軍官呶呶嘴唇,一隊人馬重新排隊,預備開步走出衙署了。
老獄卒走過那個先是不願意離開牢獄,被人迫出以後,滿臉是血目露凶光的鄉下人身邊來:「天保,有什麼事情沒有?」犯人口角全是血,喘息著,望到業已為落日燒紅的天邊,彷彿想得很遠很遠,一句話一個表示都沒有。另外一個鄉下人樣子,老老實實的,卻告給獄吏:
「大爺,我寨上人來時,請你告訴他們,我去了,只請他們幫我還村中漆匠五百錢,我應當還他這筆錢。……」
於是隊伍堂堂的走去了。典獄官同獄卒送出大門,站到門外照牆邊,看軍官上了馬,看他們從泥水裡走去。在門外業已等候了許久的小孩子們,也有想跟了走去,卻為家中喚著不許跟去,只少數留在家中也無晚飯可吃的小孩,仍然很高興的跟著跑去。天上一角全紅了,典獄官望到天空,獄卒也望天空,一切是那麼美麗而靜穆。一個公丁正搬了高凳子來把裝滿了菜油的小燈,擱到衙署大門前懸掛的門燈上去。大門口全是泥濘,凳子因為在泥濘中搖晃不定,典獄官見著時正喊:
「小心一點!小心一點!」
雖然那麼囑咐,可是到後凳子仍然翻倒了,人跌到地下去,燈也跌到地下了。燈油濺潑了一地,那人就坐在油裡不知如何是好。典獄官心中正有一點兒不滿意適間那軍官的神氣,就大聲說:
「我告訴你小心一點,比營上火夫還粗鹵,真混賬!」
小孩子們沒有散盡的,為這件事全聚集了攏來。
崗警把小孩子驅散後,典獄官記起了自己房中煨的紅燒小豬肉,擔心公丁已偷吃去一半,就小小心心的從那滿是菜油的泥濘裡走進了衙門。獄卒望望那坐在泥水裡的公丁,呶呶嘴,意思以為起來好一點,坐在地下有什麼用?也跟了進去了。
天上紅的地方全變為紫色,地面一切角隅皆漸漸的模糊起來,於是居然夜了。
1932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