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上卷:湘情苗韻——邊城 (10) 文 / 沈從文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麼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篁裡叫得使人發松的竹雀和其他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裡盡為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這並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在一件小事上寫出一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麼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份隱秘裡,便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說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實上他又卻是個一無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卻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近來怎麼樣。他從船總處與二老處,已碰過了釘子,但他並不灰心。
「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一切有個命!」他那麼想著,就更顯得好事多磨起來了。睜著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
他向各個過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樣。但也古怪,因此他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麼,只是老脾氣把兩隻手搓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用一個淒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於老船夫的意思,儼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發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並不做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麼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面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面說出他另一時張著眼睛所做的好夢。不消說,那些夢原來都並不是當真怎樣使人嚇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歸海。話起始說得縱極遠,到頭來總仍然是歸到使翠翠低頭紅臉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顯得不大高興,神氣上露出受了點小窘時,這老船夫又才像有了一點兒嚇怕,忙著解釋,用閒話來遮掩自己所說到那問題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麼說,我不是那麼說。爺爺老了,糊塗了,笑話多咧。」
但有時翠翠卻靜靜的把祖父那些笑話、糊塗話聽下去,一直聽到後來還抿著嘴兒微笑。
翠翠也會忽然說道:
「爺爺,你真是有一點兒糊塗!」
祖父聽過了不再作聲,他將說「我有一大堆心事」,但來不及說,就被過渡人喊走了。
天氣熱了,過渡人從遠處走來,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擔子,到了溪邊,貪涼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邊喝涼茶,與同伴交換吹吹棒煙管,且一面向弄渡船的攀談。許多天上地下子虛烏有的話從此說出口來,給老船夫聽到了。過渡人有時還因溪水清潔,就溪邊洗腳抹澡的,坐得更久話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話轉說給翠翠,翠翠也就學懂了許多事情。貨物的價錢漲落呀,坐轎搭船的用費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個木筏從灘上流下時,十來把大橈子如何活動呀,在小煙船上吃葷煙,大腳婆娘如何燒煙呀,……無一不備。
儺送二老從川東押物回到了茶峒。時間已近黃昏了,溪面很寂靜,祖父同翠翠在菜園地裡看蘿蔔秧子。翠翠白日中覺睡久了些,覺得有點寂寞,好像聽人嘶聲喊過渡,就爭先走下溪邊去。下坎時,見兩個人站在碼頭邊,斜陽影裡背身看得極分明,正是儺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長年!翠翠大吃一驚,同小獸物見到獵人一樣,回頭便向山竹林裡跑掉了。但那兩個在溪邊的人,聽到腳步響時,一轉身,也就看明白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見人來,那長年又嘶聲音喊叫過渡。
老船夫聽得清清楚楚,卻仍然蹲在蘿蔔秧地上數菜,心裡覺得好笑。他已見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過渡人是誰,故意蹲在那高巖上不理會。翠翠人小不管事,過渡人求她不幹,奈何她不得,所以只好嘶著個喉嚨叫過渡了。那長年叫了幾聲,見沒有人來,就同二老說:「這是什麼玩意兒,難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個人了嗎?」二老說:「等等看,不算什麼!」就等了一陣。因為這邊在靜靜的等著,園地上老船夫卻在心裡想:「難道是二老嗎?」他彷彿擔心攪惱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著不動。
但再過一陣,溪邊又喊起過渡來了,聲音不同了一點,這才真是二老的聲音。生氣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亂估著,一面連奔帶躥跑到溪邊去。到了溪邊,見兩個人業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驚訝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來了!」
年青人很不高興似的,「回來了。——你們這渡船是怎麼的?等了半天也不來個人!」
「我以為——」老船夫四處一望,並不見翠翠的影子,只見黃狗從山上竹林裡跑來,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說:「我以為你們過了渡。」
「過了渡!不得你上船,誰敢開船?」那長年說著,一隻水鳥掠著水面飛去。「翠鳥兒歸窠了,我們還得趕回家去吃夜飯!」
「早咧,到河街早咧,」說著,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說:「你不是想承繼這只渡船嗎!」一面把船索拉動,船便離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說著,二老不置可否、不動感情聽下去。船攏了岸,那年青小伙子同家中長年話也不說,挑擔子翻山走了。那點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於是在兩個人身後,捏緊拳頭威嚇了三下,輕輕的吼著,把船拉回去了。
一九
翠翠向竹林裡跑去,老船夫半天還不下船,這件事從儺送二老看來,前途顯然有點不利。雖老船夫言詞之間,無一句話不在說明「這事有邊」,但那畏畏縮縮的說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一點兒氣惱,回到家裡第三天,中寨有人來探口風,在河街順順家中住下,把話問及順順,想明白二老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問二老自己意見怎麼樣。
二老說:「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說它吧。我尚不知道我應當得座碾坊,還是應當得一隻渡船;我命裡或只許我撐個渡船!」
探口風的人把話記住,回中寨去報命,到碧溪岨過渡時,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說的話,不由得不咪咪的笑著。老船夫問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問他上城作些什麼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說:
「什麼事也不作,只是過河街船總順順家裡坐了一會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坐了一定就有話說!」
「話倒說了幾句。」
「說了些什麼話?」那人不再說了,老船夫卻問道:「聽說你們中寨人想把大河邊一座碾坊連同家中閨女送給河街上順順,這事情有不有了點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問過順順,順順很願意同中寨人結親家,又問過那小伙子,……」
「小伙子意思怎麼樣?」
「他說: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條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現在就決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動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會打算盤呢。」
中寨人是個米場經紀人,話說得極有斤兩,他明知道「渡船」指得是什麼意思,但他可並不說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動,想要說話,中寨人便又搶著說道: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可憐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水裡!」
老船夫被這句話在心上紮實的戳了一下,把想問的話嚥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後,老船夫悶悶的立在船頭,癡了許久。又把二老日前過渡時落漠神氣溫習一番,心中大不快樂。
翠翠在塔下玩得極高興,走到溪邊高巖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見祖父不理會她,一路埋怨趕下溪邊去。到了溪邊方見到祖父神氣十分沮喪,可不明白為什麼原因。翠翠來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臉兒,粗鹵的笑笑。對溪有扛貨物過渡的,便不說什麼,沉默的把船拉過溪南,到了中心卻大聲唱起歌來了。把人渡了過溪,祖父跳上碼頭走近翠翠身邊來,還是那麼粗鹵的笑著,把手撫著頭額。
翠翠說:「爺爺怎麼的,你發痧了?你躺到蔭下去歇歇,我來管船!」
「你來管船,好的,妙的,這隻船歸你管!」
老船夫似乎當真發了痧,心頭發悶,雖當著翠翠還顯出硬扎樣子,獨自走回屋裡後,找尋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紮了幾下,放出了些烏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卻古怪的快樂高興,心想:「爺爺不為我唱歌,我自己會唱!」
她唱了許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句一句聽下去。心中極亂,但他知道這不是能夠把他打倒的大病,到明天就仍然會爬起來的。他想明天進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另外許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雖起了床,頭還沉沉的。祖父當真已病了,翠翠顯得懂事了些,為祖父煎了一罐大發藥,逼著祖父喝;又過屋後菜園地裡摘取蒜苗泡在米湯裡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隻,一面還時時刻刻抽空趕回家裡來看祖父,問這樣那樣。祖父可不說什麼,只是為一個秘密痛苦著。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後走動了一下,骨頭還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預備進城過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麼要緊事情必須當天進城,請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著,估量到是不是應說出那個理由。在面前,翠翠一張黑黑的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氣。
他說:「我有要緊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著說:「有多大要緊事情,還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氣,聽翠翠口氣已有點不高興,不再說要走了,把預備帶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褳擱到長几上後,帶點兒諂媚笑著說:「不去吧,你擔心我會把自己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為早上天氣不很熱,到城裡把事辦完了就回來。……不去也好,我明天去!」
翠翠輕聲的溫柔的說:「爺爺,你明天去也好,你腿還軟!好好的躺一天再起來!」
老船夫似乎心中還不甘服,撒著兩手走出去,在門限邊有個打草鞋的棒槌,差點兒把他絆了一大跤。穩住了時,翠翠苦笑著說:「爺爺,你瞧,還不服氣!」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說道:「爺爺老了!過幾天打豹子給你看!」
到了午後,落了一陣行雨,老船夫卻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進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進城,就要黃狗跟去。老船夫在城裡被一個熟人拉著談了許久鹽價、米價,又過守備衙門看了一會釐金局長新買的騾馬,方到河街順順家裡去。到了那裡,見到順順正同三個人圍著小桌子打紙牌,不便談話,就站在身後看了一陣牌。後來順順請他喝酒,借口病剛好點不敢喝酒,推辭了。牌既不散場,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順順似乎並不明白他等著有何話說,卻只注意手中的牌。後來老船夫的神氣倒為另外一個人看出了,就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著他那兩隻大手,說別的事沒有,只想同船總說兩句話。
那船總方明白在身後看牌半天的理由,回頭對老船夫笑將起來。
「怎不早說?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在看我牌學張子!」
「沒有什麼,只是三五句話,我不便掃興,不敢說出!」
船總把牌向桌上一撒,笑著向後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後。
「什麼事?」船總問著,神氣似乎先就明白了他來此要說的話,顯得略微有點兒憐憫的樣子。
「我聽一個中寨人說,你預備同中寨團總打親家,是不是真事?」
船總見老船夫的眼睛盯著他的臉,想得一個滿意的回答,就說:「有這事情。」那麼答應,意思卻是:「有了你怎麼樣?」
老船夫說:「真的嗎?」
那一個又很自然的說:「真的。」意思卻依舊包含了「真的又怎麼樣?」
老船夫裝得很從容的問:「二老呢?」
船總說:「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來還同他爸爸吵了一陣才走的。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不願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當地風氣,這些事認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真歡喜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並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但不知怎麼的,老船夫對於這件事的關心處,使二老父子對於老船夫反而有了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事,以為全與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關,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
船總不讓老船夫再開口了,就語氣略粗的說道:
「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當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為我們只應當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於想那些年青人的門路了。」
老船夫被一個悶拳打倒後,還想說兩句話,但船總卻不讓他再有說話機會,把他拉出到牌桌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