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上卷:湘情苗韻——邊城 (9) 文 / 沈從文
「照理說:『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聽。』可是人家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裡的意思!」
「爺爺,懂歌裡什麼意思?」
「自然是他那顆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一樣嗎?」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麼樣?」
祖父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的捶著,且笑著:「翠翠,你人乖巧,爺爺笨得很,話說得不溫柔,也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說個笑話給你聽。你應當當笑話聽。河街天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給過你這件事了,你那神氣不願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想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攀交情,你將怎麼說?」
翠翠吃了一驚,低下頭去。因為她不明白這笑話究竟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誰謅的。
祖父說:「你試告我,願意哪一個?」
翠翠便勉強笑著,輕輕的帶點兒懇求的神氣說:
「爺爺,莫說這個笑話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說的若是真話呢?」
「爺爺你真是個……」翠翠說著走出去了。
祖父說:「我說的是笑話,你生我的氣嗎?」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氣,走近門限邊時,就把話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爺爺,看天上的月亮,那麼大!」說著,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會兒,祖父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翠翠於是坐到那白日裡為強烈陽光曬熱的岩石上去,石頭正散發日間所儲的餘熱。祖父就說:
「翠翠,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板瘡。」
但自己用手摸摸後,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翠翠還記著先前祖父說的笑話。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說得極分明,一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這樣的晚上,算是怎麼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裡卻當真願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裡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著,問祖父:
「爺爺,誰是第一個做這個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像是個最不快樂的人,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
「爺爺,你不快樂了嗎?生我的氣了嗎?」
「我不生你的氣。你在我身邊,我很快樂。」
「我萬一跑了呢?」
「你不會離開爺爺的。」
「萬一有這種事,爺爺你怎麼樣?」
「萬一有這種事,我就駕了這只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鳳灘、茨灘不為凶,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鳳灘、茨灘、青浪灘嗎?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說過全是像瘋子,毫不講道理?」
祖父說:「翠翠,我到那時可真像瘋子,還怕大水大浪?」
翠翠儼然極認真的想了一下,就說:「爺爺,我一定不走,可是,你會不會走?你會不會被一個人抓到別處去?」
祖父不作聲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類事情。
老船夫打量著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後的情形,癡癡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顆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會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談話的經過,想起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過去事情,心中不免有點兒亂。
翠翠忽然說:「爺爺,你唱個歌給我聽聽,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作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原來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
一六
二老有機會唱歌,卻從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過去了,十六也過去了,到了二十六,老船夫實在忍不住了,進城往河街去找尋那個年青小伙子,到城門邊正預備入河街時,就遇著上次為大老作保山的楊馬兵,正牽了一匹騾馬預備出城,一見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來城裡!」
「什麼事情?」
「你聽我說: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灘出了事,閃不知這個人掉到灘下漩水裡就淹壞了。早上順順家裡得到這個信息,聽說二老一早就趕去了。」
這個不吉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樣,重重的摑了老船夫那麼一下,他不相信這是當真的消息。他故作從容的說:
「天保大老淹壞了嗎?從不聞有水鴨子被水淹壞的!」
「可是那只水鴨子仍然有那麼一次被淹壞了。我贊成你的卓見,不讓那小子走車路十分順手。」
從馬兵言語上,老船夫還十分懷疑這個新聞,但從馬兵神氣上注意,老船夫卻看清楚這是個真的消息了。他慘慘的說:
「我有什麼卓見可說?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說時心中充滿了感情。
特為證明那馬兵所說的話,有多少可靠處,老船夫同馬兵分手後,於是匆匆趕到河街上去。到了順順家門前,正有人燒紙錢,許多人圍在一處說話。參加進去聽聽,所說的便是楊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發現了身後的老船夫時,大家便把話語轉了方向,故意來談下河油價漲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個比較要好的水手談談。
一會兒船總順順從外面回來了,樣子沉沉的,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為不幸打倒,努力想掙扎爬起的神氣,一見到老船夫就說:
「老伯伯,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經壞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夫兩隻眼睛紅紅的,把手搓著。「怎麼的,這是真事?這不會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個像是趕路同來報信的,便插嘴說道:「十六中上,船擱到石包子上,船頭進了水,大老想把篙撇著,人就彈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說:「你眼見他下水嗎?」
「我還和他同時下水!」
「他說什麼?」
「什麼都來不及說!這幾天來他都不說話!」
老船夫把頭搖搖,向順順那麼怯怯的溜了一眼。船總順順象知道他心中不安處,就說:「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我這裡有大興場人送來的好燒酒,你拿一點去喝吧。」一個夥計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葉蒙著筒口,交給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後,低頭向河碼頭走去,到河邊天保大前天上船處去看看。楊馬兵還在那裡放馬到沙地上打滾,自己坐在柳樹蔭下乘涼。老船夫就走過去請馬兵試試那大興場的燒酒,兩人喝了點酒後,興致似乎好些了,老船夫就告給楊馬兵,十四夜裡二老兩兄弟過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馬兵聽到後便說:
「伯伯,你是不是以為翠翠願意二老,應該派歸二老……」
話沒說完,儺送二老卻從河街下來了。這年青人正像要遠行的樣子,一見了老船夫就回頭走去。楊馬兵就喊他說:「二老,二老,你來,我有話同你說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興神氣,問馬兵有什麼話說。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說:「你來,有話說!」
「什麼話?」
「我聽人說你已經走了,——你過來我同你說,我不會吃掉你!你什麼時候走?」
那黑臉寬肩膊、樣子虎虎有生氣的儺送二老,勉強似的笑著,到了柳蔭下時,老船夫想把空氣緩和下來,指著河上游遠處那座新碾坊說:「二老,聽人說那碾坊將來是歸你的!歸了你,派我來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彷彿聽不慣這個詢問的用意,便不作聲。楊馬兵看風頭有點兒僵,便說:「二老,你怎麼的,預備下去嗎?」那年青人把頭點點,不再說什麼,就走開了。
老船夫討了個沒趣,很懊惱的趕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時,就裝作把事情看得極隨便似的,告給翠翠:
「翠翠,今天城裡出了件新鮮事情,天保大老駕油船下辰州,運氣不好,掉到茨灘淹壞了。」
翠翠因為聽不懂,對於這個報告最先好像全不在意。祖父又說:
「翠翠,這是真事。上次來到這裡做保山的楊馬兵,還說我早不答應親事,極有見識!」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見他眼睛紅紅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點事情不高興,心中想:「誰撩你生氣?」船到家邊時,祖父不自然的笑著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聞祖父聲息,趕回家去看看,見祖父正坐在門檻上編草鞋耳子。
翠翠見祖父神氣極不對,就蹲到他身前去。
「爺爺,你怎麼啦?」
「天保當真死了!二老生了我們的氣,以為他家中出這件事情,是我們分派的!」
有人在溪邊大聲喊渡船過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極亂,等等還不見祖父回來,就哭起來了。
一七
祖父似乎生誰的氣,臉上笑容減少了,對於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象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像不明白它的真正原因。但這並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過去,也就好了。兩人仍然划船過日子,一切依舊,惟對於生活,卻彷彿什麼地方有了個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祖父過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總順順的款待,但很明顯的事,那船總卻並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尋那個可憐哥哥的屍骸,毫無結果,在各處稅關上貼下招字,返回茶峒來了。過不久,他又過川東去辦貨,過渡時見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伙子,好像已完全忘掉了從前的事情,就同他說話。
「二老,大六月日頭毒人,你又上川東去,不怕辛苦!」
「要飯吃,頭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飯!二老家還少飯吃!」
「有飯吃,爹爹說年青人也不應該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你爹爹好嗎?」
「吃得做得,有什麼不好!」
「你哥哥壞了,我看你爹爹為這件事情也好像萎悴多了!」
二老聽到這句話,不作聲了,眼睛望著老船夫屋後那個白塔。他似乎想起了過去那個晚上,那件舊事,心中十分惆悵。
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個微笑在臉上漾開。
「二老,我家裡翠翠說,五月裡有天晚上,做了個夢,……」說時他又望望二老,見二老並不驚訝,也不厭煩,於是又接著說:「她夢的古怪,說在夢中被一個人的歌聲浮起來,上對溪懸巖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頭偏過一旁去作了一個苦笑,心中想到「老頭子倒會做作」。這點意思在那個苦笑上,彷彿同樣洩露出來,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顯得有點慌張,就說:「二老,你不信嗎?」
那年青人說:「我怎麼不相信?因為我做傻子在那邊巖上唱過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實話窘住了,口中結結巴巴的說:「這是真的……這是假的……」
「怎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難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處,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點,但一起始自己敘述這段事情時,方法上就有了錯處,故反而被二老誤會了。他這時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說出來,船已到了岸邊。二老一躍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顯得更加忙亂的樣子說: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話同你說,你先前不是說到那個——你做傻子的事情嗎?你並不傻,別人才當真為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雖站定了,口中卻輕輕的說:「得了,夠了,不要說了。」
老船夫說:「二老,我聽人說你不要碾子要渡船,這是楊馬兵說的,不是真的打算吧?」
那年青人說:「要渡船又怎樣?」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氣,心中忽然高興起來了,就情不自禁的高聲叫著翠翠,要她下溪邊來。可是事不湊巧,不知翠翠是故意不從屋裡出來,還是到別處去了,許久還不見到翠翠的影子,也不聞這個女孩子的聲音。二老等了一會,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氣,一句話不說,便微笑著,大踏步同一個挑擔粉條、白糖貨物的腳夫走去了。
過了碧溪岨小山,兩人應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個腳夫這時節開了口:
「儺送二老,我看那弄渡船的神氣,很歡喜你!」
二老不作聲。那人又說道:
「二老,他問你要碾坊還是要渡船,你當真預備做他的孫女婿,接替他那只破渡船嗎?」
二老笑了。那人又說:
「二老,若這件事派給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二老說:「我回來時和我爹爹去說,為你向中寨人做媒,讓你得到那座碾坊吧。至於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的為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見二老那麼走去了,翠翠還不出來,心中很不快樂,走回家去看看,原來翠翠並不在家。過一會,翠翠提了個籃子從小山後回來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門掘竹鞭筍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聽到!」
「做甚麼喊我?」
「一個人過渡,……一個熟人,我們談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應!」
「是誰?」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認識他!」
翠翠想起適間從竹林裡無意中聽來的話,臉紅了,半天不說話。
老船夫問:「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筍?」
翠翠把竹籃向地下一倒,除了十來根小小鞭筍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兩頰緋紅,跑了。
一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