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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上卷:湘情苗韻——邊城 (8) 文 / 沈從文

    那大哥聽來真著了一驚,望了一下坐在碾盤橫軸上的儺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說謊,於是站近了一點,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來。他明白了這件事,他笑了。他說:「我相信的,你說的全是真話!」

    二老把眼睛望著他的哥哥,很誠實的說:

    「大老,相信我,這是真事。我早就那麼打算到了。家中不答應,那邊若答應了,我當真預備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聽了我的話,為我要城裡的楊馬兵做保山,向劃渡船說親去了!」大老說到這個求親手續時,好像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釋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為老的說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我就走了車路」。

    「結果呢?」

    「得不到什麼結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說不明白。」

    「馬路呢?」

    「馬路呢,那老的說若走馬路,我得在碧溪岨對溪高崖上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把翠翠心子唱軟,翠翠就歸我了。」

    「這並不是個壞主張!」

    「是呀,一個結巴人話說不出還唱得出。可是這件事輪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會唱歌。鬼知道那老人家存心是要把孫女兒嫁個會唱歌的水車,還是預備規規矩矩嫁個人!」

    「那你打算怎麼樣?」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說句實在話。只一句話。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撐渡船,我也答應了他。」

    「唱歌呢?」

    「二老,這是你的拿手好戲,你要去做竹雀,你就趕快去吧,我不會撿馬糞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種樣子,便知道為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種如何煩惱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鹵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來給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親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嘗不想在車路上失敗時走馬路;但他一聽到二老的坦白陳述後,他就知道馬路只二老有分,他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點運氣惱,有點憤慨,自然是無從掩飾的。

    二老想出了個主意,就是兩兄弟月夜裡同過碧溪岨去唱歌,莫讓人知道是弟兄兩個,兩人輪流唱下去,誰得到回答,誰便繼續用那張唱歌勝利的嘴唇,服侍那劃渡船的外孫女。大老不善於唱歌,輪到大老時也仍然由二老代替。兩人憑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福,這麼辦可說是極公平了。提議時,那大老還以為他自己不會唱,也不想請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種詩人性格,卻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實行這個辦法。二老說必須這樣作,一切才公平。

    大老把弟弟提議想想,作了一個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還請老弟做竹雀?好,就是這樣子,我們各人輪流唱,我也不要你幫忙,一切我自己來吧。樹林子裡的貓頭鷹,聲音不動聽,要老婆時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請人幫忙的!」

    兩人把事情說妥當後,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後天十六,接連而來的三個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氣。氣候既到了中夏,半夜裡不冷不熱,穿了白家機布汗褂,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當地的習慣,很誠實與坦白去為一個「初生之犢」的黃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聲澀了,到應當回家了時,就趁殘月趕回家去。或過那些熟識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裡去,躺到溫暖的穀倉裡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都極其自然,結果是什麼,兩人雖不明白,但也看得極其自然。兩人便決定了從當夜起始,來作這種為當地習慣所認可的競爭。

    一三

    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後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雲。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溪中渡船上,忙個不息。天已快夜,別的雀子似乎都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各放散出一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還有各種甲蟲類氣味。翠翠看著天上的紅雲,聽著渡口飄來下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淒涼。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和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或追究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淒涼。於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翠翠在成熟中的生命,覺得好像缺少了什麼。好像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要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於是胡思亂想:

    「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這樣一件不可能事情。且想像她出走後,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她都無結果,到後如何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過渡,過渡,老伯伯,你怎麼的!不管事!』『怎麼的?我家翠翠走了,下桃源縣了!』『那你怎麼辦?』『怎麼辦嗎,拿了把刀,放在包袱裡,搭下水船去殺了她!』……」

    翠翠彷彿當真聽著這種對話,嚇怕起來了,一面銳聲喊著她的祖父,一面從坎上跑向溪邊渡口去。見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說著話,小小心子還依然跳躍不已。

    「爺爺,爺爺,你把船拉回來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為是翠翠要為他代勞了,就說: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來!」

    「你不拉回來了嗎?」

    「我就回來!」

    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其中有個吸旱煙的打著火鐮吸煙,把煙桿在船邊剝剝的敲著煙灰,就忽然哭起來了。

    祖父把船拉回來時,見翠翠癡癡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麼事,翠翠不作聲。祖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邊把火燒燃後,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裡來。在職務上毫不兒戲的老船夫,因為明白過渡人是要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一個就渡一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站在船頭告翠翠,不要叫他,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後,就會回家裡來吃飯。

    翠翠第二次請求祖父,祖父不理會,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

    天夜了,有一匹大螢火蟲尾上閃著藍光,很迅速的從翠翠身旁飛過去,翠翠想:「看你飛得多遠!」便把眼睛隨著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鵑又叫了。

    「爺爺,為什麼不上來?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一面粗聲粗氣的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面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麼樣?」

    老船夫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黝黝的,只灶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灶邊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

    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祖父一個下半天來,都彎著個腰在船上拉來拉去,歇歇時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矩,一到家裡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見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點。

    祖父說:「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聲。

    祖父又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許哭。要硬扎一點,結實一點,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祖父身邊去。「我不哭了。」

    兩人吃飯時,祖父為翠翠述說起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後,老船夫因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飯後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同時且說到那可憐母親性格強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於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或吁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份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吁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變成一片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會有一隻草鶯「■■■■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麼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為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氣,如何馳名於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當地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裡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篁裡砍竹子,一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翠翠問:「後來怎麼樣?」

    祖父說:「後來的事當然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

    一四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彷彿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對山懸崖半腰——去作什麼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悉。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一切全像是祖父說的故事,翠翠只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帳子裡草荐上,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床上醒著,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因此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翠翠因為日裡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了,翠翠趕忙同祖父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裡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祖父溫和悲憫的笑著,並不告給翠翠昨晚上的事實。

    祖父心裡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裡作宰相中狀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還以為是天保大老,日來便要翠翠守船,藉故到城裡去送藥,探聽情況。在河街見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樂的說:

    「大老,你這個人,又走車路又走馬路,是怎樣一個狡猾東西!」

    但老船夫卻作錯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張冠李戴」了。這兩弟兄昨晚上同時到碧溪岨去,為了作哥哥的走車路佔了先,無論如何也不肯先開腔唱歌,一定得讓那弟弟先唱。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聽到的歌聲,便全是那個儺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時,就決定了同茶峒地方離開,駕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駛,好忘卻了上面的一切。這時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裝貨。老船夫見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個可笑的記號,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處是裝成的,表示他有好消息可以奉告。他拍了大老一下,翹起一個大拇指,輕輕的說:

    「你唱得很好,別人在夢裡聽著你那個歌,為那個歌帶得很遠,走了不少的路!你是第一號,是我們地方唱歌的第一號。」

    大老望著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臉,輕輕的說:

    「算了吧,你把寶貝孫女兒送給了會唱歌的竹雀吧。」

    這句話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大老從一個吊腳樓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著下去。到了河邊,見那只新船正在裝貨,許多油簍子擱在河岸邊。一個水手正在用茅草紮成長束,備作船舷上擋浪用的茅把。還有人坐在河邊石頭上,用脂油擦抹槳板。老船夫問那個水手,這船什麼日子下行,誰押船。那水手把手指著大老。老船夫搓著手說:

    「大老,聽我說句正經話,你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份的!」

    那大老把手指著窗口說:「伯伯,你看那邊,你要竹雀做孫女婿,竹雀在那裡啊!」

    老船夫抬頭望見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個魚網。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時,翠翠問:

    「爺爺,你同誰吵了架,面色那樣難看!」

    祖父莞爾而笑,他到城裡的事情,不告給翠翠一個字。

    一五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還以為上次歌聲既歸二老唱的,在此後幾個日子裡自然還會聽到那種歌聲。一到了晚間就故意從別樣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聲。兩人吃完飯坐在屋裡,因屋前濱水,長腳蚊子一到黃昏就嗡嗡的叫著,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晃著驅逐蚊子。晃了一陣,估計全屋子裡已為蒿艾煙氣熏透了,放把煙包擱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來聽祖父說話。從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談到了唱歌,祖父話說得很妙。祖父到後發問道:

    「翠翠,夢裡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當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為你唱歌,你預備怎麼樣?」祖父把話當笑話說著的。

    翠翠便也當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

    「這不大公平吧。」

    「怎麼不公平?為我唱歌的人,不是極願意我長遠聽他唱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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