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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步兵戰 文 / 裴志海

    儘管我一直小心翼翼的,只要老李要求做到的,我會加倍努力,就像每天晚上老李不再單獨操練我了,我還是像從前那樣,一個人跑出來再做一會兒俯臥撐。我已經能做到六十來個了,我覺得這是個了不起的進步。但讓我苦惱的是,班長老李對此視而不見,他看我時,還是那種冷冷的樣子。我其實不想和他對著幹,我想和他成為兄弟。但我這是一廂情願,老李顯然不是這麼想的,他可能覺得我這個新兵比其他的戰士要鳥,所以要殺殺我的脾氣,還是時不時地給我整點事出來。

    現在想想,老李那時的看法其實也沒錯,我畢竟在縣城上過三年高中,見過世面,沒有那些農民兄弟士兵聽話、老實,但我人不壞,我一直在努力地成為一名優秀的士兵。

    我到現在還是這樣認為的,有些事並不全怪我。我後來才知道,老兵整新兵的土辦法多得是,隨便弄點事就能上來收拾你。我後來也當了班長,我從來不用這些辦法。但老李和我不一樣,他文化不高,從前的班長是如何收拾他的,他照單全收地用在了我們身上。換了我,我是決不會這麼幹的。

    那天訓練了一上午五百米障礙,我們都挺累的。我正要爬上床午休一下,老李突然過來了,他拿著武裝帶指了指我:「胡建軍,你替我站崗去。」按照我對軍人職業的理解,班長這句話就是命令,我必須無條件服從執行。但我那天實在太累了,衝著他脫口而出:「沒輪到我站崗,這是你的崗,你自己站去。」我現在想想,我那時可能在想,站崗是每個軍人的職責,是自己的份內事,我沒必要替你站崗,官兵一致,我們是平等的,我也用不著討好你。

    老李愣了一下,鐵青著臉狠狠地盯著我,我也愣了一下,其他兵們也有點驚訝,就連那些老兵們也都不解地看著我,他們都沒想到我會當場頂撞他。老李皺起了眉頭,往前又走了一步,有一種想揍我的衝動:「你個新兵蛋子,你說什麼?」老同志們的火氣一般都很大。我想再頂一句,但想想我還是沒敢頂,還沒有新兵敢和老兵對著幹,我甚至看到有幾個老兵把拳頭都攥起來了,只要班長朝他們努一下嘴,我相信他們會立刻撲過來修理我的。我不能出這個頭。我忙乖乖地去替他站崗去了。站崗時我有點傷心,我知道老李並不是怕苦怕累非得讓我替他站崗,他當了七八年的兵,什麼苦沒吃過?他這是故意整我。但問題是,我不是一個鳥兵,也根本沒想去要當一個鳥兵,他這是何苦來著?

    晚上跑完五公里越野回來,我趁熱打鐵地又做了五六十個俯臥撐,然後去了一趟廁所。剛出了廁所,看見班裡的老兵張富貴站在那裡,我忙立正給他敬了個禮,他有點受寵若驚地給我回了個禮,很誠懇地看著我,說:「小胡,咱們到菜地那邊走走吧。」

    我知道他肯定是有要緊的話對我說,我忙跟著他往菜地那邊走。

    我們站在菜地邊,那些綠色的蔬菜在月光下散發著清香,它們長勢喜人,菜地整得就像我們閱兵時站的方隊一樣,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整整齊齊的。這不是我們連隊的菜地,我們連隊菜地整得沒有這麼好。連長好像不喜歡整菜地,別的連隊整菜地時,他就讓班長帶著我們去跑五公里越野。連長說,我們是當兵打仗的,整天整菜地,能整出個屁來。菜種好就行,不用像服侍孩子一樣服侍它。我們就在星期天去整整菜地。一來二去,我們都不喜歡搞菜地,一到菜地就渾身不自在,還不如去跑五公里越野舒服。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我們連長很英明,當兵的就應該是這樣。

    張富貴搓了搓手,他看著我,很認真地說:「小胡,你比我聰明,又有文化,本來輪不到我來說你,但我想我是個老兵,在連隊呆的時間長,有些事還是想提醒你一下。」

    我心頭一熱,趕緊問他:「張班長,有什麼事你直接給我說,我會注意的。」

    他朝連隊方向看了看,拍了拍我的肩,像個大哥一樣真誠地說:「你在連隊表現得都很不錯,但今天中午你不該為站崗的事頂撞班長。我們老兵都很注意這事,你一個新兵,上來就讓他難堪,他肯定以後要收拾你。你最好能找他道歉,如果你能在班務會上主動做個檢討可能會更好。」

    他這麼一說,我也有點緊張了,覺得中午時自己做得是有點過分了,我一下連就準備當逃兵搞老李難堪,他要是覺得我是個鳥兵也不是沒有道理。他要在士兵中樹立威信,不把我這個鳥兵好好收拾收拾是不行的。換了我,我也會這麼幹的。部隊就是這樣,誰也不想自己手下有個刺頭兵,不聽招呼,一旦發現,絕對要整得服服帖帖。

    但我還是覺得有點冤枉。我覺得這事老李弄錯了。我其實對他還是很服氣的,他是個第八年的老兵,二級士官快到頂了,年底要麼退伍,要麼轉成三級士官。我聽別人說,他好像想轉成三級士官。我覺得他有這個資格。我已經知道,如果沒有過硬的軍事素質和能力,要想在「紅四連」當班長,那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甚至可以說是不可能的。我們一班還是連隊的尖子班。在抗日戰爭中,我們班堅守陣地,與日寇浴血奮戰,最後十二名勇士全部壯烈犧牲,保證了大部隊及時轉移,被八路軍總部授予「守如泰山十二勇士」的光榮稱號。所以,連隊在配備班長時,我們班配的都是能力最強的班長。老李的確也無可挑剔,為人很實在、真誠。但要我為這事向他道歉,我恐怕開不了這個口,我頂撞他是不對,但他讓我替他站崗就對了嗎?要道歉可以,他得先向我道歉。我們都是軍人,非常平等,誰錯就是誰錯,他不向我道歉,我也絕不會向他道歉的。我就是這麼想的。

    但我還是很感激張富貴。我沒辦法向他解釋,他很老實,也很聽班長的話,他不會理解我的想法的。

    我對張富貴說:「我想想再說吧。」

    結果我還是沒向班長道歉,我覺得這不全是我的錯,我犯不著為這事委曲求全。

    我和老李的關係還是這樣不冷不熱的。我知道他在克制著,但他遲早會爆發的。我一定要做得更好,讓他抓不到把柄。每天早上起來,我都搶著打掃衛生,有個公差勤務,比誰跑得都快。訓練更是全身心地投入,這沒得說的,就是老李不整我,我也不能在這上面偷懶。當兵不練武,不算盡義務。這是軍人的天職。我要讓他明白,我不是一個鳥兵,相反,我是個好兵。

    還真像那句俗話說的,越怕鬼,鬼越來找你。我夠小心翼翼的,訓練也抓得很緊,但最後還是在這上面栽了跟頭,被老李狠狠地修理了一頓。

    我的軍事訓練其他方面都蠻好的。別的兵們最怕的五公里越野和五百米障礙是我的強項,隊列訓練什麼的更不在話下,我不是在吹牛,我在中學搞過好多次軍訓了,那時主要就是弄隊列這一套。新兵連時,我就被班長單獨拎出來給大家做過示範。我最怕的是體能訓練,具體地說,就是臂力不行,雖然在老李修理下,俯臥撐能做到六十來個了,但還是差得很遠,拿慣筆的手和拿慣鋤頭的手是沒法比的。我很羨慕那些農村來的士兵兄弟,訓練一段時間,他們呼呼啦啦地就能做一百來個俯臥撐,而我做完這五六十個後,胳膊就好像沒有了一樣,最後幾個還得咬牙切齒地使出吃奶的勁,身子扭得像條很難看的麻花一樣,這才能勉強做完。老李在這方面整我,我真沒話可說。

    體能訓練中,我最怕搞單槓。搞單槓時,我就經常被班長老李吊槓。他見我三練習只做了兩個就做不動時,瞪了我一眼,吼了一聲:「吊槓!」我一聽,眼前差點發黑。吊槓就是雙手抓住單槓,吊在上面不動。這很要命,全身的重量都壓在胳膊上,一會兒就把胳膊拉得很疼。但你又不能說這是體罰,老兵油子油就油在這裡,明明是整你,但又無懈可擊。我開始還不想吊槓,想繼續做幾個,可把吃奶的勁用上,胳膊還是拉不上去,雙腳在下面撲騰也沒用,樣子也不雅觀。後來我就不瞎撲騰了,靜靜地吊在單槓上。我本來想爭口氣,不下來就不下來,看你能怎麼著我。雖然有志氣,但胳膊卻不爭氣,沒堅持幾分鐘,胳膊像被要扯斷了一樣,疼得受不了,我齜牙咧嘴地看了看老李,他正在指揮別人訓練,根本就不看我。我只好自己跳下來了,準備緩口氣再上去吊槓。誰知他一看我下來了,就扭過頭指著我的鼻子罵了我一聲:「你他媽的怎麼下來了?」我只好又跳上去抓住單槓吊了起來。新兵連時,我第一次聽到班長罵人時,心裡還很不好受,但我現在已經習慣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軍人要的就是一種野勁。

    我看過很多老美的戰爭片,他們的士官長更加粗野,《合金屬外殼》中,那個士官長簡直就是魔鬼了。但你不得不承認,優秀軍人就是這麼摔打出來的。所以,那些老兵或班長修理我們新兵時,我一般都沒什麼想法了,我要是成了老兵,我肯定也會這麼幹的。你要是把新兵捧在手心裡,捨不得摔打,那你基本上就把這個新兵弄廢了。老李整我,我真的一點也不恨他,他這人並不壞,班裡要是有個兵訓練跟不上,他作班長的,肯定很著急。換了我,說不定會比他更急。

    我很理解老李,所以這次想盡量吊的時間更長些,但事實上比上次吊的時間還要短,沒過一會兒,胳膊疼得又受不了了,我只好跳了下來。這樣反覆了三四次,老李終於火了,他衝過來,朝著我的屁股踹了一腳:「你怎麼這麼狗熊,連這一會兒都堅持不住?你有什麼牛的?」我本來已經做好了被班長摔打的準備了,知道這是成為一名優秀軍人必須要承受的,但老李真動手了,我又有點反應不過來了,我愣愣地看著他,你是班長,還是黨員,怎麼說打人就打人了?雖然這不是很疼,但它傷害的是我的自尊。我氣得手都發抖了,我帶著哭腔說:「你是班長,怎麼能動手打人?」老李把脖子硬了硬,指著我鼻子吼道:「你不好好訓練,老子就是打你了,你能怎麼著?」

    我承認,我那時還不算一名合格的軍人。這時我應該立正站好,承受軍人必須要承受的這一切。但我沒有,我相反氣得身子都哆嗦了,甚至還瞪了他一眼:「你別老子長老子短的,我體能訓練不好,就不一定軍事素質不好。你不要認為我就不如你,現在是現代化戰爭,你連電腦都不懂,真要打起來了,你只能靠邊站!」我就是這麼想的,我覺得我說得有道理,海灣戰爭不就是這麼打的?哪裡會讓你面對面地廝殺啊?我一下子就把老李惹火了,班長是「軍中之母」,連連長都讓他們三分,我一個新兵蛋子,當面頂撞他,這當然很嚴重了。我也有點後悔了,按照軍人標準來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不應該這麼幹的。老李果然很生氣,他的臉都脹成紫色了,他「唰」地解下了武裝帶,扔在了地上,朝我吼了起來:「你不服氣咋了?我不如你?現在咱們就單挑!」說著就真的衝上來了。幾個老兵忙擁上來,抱住了他,他還在那裡使勁地掙扎著:「放開我,老子今天就要和他單挑,你有什麼牛的?放開我!」我也有點生氣,不時地斜著眼睛看他,我頂撞了你,我是有錯,但我現在是個士兵,和你一樣,我們是平等的,單挑我也未必怕你。

    張富貴過來勸我:「小胡,你給班長道個歉,認個錯吧。」我看了看他,他是真心為我好的。這時我已經緩過來勁了,又有點後悔了,自己畢竟是個新兵,作為一名軍人,要學會尊重,尊重上級、尊重領導,尊重部隊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尊重你的敵人,他們永遠都要比你想像的強悍,老李因為軍事訓練整我並沒有錯。我就是給班長一個台階下,也不能硬撐著,不然這對我們都沒好處。雖然我沒有道歉,但我還是乖乖地抓過單槓,賣力地做三練習。老李斜著眼睛看著我,可能是我主動上了單槓,也算是一種認錯的表現,他這才慢慢地消氣了,不再衝過來單挑我了,但他也不理我了,帶著其他的兵繼續訓練,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樣,我吊累了,自己從單槓上跳下來,他也不管我了,有點像要跟我搞冷戰一樣。我心裡很難受。我是想成為一名優秀軍人的。自從我們授了軍銜,戴上了帽徽、領花以後,我的許多想法都變了,不再是從前那種為找條出路什麼的而當兵了。我是一名士兵,就要有士兵的樣子,如果僅僅是為了找條出路而留在部隊,我覺得這不是一種光榮,而是一名軍人的恥辱。我沒想其他的,我就是想成為一名優秀的軍人。

    但老李並不知道我的這些想法。我也沒辦法給他說,他整天動不動就瞪我,我不知道怎麼跟他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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