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步兵戰 文 / 裴志海
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我在老李那裡已經掛上號了,他簡直是把我看死了,又開始折騰起我來了。無論是中午還是晚飯後的自由活動時間,甚至是週末休息時,他都要把我帶到器械訓練場,狠狠地整我。先讓我做俯臥撐,然後再做單雙槓。最後筋疲力盡了就是吊槓,我實在抓不住單槓了,他也不讓我下來,就用肩膀頂著我屁股讓我吊在上面。我都快被他整瘋了。我做為農民兒子的強勁被他挑逗起來了,偏不信這個邪,我就從來沒有哀求過他,無論是作為男人,還是作為軍人,我覺得這個念頭都不應該有,這比吊槓更丟人。整了兩個來月,他還真的把我整出來了,單雙槓我也不怕了,俯臥撐也能一口氣做一百來個了,我甚至把有些新兵都甩在了後面。有天我在洗臉時,無意間把胳膊彎了起來,胳膊上面竟然有了鼓得硬繃繃的疙瘩肉了。這真他娘的是個奇跡,我本來還是個一身虛肉的傢伙呢。我忙找到那個城市兵周志軍,他有個數碼相機,我們一起到訓練場上,我把上衣脫掉,擺好姿勢,胳膊一使勁彎了起來,讓他給這些鼓得硬繃繃的疙瘩肉來了個特寫,然後寄給了老家的女朋友米小陽。米小陽回信時說我像個小老虎。
我真正地喜歡上了部隊。
武裝越野
班長老李已經沒法再整我了,我這時玩單雙槓已經玩得呼呼啦啦的,他要是再讓我吊槓,那就有點明擺著是整人的味道了,他當然不幹了。但我這時被他整出癮來了,一坐下來不活動活動筋骨,還真他媽的難受。我還是一有空就往訓練場跑,玩玩單雙槓,跑跑五百米障礙什麼的,非要整出一身汗,氣喘吁吁地才好受些。我們連裡幹部碰到了幾次後,都有點感動,連長誇完指導員誇,排長開排務會時,也要把我拎出來重點表揚一下,都有點連隊標兵的味道了。
我至今仍然對老李充滿了感激。我那時是有點很牛了,我被他整得軍事素質提高了一大截,他平常還要組織訓練,還有連務會、支委會、組織生活會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要參加,不像我那樣一有空就往訓練場跑,我那時都有點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意思了。特別是我的五公里越野,這是我的強項,我和別的老兵試過,他們沒幾個能跑過我。我沒和老李試過,他是我們連隊的訓練尖子,我很想和他比試一下,見個高低。
這就是部隊,誰都不甘落後,不但是個人,就是連隊之間也是爭強好勝,就連看電影前的拉歌也要蓋過對方的聲音,也不管唱得怎麼樣,只要聲音、氣勢能把對方壓倒就行,有時就真的像狼嚎一樣了,但就是這種聲音,會讓你渾身亢奮、激動、冒汗,甚至身上像燃燒了一樣,整個人都是紅彤彤的,那種熱氣撲面而來,挾裹著你不由得也要大吼大叫。其他再動聽的歌聲,都不會有這種效果的。具體到個人也是這樣,誰也不肯服輸。我那時也是這樣,一閒下來就想找人掰手腕什麼的。我那時的目標就是老李,我想打敗他。我本來以為我軍事訓練上來了,老李應該對我好一點了,但他仍舊對我很冷淡。這讓我很苦惱。我這時和老兵們相處得不錯,有幾個還是我的河南老鄉,他們私下裡告訴我說,老李這人沒什麼壞心眼,但就是小雞肚腸,有點農民。他們說這話時,口氣裡有種看不起農民的味道。其實他們也是農民子弟,但你還真不能說他們現在還是農民了。就像我一樣,我當了兵,雖然我也說不清哪裡變了,但我知道,有許多事情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能感覺出來,老李對我的敵意一點都沒有減弱。這也不能怪他,我一到老兵連就想逃跑給他弄點情況出來,接著又公開頂撞了他,他可能還真沒遇到像我這樣不聽話的新兵。第一印象很重要。但這不是我的本意,我想做個好兵,成為一名優秀的軍人。我天天沒事就往訓練場跑,也是想把訓練搞上來,讓他看看,我這人並不是那麼鳥。我很清楚,你想被別人尊重,你得自己爭取。所以,我很想找個機會和老李比試比試,我只有證明我比他更強,他才會高看我一眼。部隊就是這樣,只有強者才會贏得別人的尊重,沒有人會同情一個動不動就要哭鼻子甩淚的軍人,相反會更加看不起他的。
機會終於來了。在共同科目訓練結束考核時,團長專門來到了我們「紅四連」,要看看我們的考核。這讓連裡的幹部都很緊張,趕緊動員我們,讓我們每個人都要發揮出自己最好的水平。連長甚至放出狠話,像五公里越野這樣硬碰硬的項目,要拚命地給我跑,死也要死在五公里外的那一頭。搞得氣氛很緊張,一時都有點實戰動員的味道了。我偷偷地看了看老李,他面無表情地直直地戳在那裡,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我很清楚我要做什麼。隊列什麼的,說實話,雖然也很重要,但別說團長,就連我們連長也沒把它當回事,我們是步兵,隊列走得再漂亮,你就是考個全團第一,人家也不會怎麼高看你的。大家在乎的還是五公里越野、五百米障礙、投彈、射擊這些硬碰硬的科目,這才能反映出一個連隊、一個士兵的軍事訓練水平到底如何。五百米障礙、投彈、射擊這幾項,我雖然比其他新兵要好,甚至還把一些老兵也甩在了後面,但還是比不過老李和另外一些老兵,人家那幾年兵也不是白當的。我就只能靠我最拿手的五公里越野來證明我自己了。我很想超出老李,這個想法多少還有點賭氣的意思,也許是他把我整毛了,我就是想超過他,讓他看看。
後來想想我是非常後悔的,那次考核五公里越野時,我耍了點小聰明。我們活動完身體後,我有意擠到老李的身邊,發令槍一響,我立馬全力竄了出去,一下子跑到了最前面。如果你有經驗的話,你不會這麼幹的。剛開始是要穩住呼吸,勻速慢跑,跑到一半時,突破那個極限以後,再拼盡力氣加速。五公里越野拼的就是最後的兩三公里。我故意先竄出去,是給老李看的,誘他上鉤,讓他一上來就使出所有的力氣。老李是老兵,按說他是不會這樣幹的,我本來也沒抱多大的希望,但那天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我剛一竄出,一下子衝到連隊最前面時,他愣了一下,突然加速衝到了我的前面。他是班長,是我們連隊的訓練尖子,也是團裡數一數二的訓練標兵,這樣的榜樣是有號召力的,班長一加速,我們班的其他的新兵和老兵也不由自主地加速,只有幾個穩重的班長還沉得住氣,招呼自己班的戰士不要加速。但就是這樣,還是有不少新兵和老兵跟了上去。
我一見老李加速就忙減緩了速度,這個過程也就幾秒鐘的時間,老李一衝到我前面,我就知道他這次五公里越野肯定要玩完了。他即使不想跑了,那些被他帶動起來的新兵們都是愣頭青,是不會停下來的。他不能不繼續跟上去。我後來才知道,老李那時太想跑到最前面了,團長在那裡看著,他這個團裡掛了號的訓練標兵要是被一幫新兵壓下去了,他臉上當然無光,還有可能影響他轉第三期士官。就是剛開始也不行,他要一直跑到最前面。老李實在是想轉第三期士官,他是農村兵,只有轉了第三期士官,他才有可能像城鎮兵那樣回去安排工作。我至今對這項規定還痛恨得咬牙切齒,這算是他媽的什麼規定啊,我的那些農民士兵兄弟,他們不比任何人差,他們樸實,能吃苦,敢於摔打自己,他們是共和國軍隊的堅強基石,憑什麼他們要比那些退伍的城鎮兵待遇低人一等呢?我那時要是知道老李的想法,那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耍那個小聰明的,我覺得自己很卑鄙。所以,後來我和老李一起到了特種兵部隊後,老李剛一表示出跟我和好的意思,我就立馬粘上去了。我和老李實際上根本就沒什麼矛盾。
那天五公里越野,老李考砸了,不但是他考砸了,我們整個連隊都考得不是很理想。那些跟著老李跑的戰士,一到最後兩三公里時,這時本來應該加速的,但他們反而慢下來了,個個像老牛一樣呼呼喘氣。我悶著頭開始加速衝刺,甩掉了老李,也甩掉了和我一起加速跑的其他幾個班長。等我跑到終點時,計分員掐著秒錶,高聲地報我的成績:18分零5秒!老李最好的成績是18分零6秒,我比他多出了一秒。
我很興奮,扭過頭去尋找老李的身影時,不由得呆住了:那幾個和我一起跑的老兵班長並沒有跟上來,他們招呼著自己班的戰士,讓他們兩個人拖一個人跑,他們拖的全是我們班的戰士!他們全部跟著老李跑廢掉了,只能被人拖著跑了!老李也不行了,他的槍被另一個班長背著,兩個戰士在拖著他跑。我的臉騰地紅了,跑個全連第一的興奮心情一下子消失了。我這時才明白:我一個人遠遠地跑到最前面,並不是一種光榮,而是一種恥辱!我們是軍人,軍人就是一個集體,在戰場上,我們要彼此依賴,並肩戰鬥。老兵畢竟是老兵啊,在我加速悶頭往前衝時,那些和我一起跑的老兵班長們已經開始幫助那些跑廢了的戰士了。我臉很燙,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合格軍人了,實際上還差得很遠啊。我第一次真心覺得,那些老兵們動不動就說我們新兵「傻乎乎」的,還是有道理的。
他們終於跑到了終點,我呆呆地看著老李,他累得不行,臉上淌滿了汗珠,整個軍裝幾乎濕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他把帽子抓在手裡,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呼呼地喘著粗氣。我很想去扶他一把,但又不敢,就那麼呆呆地看著他。他艱難地抬起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忙把臉扭向了一邊,我不敢看他。
連長趕來了,他顯然很生氣。我們連這次考核,集體成績是22分零6秒,八連是第一名,他們跑了21分46秒。「軍事訓練模範連」落在了其他連隊的後面,這是近十多年來還沒有過的事。除了老李,其他人並沒有看到我耍的小聰明,百十號人一齊向前衝,我衝出去時也就那麼幾秒鐘的功夫,連長肯定也沒看到,他就看到老李一開始就帶著一幫人往前死沖。連長站在老李跟前,朝老李吼了起來:「李保根,你他媽的是怎麼搞的?當了七八年兵,怎麼還像個新兵蛋子一樣,你腦袋長到哪裡去了?」老李努力地直起了腰,想立正站好,但他還是呼呼地喘著粗氣,身子有點搖晃,他幾乎都站不住了。連長有點心軟了,目光裡的殺氣也慢慢地淡了,他搖了搖頭:「李保根啊李保根,你急什麼呢?你想轉三級士官,我們不是不知道,我都給團長說過好多次了,你為啥還急著要在團長面前露臉呢?你呀你呀!」老李咬著嘴唇,慢慢地低下了頭,沒有吭聲。我知道,連長這話也沒說錯,老李是急著在團長面前出風頭,所以他這次才會出現這麼個低級錯誤。
我心裡很不好受,我知道我做錯了。我是很聰明,鬼點子很多,但這也不能用在戰友身上啊。我們是摸爬滾打在一起的兄弟啊。隊伍集合好要回去時,我看老李走路還有點不穩,我忙跑過去,想扶他一下,但他使勁地把我推開了,狠狠地瞪著我,低低地吼了一聲:「你給我滾到一邊去!」我只好默默地退下去了,別人都以為是老李沒跑好,而我跑得太好,老李因此看我不順眼,所以才對我發脾氣,只有我知道,老李恨我是因為這一切原本都是我造成的。我心裡也很難受,我這完全是自作自受。
我有點傷心,覺得很對不起老李。
那一段時間我心情很不好。那次五公里越野,我是確確實實地把老李搞毛了。我那樣做,是有點下作,老李心裡最清楚,但他根本就沒辦法說出來。但我也不是有意的,我沒想那麼多,就是想超過班長,證明一下自己不是個鳥兵。就這麼簡單。但老李顯然把這想複雜了,他可能覺得我這就是有意算計他。我試著想跟他和解,有天晚上,我甚至鼓足勇氣,走到他跟前,帶著哀求的口氣說:「班長,我們出去走走談談心吧。」我做好了向他道歉的準備。但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了,在面前的稿紙上劃拉著什麼,淡淡地說:「你是個高中生,你牛!我是個大老粗,咱們有什麼可談的?」我看了看四周,其他的兵們不時抬頭偷偷地看看我們,我顧不得那麼多了,低聲下氣地說:「班長,跑五公里越野的事,我不是故意的……」他立馬直起身子,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你不要講了,你沒做錯,是我錯了。這沒什麼好講的。」我的臉一紅,牛脾氣又上來了,拒人於千里之外,你這是擺的什麼譜啊。我只好氣乎乎地走了,心裡後悔得不行,我這簡直是自取其辱。
老李以後對我總是不理不睬,他這種態度很能影響人,班裡沒人敢和我接近了,別說是那些新兵,就連張富貴這樣的老兵,也不敢當著老李的面和我說話了。就是這麼怪,我敢發誓,老李還不至於陰損到暗地裡發動大家孤立我,但他的行動確實能影響人。我不得不承認,我即使在軍事訓練方面超過了他,也不可能擁有像他那麼高的威信。
但我仍然抱著一線希望,從沒放棄和老李和解的想法。他不肯原諒我,其他的兵們就不敢和我過於接近。我很難過,我實際上不想被孤立起來,我很想和班裡的兄弟打成一片。我有點不甘心,偷偷地找到張富貴,他是個老兵,班長多少還會給他點面子的,我想讓他幫我在班長那裡說說情。張富貴為難地看了看我,撓了撓頭皮,吞吞吐吐地說:「小胡,我看你還是不要和班長說什麼了吧。這事就這樣扔在這裡吧。